在简迟向后避开之前,秦昭已经倾身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嗓音醇厚低沉:“不过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让你睡上一场好觉。”
如果简迟此刻处于清醒的状态,他一定会说出‘不用了,谢谢’。
但秦昭的手已经不容拒绝地覆盖上他的额头,眼前的世界骤然旋转起来,光影重叠,再也没有了意识。
简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乘着叶片飞过一片模糊的雾,拨开层层阻碍,在茫茫中望见极具荒诞色彩的一幕——一个人,一个和他拥有相同长相的人。
熟悉的高级轿车,熟悉的校园大门,简迟穿着圣斯顿制服,在开学第一天遇上高傲的韩方,热情直率的白希羽。他夹在咄咄逼人的气氛间,没有岔声缓解尴尬,也没有拒绝白希羽最后的串门请求——他们成为了朋友。
简迟自认为他们是一样的人,平庸,谨慎,为考上名门学府而努力学习,可他大错特错。
白希羽不顾胸针带来的分级,也不听他和卫安的劝导远离那些‘上流猪’,在开学第一天惹上邵航,第一堂课就坐到闻川身边搭话,遭到邵航的报复时,他找上季怀斯倾诉心里的委屈,然后继续投入到与这些人不依不饶的纠缠当中。
旁人都嘲笑他不自量力,心机深沉,可简迟却在一次次围观中看清那些男人眼底的动容,情意,与吃醋时不自知的怒气。
简迟比所有人先一步明白事态的发展,荒谬而不可置信——白希羽竟然真的用这样幼稚的手段得到了那些天之骄子的心。
原来他们不是一样的人,白希羽迷糊,天真,直率大胆。他小心,算计,明明心有不甘仍然装出大方的假象。
简迟讨厌白希羽,当他发现这点时,更加讨厌怀有嫉妒之心的自己。
他辛苦准备的稿子,不如白希羽犯的一个迷糊,无论是选拔学生会成员,还是参加新年舞会,他努力做到处处都比白希羽好,可斩获所有目光的那个人永远不是他。
当白希羽抱怨那些人对他的穷追不舍,简迟只觉得好笑又讽刺,如果不想得到,当初又为什么执意要招惹?
如果不想要,为什么不能给他?
简迟想,他不比白希羽差,同样是特招生,同样来自小城市,他们明明那么相似,拥有的东西却天差地别。
嫉妒不知在什么时候吞噬了理智,简迟尝试学习白希羽的一举一动,在那些人面前示出弱态,换来的却是冷冷一眼,不加掩饰的嘲笑。他卑劣的心思被扒得一干二净,因为他不是白希羽,所以做什么都是东施效颦,是笑话。
在有心人的蛊惑下,压抑太久的恶念终于盖过良知,简迟用谎言将白希羽骗进储物间,锁上了门,他只顾发泄心头的不甘,完全不知道白希羽对黑暗有心理恐惧。
当那些人迟迟赶来救出虚脱的白希羽,简迟的理智终于回笼,他想起曾经陷害过白希羽的人得到的后果,难以遏制的恐惧吞灭了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简迟的罪行无法掩盖,他被带到学生会办公室,邵航一拳将他打倒在地上,脸颊传来刺痛,他趴在冰冷的地面,听到会长沈抒庭不含任何感情地下达通牒:“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主动退学,或者等学校开除学籍。”
邵航似乎在旁边说‘真恶心’,闻川用冰冷的眼神注视他,仿佛在看一个垃圾,将他仅剩的自尊彻底撕碎。
从来温和待人的季怀斯褪去笑意,走近后冷淡地开口:“简迟,你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是选择狼狈地离开,还是留有尊严地走,简迟选择了后者。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像来时那样离开了学校,无论简成超怎么问,他都没有说出真相。
所有高校在看见他的成绩单时笑呵呵地接纳,在看见履历上从圣斯顿退学时犹豫或委婉地拒绝。没有人敢接过一个因为不明原因从大名鼎鼎的圣斯顿学院退学的人,他被所有人避之不及。
直到这个时候,简迟才意识到他因为一时的嫉妒心而丢弃了什么。他重新找到白希羽,跪下寻求原谅,可找上来的不是机会,而是那些他从前仰慕,如今只剩下惧怕的天之骄子。
邵航像那天在办公室里一样扯过他的衣领,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讽与厌恶,“怎么不滚回你自己的地方?”
“我只是想……”
“我不管你在盘算什么,”邵航睥睨他,像是捏着一只让他嫌恶的蝼蚁,“离开川临,永远不要出现在小羽面前,你不配。”
简迟感觉自己的心像被刀从中间破开,他想要解释自己并没有盘算任何计划,他真的感到后悔和歉意,只希望得到被其他高校录取的机会,结束这段噩梦。
可他仍然连这一点点念想都不配拥有,他和白希羽,原来从头至尾都是天差地别。
太扯了——当简迟清醒时,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哪怕梦里的人拥有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家庭,但简迟知道那不是他。
白希羽的一举一动,包括和那些男人的爱恨纠缠,居然与现实中发生的一切都相互对应——惹怒邵航,搭话闻川,被处处针对排挤。如果跟随梦境的发展,他很快就会发现闻川的秘密,引起对方注意,会在不久后的音乐会上对季怀斯一见钟情,为他加入学生会,遇上专制的会长沈抒庭,从而发生新一轮纠葛……
简迟甚至从未听过最后一个人的名字,隐约在梦里看见他拥有一头金色的头发,祖母绿的瞳孔,同样俊美无俦的面容。
“你醒了?”
简迟按着突疼的太阳穴,从医务室的床上坐起身,秦昭靠在椅背头也不抬地提醒:“午休还有十分钟结束。”
这场错综复杂的梦境让简迟几乎以为过去了几个小时,却不想仅仅是三十分钟。他压下翻涌的情绪,定神注视着秦昭,“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秦昭凤眼轻佻,看上去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按照规定,我只能给你半片安眠药,如果情况加重,你可以再回来找我。”
简迟知道这不是事实,秦昭明明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做了什么,他没有给他安眠药,发生的一切都和刚才的梦一样不可思议。
这些询问全都堵在嘴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简迟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刚才的秦昭也许和他一样,并不是真正的秦昭。
十月的秋季还没有降温,简迟坐在床上打了一个冷颤,脊背不知什么时候被冷汗浸湿。他在秦昭探究的目光下匆匆走出医务室,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走到半路才发现搞混了左右。
他现在急切地,迫切地需要验证一些事情。
第11章 关心
简迟穿过长长的走廊,转角时撞上一个人影,他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埋头向前时手臂忽然被一把拉住。
“简迟,”季怀斯叫住他的名字,温声询问,“快要上课了,你要去哪里?”
如果不是简迟知道刚才是自己主动撞上,他一定会以为季怀斯是刻意在这里等他。
“我找张扬有点事情。”虽然是这样回答,但简迟知道大概来不及了。
“我和他在同一节文学鉴赏课,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替你转达消息。”
简迟稍微迟疑了几秒,“不用了,不是什么急事。”
季怀斯垂下眼眸,似乎有几分失意,随后换上淡淡的关心,“我刚才看见你从医务室里出来,身体没事吗?”
“没事,只是有点失眠。”
简迟边说,边缓慢将目光放在被季怀斯抓住的手臂上,像是一道提醒,让季怀斯如梦初醒般松开手指,清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轻含几分自责:“抱歉,因为一直没有收到你的回复,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
“回复?”
“早上的时候我给你发过一条消息。”
简迟想起来什么,拿出一直没有打开过的手机,通知栏里果然躺着一条来自HS的提醒。
点进去后是季怀斯的好友申请,上面留有一句话:感觉好一点了吗?
“是我没有看见,”简迟想起早上被自己扔在一旁的手机,歉意地抿了抿唇,“我感觉好很多了,谢谢你的校服。”
季怀斯的笑容多了几分暖意,眼尾随唇角一同弯起,富有让人心安的感染力,“不客气,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过错,没有及时赶过去阻止。我已经让那几个人深刻检讨过,他们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愿意当面和你道歉。”
简迟并不认为那些人会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大概也是为了息事宁人而做出的妥协。
他想起昨天倒下的那盆水,记忆随之带出坐在窗边看戏的邵航,心猛地多跳了几拍,耳边响起梦里来自邵航满含厌恶的声音:“你不配。”
“简迟?”季怀斯走近了一点,双手轻按住他的肩膀,“简迟,你怎么了?”
“……没事。”简迟揉按太阳穴,回过神后摇了摇头。
梦里的画面与现实不断交错,堵塞住脑海,让他一时间分不清真假与虚幻。肩上迟来的触碰让简迟感到一丝异样,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躲开季怀斯的手。
“我听别人说,下周有一场马术比赛。”
季怀斯放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捻了捻,听见简迟转移开话题,颔首回道:“下周三是圣斯顿一年一次的马术赛,你想去观赛吗?”
简迟想要摇头,但这一念头很快消失,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验证,“我听说会长也会参赛,是吗?”
“抒庭去年拿下了这项比赛的冠军,今年应该也会参加,”季怀斯稍微一顿,“怎么了?有人和你说起什么吗?”
抒庭,沈抒庭——听到这个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名字时,简迟感觉浑身都被一股寒气入侵,眼前的季怀斯仿佛幻化出了两张脸,时而虚晃,时而重叠。
如果梦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那他的存在究竟算作什么?这个世界又是怎么回事?他来到圣斯顿所经历的一切到底是真还是假?
简迟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漆黑的迷宫,没有指示牌也没有灯光,他只能靠着仅有的一点线索摸索前进,暗自期望不会走到最坏的死胡同。
接连几天,简迟都没有做梦。
他试着在睡前回想那天梦到的一切,但结果一无所获。
旧的事故总是会被新人新事取代,两天过后,简迟就不再受到旁人目光的洗礼,他们拥有了新的话题和八卦,这或许是目前唯一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季怀斯想要让那几个始作俑者过来亲自道歉,被简迟拒绝。他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任何可能出现意外的选项都被打上了大大的红叉。
简迟不清楚事态究竟会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唯一能做的,是将变量控制到最小。
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消化,站在更加清醒的局外人的角度,分析这场诡谲的变幻。
梦里的他害怕惹上麻烦,真正的他不想惹上麻烦,两字的差别,含义却截然不同。
文学社的新一轮主题是电影,邵航又一次选坐在简迟身后,时而传来漫不经心的交谈声。
社长对莎士比亚情有独钟,投屏播放起《哈姆雷特》。教室暗下,简迟很快忽略了身后的异样,看到高潮部分时,后颈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拂过,泛起一阵凉意。
“你最近和季怀斯走得很近?”
邵航的声音沉沉响起,几乎像贴在他的耳边密语,含着几分意味深长,“他为了你,把我的朋友训斥得很惨,你说我应该怎么报复回去?”
简迟目不斜视地看着屏幕,忽略这份异样,“我不知道。”
“你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
“那你真的会报复回去吗?”简迟的语气平静而笃定,也许是见识过梦里为白希羽服软的邵航,眼前这个人似乎不像开始那样让人生惧,除了一点——还是那么讨厌。
邵航笑了,带着少许愉悦与放松,“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这段时间你的好朋友没少找我麻烦,你说我是先报复他好,还是季怀斯好?”
听上去像在选择饭后甜点是布丁还是蛋糕一样随性,简迟不由自主地想起梦里邵航满含恶意的话语和打在身上的那一拳。
学生会办公室的地面很冷,都不及邵航看他时的那道眼神。
虽然知道经历这一切的人并不是他,但简迟还是向前靠拢一点,避开邵航的气息,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无趣。”
声音骤然间冷了下来,刚才还带有趣味的调调随即被阴沉取代,让人反应不及。
简迟感觉自己的下巴几乎要被捏碎,邵航似乎很喜欢做出掌控他人的举动,让简迟不得已偏头和他近距离对视。
黑暗中,邵航眼中沉浮着冷调的光,像是燃烧的内焰,与胸前的黑色胸针划过一道相似的锋芒。
他细细打量简迟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侵略性与疼痛让简迟皱起眉,放冷声音:“松手。”
“你是在命令我吗?”
简迟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惹怒这个人的时候,逐字逐句问道:“请问你能松手吗?”
邵航饶有趣味地勾起嘴角,对方忍耐的模样似乎很好满足了他的恶劣心,松开桎梏,指尖不知故意还是无意划过简迟被捏得泛红的脸颊,“明天的马术赛,我请你看一场免费的好戏。”
简迟揉了揉僵硬的脸,心中毫无波澜,毕竟他早已知道邵航口中的‘好戏’指的是什么,不过是再度欺负白希羽,害的对方落马受伤,由此转变了对他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