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么一分神,直至靠岸,也没有晕船的感觉,临下船前,那位老人终于亮明本意,问道:“有对象没有呢,没有的话把我孙女介绍给你。”
又说:“年轻人,多交个朋友嘛。”
夏炎笑了笑,说:“有啦。”忽略老人一闪而过的遗憾神情,跟他握手道别。
正准备转身,感觉到有硬物在后腰上戳了一下,恰逢船体与码头上的软轮胎相撞,他霎时一激灵,稳住脚步回头去看,是陆周瑜用矿泉水瓶的瓶口捣他,被看到后手也没有收回去,瓶口依然对着夏炎,上下晃了晃,好像只是递过来一瓶水,恰好撞到腰而已。
“走了。”他说。
夏炎接过水瓶,和他一前一后下船,待离那群去海钓的人远了,才煞有介事地说:“刚刚那个爷爷想给我介绍女朋友。”
“是吗,”踏板离岸有点距离,陆周瑜先跨了过去,又向夏炎伸出手,问:“晕船了吗?”
夏炎摇摇头,没有扶他,一步跳到岸上。
“你怎么说的?”走出一段距离后,陆周瑜才接着问。
“哦,”夏炎原本以为他不在意这个插曲,顿了一顿才说:“我跟他说,我有女朋友了。”
陆周瑜闻言,挑眉笑了一下,“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你啊,”夏炎去搭陆周瑜的肩膀,身体的大半重量压在他身上,拉长声音说:“不是你说的吗——‘来跟男朋友谈恋爱’。”
陆周瑜又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扯住夏炎搭在他肩膀上那只手,半拖半背地往停车场走。
岸上人不多,天气还未完全转晴,行人来去匆匆,唯恐又一场暴风雨将人困住,只有他们两个,像打闹的中学生,拉拉扯扯,半天才走到停车场。
先前在船上见过的那群钓友已经驱车离开,“附近有个垂钓点,”夏炎说,“他们说能钓到很多观赏鱼。”
“想去?”
“今天就算了,”夏炎从他背上起来,主动拉开驾驶室的门,“回去我来开吧。”
陆周瑜没有异议,将手上的东西一并放到后座,坐上副驾驶,调出回夏炎家的导航,说:“我还不知道你喜欢钓鱼。”
“不喜欢,但确实想再养条鱼,我家鱼缸太大,只养一条它好像有点儿孤单。”
“鱼也会孤单吗。”
“我瞎说的,”夏炎发动车子,“再买一条就行了,钓鱼挺浪费时间的。”
“别买了,我送你一条吧。”
“真的啊?”
“想要什么品种?”
“都可以,”夏炎想到之前在陆周瑜的作品影像里,那条摇曳的红色金鱼,名字他一直记不住,但也无所谓了,“你送什么我都喜欢。”
回程路上,夏炎提出中午一起吃顿饭,但陆周瑜说中午前要把草稿带去给沈如老师看,敲定一下项目表。
“一起去吗,”陆周瑜问,“助理?”
“不了,”夏炎连忙摇头,“开完会你们是不是就顺便一块儿吃午饭了?”
“应该是,下午还有小组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那你先忙。”进市区后车速明显放慢,夏炎开得有点漫不经心,其实他自己也压着一堆工作,“我也得回家做表。”
车停在楼下,两人同时解开安全带下车,市区内好像根本没受台风影响,桂花依旧开得热闹,香气馥郁。这个时段,小区里都是人,买菜的老人,玩耍的小孩,有几个还和夏炎打招呼,叫他“哥哥好”。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但只说句“再见”又不甘心,陆周瑜绕到驾驶座外,抬手看了下表。
夏炎只犹豫了一秒,还是说:“拜拜。”
“我最近都住家属院,”陆周瑜同时开口,“钥匙你知道在哪儿。”
“哦,”他确实知道,所以意思是……“那我忙完去找你。”
“嗯。”
陆周瑜坐上驾驶座,降下车窗对他挥挥手,而后调头离开,夏炎在原地站了会儿,看到车尾转弯不见。他不知道他们开会的地点,或许很近,也或许很远,他一直很忙,哪怕在岛上,也是电话不断。
夏炎又想起无意间听到的那通电话里,有几个英文单词,他当时听得并不明晰,但也不妨碍连贯起来理解意思,大约是说“等你回来再找不行吗?”
回哪里不言自明。
那一瞬间如临大敌的危机感尚存,但强度已经被稀释大半,说不上为什么。
踏进单元门时,正碰到小胖拉着Kitty下楼运动,小胖神秘兮兮道,“甜甜哥哥,你是去约会了吗?”
“嗯?”
“我都看见了,那个车来接你还送你。”
“看见车上的人了吗?”夏炎从他手里接过牵引绳,Kitty凑到夏炎腿边嗅来嗅去。
“没有。”小胖颇为遗憾,“你女朋友好看吗?”
夏炎想了想,“挺好看的。”
“怪不得,”小胖拍拍Kitty的头,“你去约会不带这条单身狗。”
“这都跟谁学的。”夏炎哭笑不得,也摸摸他的头,问:“想吃雪糕吗?”
“想!”
“走,”夏炎牵着一人一狗往外走,叮嘱道:“别告诉你奶奶啊。”
“我知道!”
-
那天之后,夏炎去过几次陆周瑜家,第一次去的时候他不在,微信上说“钥匙还在门框里,你先开门进去吧”,夏炎站在铁门前,做了许久心理建设,才像做贼似的,用指头勾出钥匙,进门后也只规矩地坐在客厅。
后来频次渐增,因为陆周瑜出差的日子将近,先是要到临省考察,再重新去岛上选址,日程排的满满当当,能见面已经非常难得,夏炎便将工作直接带到他家里。
两人时常盘踞沙发两端,各做各的,不言不语待上一下午。也有休息的时候,就打开电视,随便看部电影,或是选一些慢节奏综艺,尽管总是越看越困,最后全瘫倒在沙发上。
画稿的时候,陆周瑜会问夏炎的意见,后来的草稿里,也把他说过的秋千和胶泥元素囊括其中,让夏炎有种这是他们共同创作的满足感。
期间江沨顺利出院,将Kitty接了回去,陆周瑜和夏炎一同去看他和江晚,但谁都没提他们两个在一起的事。
可能是地点不对——医院,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坦陈恋情的场所;也可能是时机不对——江晚还未痊愈,不宜情绪过激。
走出医院后,夏炎刷到小蒋向苗苗求婚成功的朋友圈,文案是“八年长跑,抵达终点”。
哪有八年,上次还跟说在一起四年七个月,夏炎心想,然后给他点了个赞。
陆周瑜要去邻省出差的那周,周六恰好是夏炎的生日,他没有专门提过,也不确定陆周瑜知不知道,毕竟连自己都差点忘记——要不是沈齐再度邀请他去开arty的话。
周一,夏炎在季启林的引荐下,去拜访VR展览的技术老师,一起吃午饭时收到陆周瑜的微信:登机了,周六回来。
看到消息时,已经过去半小时,电话打过去提示已关机,夏炎删删改改,最后回:好。
季启林在一旁倒是提起生日的事,“周六没其他安排吧?中午来家里吃饭。”
往年也常在他家里吃饭,夏炎用湿纸巾擦手,又顺手把手机屏幕擦得锃亮,“谢谢老师,我有安排了。”
“什么安排,”季启林颇为诧异,语重心长道:“最近不是没什么正事儿吗,过生日就歇歇吧,省的说我压榨你。”
“是正事,”夏炎看着屏幕,没忍住笑了一下,说:“我去约会。”
第46章 周五
饭后移至茶桌,淡茶盛在青绿色的钧瓷杯中,入口后先是微苦,而后回甘。
这次拜访的技术指导叫李沅,和季启林是二十多年的好友,参观VR展时夏炎就见过他。
茶桌上摆满各类水果,还有一叠乳白色南瓜子,季启林和李沅一边嗑,一边闲聊起生活琐事。身体还好吧?到我们这个年纪要按时做体检,我上次查出来颈椎有点问题,你也要多注意。
后又得知一位旧友老来得子,两人随即商议该什么时间登门拜访。李沅说自己白天没时间,季启林说晚上太唐突,你来我往争论不停。
也不是真的在吵,夏炎不方便插话劝和,听着听着就开始犯困,昨晚突然降温,他有点感冒。为转移注意力,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剥沃柑。
手掌将其包裹,缓慢地揉,压,等感觉到果皮与果实微微分离,再轻轻一扒,皮就掉了。连吃三只,掌心沾满酸甜交杂的果味,他起身去卫生间洗手,再回来时,察觉到季启林和李沅同时停止交谈,目光挪到他身上。
“听说你对《回音》很感兴趣?”李沅率先开口。
“是,”夏炎重新坐回座位,“我看了您在朋友圈发的文章。”
《回音》是李沅团队正在筹备的新项目,通过语音合成技术,还原逝者的声音,使在世的亲人能够与之进行错时空对话,重新连接彼此。
这个项目正在全国范围内征集参与者,李沅问:“你是想参加征集,还是想来学技术?要是想学技术,我可得问问季老师放不放人啊。”
“参加征集有什么条件吗?”夏炎又拿起一只沃柑,果皮粗糙而温润的触感传至皮肤,“例如参与者的身份故事之类的。”
“你要参加?”李沅还未开口,季启林先不可置信地发问,他清楚夏炎的至亲尚在人世,没道理参加这场活动。
“是一个朋友,”夏炎被他看得不自在,低头喝了口茶含糊道:“他母亲去世很久了。”
朋友。
季启林的眼神霎时变得高深莫测,似乎在问,一个朋友,哪个朋友,跟你约会那个?
他越看,夏炎越是心虚,饭前一时头脑发热,告诉他要去约会之后,季启林就追问个不停,夏炎没打算隐瞒他,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毕竟之前那么明确地澄清过。
此刻不是坦白的好时机,他硬着头皮,“对……朋友。”
“没什么条件,”李沅倒是没听出其中端倪,向夏炎列举他们曾做过的案子,“这次的《回声》会在之前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根据声音主人的喜好,生活习惯,口头禅等做强化训练,这样对话能更加真实地呈现。”
夏炎点头,他知道陆周瑜的妈妈叫周漫,喜欢拉大提琴,住在市政家属院,后院种满了花。但他并没有替陆周瑜报名参加的打算与资格,只是看到《回声》的消息时,总忍不住想起在家里看电影那晚,陆周瑜问他主人公为什么不能穿越时空,回去见他妈妈一面。
他那个时候应该也在想自己的妈妈吧。
随着科技的发展与普及,复刻一个人的音容笑貌并不再遥不可及。李沅说可以试试,不过——
“上一场,原本有对失独父母也参加了,他们的女儿几年前死于车祸,后来到重建面容那一步,两个人要求退出,说什么也不让我们继续做了。”
“是因为……”夏炎找不到合适的词,李沅也不再接话。
他们都明白,是因为不敢面对,不忍面对,担心难以区分虚拟和现实,一旦沉溺于幻想中,就再也走不出来。
“这是唯一一点,”李沅的语气平缓,笑容宽厚,像位慈祥的长辈,拍拍他的肩膀,“需要跟你朋友说明。”
回程路上,季启林三番两次打探他口中那位朋友,和约会对象是不是同一人,都被夏炎含糊过去。
吃了太多沃柑,连车内有淡淡的橘香,夏炎觉得感冒症状似乎在加重,一直开到季启林的小区外时,鼻子已经闻不到任何气味。
大门外是两排高大梧桐,枯黄的叶子落满地,偶尔有人走过,踩在上面,发出叶片碎裂的声音。夏炎握着方向盘,想了想,在季启林下车前告诉他:“老师,我是在谈恋爱,但现在还不算稳定,等……我再带他见你。”
等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推门的手停顿住,季启林侧头看过来,笑着说:“怕什么,我又不会棒打鸳鸯。”
“我知道。”
“是不是感冒了,”季启林不再追问,“回家吃点药休息吧,别影响你约会。”
在海城工作和生活的几年里,季启林比父亲更像父亲,给予夏炎颇多帮助,感动和些许愧疚在体内充盈,他对季启林说:“谢谢您。”
“这孩子,”季启林抬起手,似乎是想摸摸他的头,最后手掌落在胳膊上拍了两下,“你爸妈是不是要退休了,别光顾着谈恋爱,多跟他们联系联系。”
“好。”
回到家,夏炎从抽屉里翻出感冒药,吃完倒头就睡,再醒来天已经黑了,手机上有一条未读消息,陆周瑜说已经抵达目的地。
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夏炎想问他有没有参加《回音》项目的意愿,但隔着一层屏幕,无论如何排列文字似乎都显得越界,思来想去,还是忍住了。
等回来再说也不迟。
一直到周五,感冒仍不见好转,午睡醒来感觉浑身发冷,夏炎翻出温度计,体温已经超过三十八度。
正犹豫去不去医院时,门被敲响两声。
提前回来了?
把五花八门的药和温度计一并塞进抽屉,拉开门,来的却是沈齐。
“是你啊。”
“你在等人吗?”沈齐朝身后看了一眼。
“没有,进来吧。”夏炎睡觉时只穿短袖,一开门整个人被冷风席卷,抱着胳膊浑身抖了一下,“怎么今天来了,不是说好后天我去送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