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怎么不是?”沈齐反驳道,“我就是喜欢你。”
“那好,”夏炎突然问,“你出事后的那一周在哪里?”
沈齐不明就里,如实答道:“被我爸妈关在家。”
“那周找你的采访有十多场,每一场都是我替你去的,那些记者对待抄袭很不客气,问题也很刁钻,”夏炎不带感情地阐述道:“但那期间,我没有接到过你一个电话。”
“我……”沈齐的脸色变了变。
“我说这些没有怪你的意思,”夏炎说,“我知道是因为你相信我能摆平一切,所以很放心。包括今天来找我,也是出于信任,但这和喜欢是不一样的。”
拈起奶油上的一只草莓咬在嘴里,汁液迸发,酸中带甜,夏炎咽下去,见沈齐久久不语,像是在思考的样子,于是伸手拍他垮下的的肩膀,递去半只手掌大的草莓,“你以后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等到那个时候,就能理解这个意思了。”
沈齐没有接,也出乎意料地没有即刻反驳,而是沉默许久,才回:“我不知道。就算你说得对,那陆周瑜呢?他不告而别,这才是不喜欢吧?不如你就此跟他分手。”
他的逻辑很简单,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要。
掌心的草莓被无意识地挤破,指尖刺进果肉中,淌了满手黏腻的汁水,顺着手腕向下滴落。夏炎起身说去洗手,趁沈齐擦拭沙发上的草莓汁时,抄起茶几上的手机,匆匆迈进厕所。
洗过手,他两手撑在水池边。
镜子上孤灯投影,但仍将里外的两重人影照得无所遁形,苍白、落拓。夏炎拿出手机按亮,屏幕上只有一条购物APP推送的广告。点开通讯录,拨号时,他虚无地吞咽,嗓子里像嵌了块生锈的铁,牵扯出一阵钝痛。
该说什么呢。
你在哪?
什么时候回来?
没事,就是问问明天需不需要接你。
……
随便说什么吧,夏炎出神地想,或者等他先说话好了。但下一秒,却听到关机的提示音。
挂断,再拨过去,关机。
再挂断,夏炎把手机屏幕举到眼前,显示时间是下午两点刚过。
前几天也在这个时间联系过,他习惯午睡醒来,愣神的功夫,给陆周瑜发些有的没的,做的混乱的梦,下午的安排,有意思的展等等,都能收到回复。
或许是还在忙?在午睡?信号不好?
感冒发烧的症状愈加严重,犹如身体浸在冰水里,好不容易被打捞上来,用烘过的热毛毯裹住,但下一秒,脚下的冰面又猝不及防地碎裂。
整个人忽冷忽热,夏炎用凉水洗了把脸,这下不热了。
他第三次拨打同一个号码,关机。
好吧。夏炎攥紧手机,觉得鼻腔阻塞,呼吸困难,于是张开嘴大口喘息。
下午两点,伦敦时间是早上七点,或许还没睡醒?可没睡醒也不该关机。
七点没睡醒,那七点半呢,八点呢,九点,十点呢?……明天呢?
明明说好明天会回来的啊。
尚存的理智告诉夏炎,只是电话关机而已,客观原因有很多,他不该,也不必把事情往最坏的结果上去想。
但沈齐的一句“不喜欢”,是最后一根稻草,是第一声雷,令他自乱阵脚,毫无反驳之力。
夏炎能清楚地感受到,因高烧,自己的思维变的迟缓,失控。
难道真如沈齐说的……他又一次,又一次,不告而别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十年前不就是吗?他们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交换,只接了个莫名其妙、稀里糊涂的,山楂味的吻,等醒过来,人就走了。
那再来一次似乎也合情合理。
只不过这个吻无限膨胀,又分解成一个个瞬间。
第一次留宿。
半根油条。
纸玫瑰。
好运气。
试试。
……
不对,合什么情?合什么理?是不合情也不合理,那时候是那时候,可现在——我们现在是在谈恋爱啊,不是吗?
再出去时,沈齐已经整理好沙发和茶几,他拍拍手,说:“我爸催我回去看我爷爷。”
“快下雨了,让司机开车小心。”夏炎弯腰从沙发的缝隙抽出他带来的项链,“这个别忘了带走。”
“哦,不小心掉进去的。”沈齐讪讪地笑一下,“我走了,你休息吧。”
走至玄关,他弯腰用力敲敲鱼缸,龙睛摇头摆尾地在水中流窜,逗弄半天,夏炎忍不住出声催促时,沈齐才直起身,“那你明天是不是没有安排,我可以明天再过来吗?”
他似乎已经默认夏炎会提出分手。
“我可能说得不够清楚,”像有一双手伸进大脑里搅动,令夏炎无法思考,无法顾及沈齐年轻脆弱的心,无法稳住身体,于是斜倚在鱼缸一侧,头发蹭得乱蓬蓬的,有几绺沾了水,贴在脸侧,鼻尖冻得通红,但表情分外认真。
他说:“是我喜欢他,我追的他,很辛苦,所以不可能主动松开。”
“可是他已经走了!”手捧最后的筹码,沈齐狠狠掷出这句。
“他明天回来。”夏炎说。
“如果不回来呢?”
“没有如果。”
沈齐气冲冲地摔门,临走前扔下一句:“周日你无论如何都要来送我。”嫌不够力度,又叫嚣道:“否则我就不走了,不但不走,我还要去岛上,劝我姑姑把姓陆的展品撤掉!说他人品不好,说他始乱终弃!”
门框被他震的打颤。
又困,又冷,夏炎迅速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全身,手机被他刻意落在客厅。
既然说是明天回来,那就等到明天再联系好了。在此之前,他得好好睡一觉,把烧退下去。
一开始,总是想听听手机有没有动静,想去看看有没有新消息,翻来覆去,但最终敌不过药效,还是睡了过去。
好像在做梦。梦中,他是一只亟待解冻的飞蛾,渴于饮火,于是一次次撞向跃动的火苗,最后燃成了一盏高悬于城市之上的灯。
很怪的梦。
再醒来时,浑身像在融化般汗淋淋的。天已经黑透,透过窗户,外面是零星的灯火。夏炎摸摸额头,汗是冷的,皮肤也是冷的,应该是退烧了。他裹着棉被,飞快地跑到客厅拿起手机,又重新躺回床上。
十一点五十五,竟然一觉睡了将近十个小时,怪不得觉得好受很多,精神饱满。夏炎划开屏幕,依次处理这段时间内的消息。
有沈齐到家发的微信,因赌气,只有两个字,“到了。”
有工作群的消息,项目台账的更新情况。
有熬不到零点,提前发送的生日祝福。
甚至有父母的短信,晚上十点半,是他们正常休息的时间,说下周一办理退休手续,但两人都决定接受研究所当地一所高校的邀请,成为特聘讲师,继续为科研事业发光发热。同时盛情邀请夏炎,到西北的大地上一家团聚。
一一回复完,已经过了零点。各大APP准时送上生日祝福,夏炎把手机静音,掐断接连不断的提示声,再次拨号。
周六,还是关机。
第48章 周六(中)
周六早上,夏炎醒的时候才五点多,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踢在床下,整个人虾似的蜷在一起,一条胳膊环在膝盖上,像在拥抱自己,倒也不觉得冷。
他整晚睡得出奇的好,几乎挂断电话的下一秒,在各种情绪发酵之前,就直接坠入梦乡了。
风从窗缝挤进来,把藏蓝色的窗帘掀开,露出一块同样颜色的天空,是太阳升起前的深沉的蓝。夏炎偏头看了很久,橙粉色渐渐漫上来,由暗到明,天彻底亮起来之前,风停了,窗帘落幕般地合上。
翻身下床,从衣柜里找出加厚的睡衣换上,像往常一样刷牙洗脸,洗到一半,来电铃声响起来,夏炎脸也顾不得擦,急匆匆跑回卧室,从被子里摸出手机。看到来电人时,接通的手指一顿。
“妈。”
“吵醒你了吧?”娄瑞那边是吃早饭的动静,碗筷叮叮当当,“说了今天是休息日,你爸非要现在给你打电话。”
“没有,我已经起床了。”
“起这么早,”娄瑞讶异地问,“和朋友约好出去玩吗?”
“昨天睡得早,”夏炎含糊其辞,看一眼时间,六点半,应该正是他们晨读的时间,“怎么了妈,有什么事吗?”
“我和爸爸祝你生日快乐,”娄瑞在电话那头说,顿了顿又道:“对不起啊乖乖,今年又不能陪你过生日了。”
“谢谢妈,”夏炎走到窗边,一把扯开窗帘,笑着回:“这有什么的,我都这么大了。”
静了会儿,娄瑞问:“吃早饭没有呢?你总是不吃早饭不行的啊,对身体不好,等年纪大了后悔也来不及。”
夏炎走出卧室,看见昨天买的蛋糕还在茶几上,他用手指沾了块奶油,放进嘴里,没尝出什么异味,“正准备吃,放心吧。”
“好,那——”娄瑞话说到一半,有道男声打断他,模模糊糊的,而后电话那头换成夏正炀,问他:“最近工作忙吗?”
“爸,”夏炎叫了一声,“还可以,不太忙。”
“嗯,”夏正炀说,“本来我和你妈准备这周末去看看你,但这边要办的手续太多,走不开。”
“没事,你们忙你们的,”夏炎想了想,“我今天和小蒋他们约了去爬山,吃过早饭就出发。”
“你是该多运动运动,”夏正炀问,“嗓子不舒服,病了?”
“没什么事儿。”
“病多久了?看医生了吗?”
“就前几天降温,有一点感冒,吃过药了,您别担心。”
夏炎几乎能想象到夏正炀坐在餐桌上的样子——一手捏报纸,另一只手握紧手机,放在离耳朵一寸的位置,眉头微蹙,思考说些什么。
和自己一样。
这么多年,该说的话错过时机,以至于之后的所有语言都在制造距离,强调距离。
“我……”
“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夏炎没有接着往下说,过了几秒,听见夏正炀问:“准备什么时候来看看我们?”
“我有个项目在收尾,忙完就去。”
“好,那不说了,你吃饭吧。”
蛋糕的一角的奶油已经被刮空,夏炎咬了颗草莓,点点头,“嗯,你和妈也赶快吃饭吧。”
挂掉电话,夏炎拿起叉子,一口一口地吃蛋糕。饿的时候吃什么都专注,他甚至能尝出奶油里淡淡的朗姆酒味道。但吃饱之后,就控制不住去发散思维。
他在每一口甜腻的间隙里,想起昨天失控的情绪,想起一个个拨不通的电话,但更多的还是在想那些在一起的、仿似热恋的、回不去的瞬间。
等回过神,他已经换好衣服,车钥匙抓在手里,去哪里倒是没想好。
拉开大门感受了一下温度,夏炎又回到客厅,拎起沙发背上的一件长风衣换上。手习惯性地伸进口袋,入手一片冰凉,他掏出来看,是沈齐送的那条项链,他最终还是没拿走,婉转地藏在衣服里。
指腹在项链的刻字上碰了一下,夏炎又塞回口袋,准备明天再拿给沈齐。
出门的时候不到七点,路上没什么车,他漫无目的地开,八点刚过,抵达码头。
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码头上挤满了贩鱼的渔民,叫卖声不绝于耳。不同种类的鱼整齐地码在塑料布或棕丝渔网上,鳞片闪着细微的光。
只有一个摊位是贩卖活鱼的。
鱼身是瘦长的梭形,赤红色,尾巴很大,在水族箱里懒洋洋地律动,像早晨出门时,在小区里见到跳广场舞的阿姨们手中的扇子。
是不能吃的观赏鱼,夏炎挤在人潮勉强稳住脚跟,低头看水族箱里这一尾小鱼,等人流稀疏一些后,又蹲下来看。
鱼鳍和鱼尾像褪色一般,由赤红淡为胭脂红,边缘则几近透明。
“这条多少钱?”他问。
“一百三条。”
“我就要这一条。”
小贩抬头看他一眼,“四十。”
夏炎掏了掏兜,没摸到手机,他站起身,裤子兜里也没有,小贩大约是看出来他的情况,指指右侧,“那边有巡逻的警察,你看要不要报警。”
“可能是忘车上了,”夏炎说:“我去找找。”
回到车上,他翻遍座位和车上的角角落落,都没找到,也许是忘在家了,也许是真的丢了,总而言之,很不是时机——他真的很想买那条金鱼。
靠在车门旁站了会儿,夏炎不想回家,更不好意思回去跟小贩说赊账,他绕过集市的那条街,走到海边,浓雾笼罩海面,什么也看不清。
不多时,夏炎闻到一股香水味,像是玫瑰,馥郁中掺杂着一丝海水的咸腥,他转过头,发现一个女孩站在两步开外,同样在看海面,头发低低绾着,脚踩人字拖,察觉到夏炎的目光,她扭过头,熟稔地招呼道:“好巧啊,又见面了。”
夏炎楞了一下,才想起她是上次在药店时碰到的那个,“你好。”
“见你在这儿转了很久,”女孩问,“不上船吗,马上开了。”
“我今天不去岛上。”想了想,夏炎指指贩鱼的摊位,“这些一般卖到几点?”
“说不准,最多十一点。”
夏炎点头,等船只的汽笛鸣响之后,向她走近一步,“我手机好像丢了,能用你的打个电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