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齐换好鞋,走进室内,大概是看夏炎脸色不好,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你生病了?”
夏炎后退一步躲开,坐到沙发上,用毯子将自己严实地裹住,“小感冒,没什么事。”
沈齐被他躲避的动作弄得发怔,自认识以来从没被这样冷落过,原地站了几秒,才坐到沙发的另一头,说明来意:“你明天有事,所以我今天来给你过生日啊。”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链子,破天荒地有些羞涩道:“送你的礼物。”
质地精良的银色链条从指缝间垂落,底部是一块六边形金属牌。夏炎烧得眼前发昏,看不清牌子上的刻字,但也不妨碍他认出那枚价值不菲的商标,“谢谢你,礼物我就不收了。”
“为什么?”沈齐的声音陡然拔高,抗议道:“我最近没做错什么事吧!”
“没有,”夏炎起身给自己倒热水,又从冰箱里拿出瓶果汁抛给沈齐,重新坐回沙发上,“我不戴项链,给我太浪费了,这个款式很适合你。”
“可这是……”沈齐用指腹摩挲金属牌上的刻字。
眉眼低垂,动作轻柔,像在抚摸一个生命。
“后天的飞机,你东西都收好了吗?”夏炎打断他。
“收好了。”沈齐不情愿地点头。
“饿不饿?”夏炎摸出手机,点开外卖软件递给他,“按理说我过生日,该请你吃饭,但今天不太舒服,你看看想吃什么,随便点吧。”
话题屡次被打断,沈齐面色越来越差,但手机已经递到眼前,他只好接过来。手指相触时,感受到夏炎的指尖毫无温度,“你这是小感冒吗?要不然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没事,已经吃过药了。”夏炎对他轻松地笑笑。
“好吧,”沈齐上下翻动页面,最后点进一家私人烘焙工坊,故意道:“每个口味我都想吃,出国就吃不到了。”
“那就都点。”
不甘心就这么轻易被妥协,他又说:“但我们两个人吃不完,怎么办?”
“带回家,你留着明天吃。”
“你……”沈齐握了握拳,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低头在手机界面上操作,许久才说:“你就是想赶我走。”
“我没有这个意思,对不起。”夏炎捧着水杯,热气向上翻涌,洇红嘴唇和鼻尖,使他看上去不再那么毫无血色,“只是吃过药很困,说话也没力气。等蛋糕到了,吃完你就先回去吧,周日我早点去找你,吃过饭再送你去机场,我保证说到做到。”
说完这段话,他耗尽力气般,整个人向后陷在沙发里,像一株被阴云笼罩的芦苇,薄而脆弱。
“那好吧,你先休息,”大概是从没见过夏炎病弱的模样,沈齐难得妥协,将手机递还,“蛋糕就周日再吃,但是这个——”
点单页面上只有一个奶油蛋糕,夏炎因他的让步滋生出自责,填好地址下单,对沈齐说:“吃完再走吧,正好我没有吃午饭。”
“好。”项链再度被沈齐拢在掌心,像掬了一捧水般,小心翼翼地向前递出,“但是这个,你就收下吧。”
“我不能收。”夏炎说。
“为什么?!只是一份礼物,我们认识之后,每一年我不都送你礼物吗,这个有什么不一样的?”沈齐眉头紧皱,“是因为太丑?太贵?我有钱,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
窗幔被风吹得高高隆起,气球一般膨胀,复又瘪下去,紧紧吸附在纱窗上。
天似乎阴了,酝酿着一场秋雨。
而在夏炎的沉默中,沈齐的色厉内荏也一齐瘪下去,“好吧。”他将手心项链上的金属牌翻开,朝上,露出几个特殊排列的字母,及一颗镂空心形。
不是没有想过更浪漫,更盛大的告白方式,他有很多钱,很多时间,很多创意,“只是项链,你都不肯收吗?”
沈齐往前一步,声音几乎是哽咽的,“我知道我脾气很差,但可以为你去改,出国留学也只要两年,我还会回来的。而且,而且,我不是要你现在就回答……”
终究还是躲不过去,从沈齐第一次掏出项链时,夏炎就隐约感受到什么,因此一次次岔开话题。沈齐在溺爱中长大,他张扬,肆意,爱憎分明,做事从不考虑后果。
但这一瞬间,全然放低的姿态让夏炎如鲠在喉,“是要改改,但不是为我。”
“是为你。”
夏炎闭了闭眼,感觉身体里有把火在燃烧,但仍然很冷,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失去知觉,他把腿和脚也缩进毯子里,轻声说:“对不起。”
很多年里,夏炎都觉得沈齐就像他的另一个弟弟,因此面对种种示好,试探,当成玩笑已成惯性,但此刻才明白,这样有意无意的回避是给人希冀,同时伤人于无形。
不能再拖下去,必须现在就给出回答。
“我有男朋友了。”他说。
沈齐骤然抬头看他,表情惊讶,许久才说:“骗人。”
“是真的。”
静默漫开,夏炎在毛毯下活动僵硬的四肢,感觉下一秒就要睡过去,或者烧晕过去,在此之前,他伸出一条胳膊,想拍拍眼前这副沉默的肩膀,却被起身躲过。
有一滴泪甩到他冰凉的手背上,很烫。
“是不是那个姓陆的?”沈齐背对沙发,声音极为不解,“为什么啊,明明我先跟你认识的,不是吗?”
不知道是不是烧傻了,夏炎的思维变成单线程,他陈述:“这种事不分先来后到,但我跟他确实认识得更早。”
手背上的那滴泪干得很快,不留痕迹,他们都不再说话。
敲门声打破室内的寂静,外卖到了。
见沈齐还倔强地立在原地,背挺得很直,夏炎钻出毯子,浑身哆嗦地去开门,拿回蛋糕,“来吃吧,我吃饱才有力气说话。”
半晌,沈齐转过身,“那你明天其实是要去跟他过一起生日,是吗?”
“是,对不起。”
得到肯定的答复,沈齐垂下眼,机械地撕扯餐具的外包装袋。
屋外传来一声闷响,“轰隆——”,要下雨了。
像魔术师唤醒观众的一个响指,沈齐如梦初醒,“可是我听说他前几天回英国了啊。”
大约是夏炎的脸色陡然变得很差——唯一一点血色也褪尽了。沈齐窥出端倪,只一秒,又重新挂上那副倨傲面容,“他没有告诉你吗?”
“你听谁说的。”
“我姑姑,双年展的主策,沈如。”沈齐拨弄奶油上的新鲜草莓,“他是不是正在做一个岛上的展品,团队昨天都上岛了,只有他不在。”
夏炎切蛋糕的手有些不稳。
“不信我吗?”沈齐说,“你可以去岛上看看。”
第47章 周六(上)
切蛋糕时,吃过的一大把药逐渐起效,夏炎的四肢更加无力,因此误将一颗草莓从中间剖开了,清新的果味让他清醒不少。
“够了,别切了。”沈齐用叉子把奶油压扁,搅来搅去地玩,堆成各种形状。明明是他点名要吃的,却始终不见张嘴吞下一口。
拨弄许久,他说:“其实我不喜欢吃蛋糕,不喜欢吃甜的。”
夏炎看他一眼,“怎么不早说,那你想吃什么?”
“你喜欢吃啊,”沈齐理所当然,“你吃吧,吃饱了有力气我们再谈。”
其实夏炎并不是饿的没力气,但在沈齐目光炯炯的注视下,还是拿起叉子。也许是感冒加高烧使他的感官退化,奶油吃在嘴里是苦的,草莓是酸的。即便如此,仍坚持吃完了一小块。
不知道是不是吃饱的缘故,身体逐渐开始发热,夏炎又缩回毛毯里,企图留住这一方热意,他对沈齐说:“你很聪明,有天赋,有灵气,这不用我再多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知道在学校里混吃等死。”
“什么叫‘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沈齐故作不满,嘴角含笑地抗议:“别用这种语气了,你又没有比我大多少。”
“就这一次,”夏炎哑着嗓子,笑了笑,“出国之后好好照顾自己,好好上课,不要像我一样,天天吃外卖,睡大觉,考前抱佛脚。”
倒扣在茶几上的手机震了一下,夏炎缩在毛毯里的手攥紧,忍住没伸出去拿。外面太冷了,一会儿再看吧,他想。
“你大学的时候成绩不是还不错吗?”沈齐问。
“运气好而已。”夏炎咳嗽两声。
“喝水吗?”
“好,谢谢。”
沈齐拿过马克杯,起身去倒热水,氤氲的热气扑到脸上,他想到夏炎被染红的嘴唇和鼻尖,继而又想到它们褪去血色的那个苍白刹那——夏炎在绕过某个话题。
沈齐被夸的飘飘然,后知后觉地琢磨出这层用意。
重回沙发时,他整个人居高临下地、毫不留情地说:“姓陆的交完方案就没有参与后面的布景,我姑姑说他从大学开始就在英国定居。你烧傻了啊,还等他给你过生日?”
“水。”夏炎从毛毯里伸出胳膊。
把马克杯嵌进他的虎口中,沈齐忿忿地坐下,“你不信吗?我现在就给我姑姑打电话。”
“我信。”
“那你,你们……”他态度坦然,反倒把沈齐原本想说的话堵在嘴里,手机拿在手上,不知道该不该拨号。
水太烫,吞咽的时候喉咙有股灼烧感,夏炎缓了两秒,才说:“沈如,沈齐。原来她是你姑姑,以前没听你说过。”
对视几秒,沈齐撇开眼神,在沙发上坐下,“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一开始是姑姑不让说,我以为她是觉得我太差,给她丢脸。后来是我不愿意说,不想让别人觉得我非要靠她才行。不是故意瞒你,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这本来就是你的私事。”
天阴得厉害,沈齐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没话找话道:“昨天我想和姑姑道个别,他们在岛上布景,我无聊就一起去了,才听她说陆周瑜是负责那个展品的。之前我不知道,这个也不是故意瞒你。”
静了静,夏炎说:“嗯。”
“其实岛上这个项目,最开始姑姑问过我想不想参加,”沈齐盯着桌上的蛋糕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是不是很巧?怎么每一次都是这样。”
“你想说什么?”夏炎换了个姿势,蜷缩在沙发上的腿脚伸展开来,规规矩矩地踩进拖鞋里,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
这样备战般的姿态令沈齐十分不平衡,“我什么都还没说你就要这样护着他?好,我想说什么?我想说他这一切都是我不要的,蜃楼美术馆,双年展,这些项目我不要,我退出,他才有机会插进来参加!”
手握成拳抵在膝盖上,他气喘吁吁,胸膛止不住起伏,仍挑衅地用眼尾扫向夏炎,却只收到一句淡淡的:“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是,你还要替他说什么?”
夏炎摇头,“我不是他的发言人,我们现在只说你。”不给沈齐插话的机会,他反问:“你退出是什么原因,你自己不清楚吗?”
抄袭,剽窃。
这样严重的字眼,说是不忍也好,照顾他的惯性使然也好,事发后夏炎一直避免在沈齐面前提起。但显然纵容与沉默是最大的帮凶。
“是因为你照搬别人的成果,记得吗?”
沈齐目光一凛,咬着下唇不说话。
“你可能觉得,只是借用一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确实没什么大不了,始作俑者正好好地坐在这里,一脸云淡风轻。夏炎忽然觉得哪怕他掏心掏肺说再多,沈齐都无法真正理解,但仍恳切地告诉他:“你知不知道,抄袭能把一个创作者永远、彻底地钉在耻辱柱上,哪怕只有一次。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哪有那么严重,我道过歉,也赔了钱……”沈齐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不知道如何反驳,静了片刻才说:“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听完这句,夏炎向后靠了靠,后脑勺抵在沙发上,点头道:“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向你道歉,不该随便承诺。”
“不用,”他说:“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天幕暗淡,夏炎望向窗外,一朵乌云罩在不远处的美术馆上空,他问沈齐:“快下雨了,你今天怎么过来的?”
“司机送我。”
“他还在车里吗?”
“嗯。”
“快回去吧,别让司机久等。”
沈齐应了一声,却没有动作,手在口袋里摩挲着什么,磨磨蹭蹭地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吧。”
“你什么时候跟他分手?”
高烧使得整张脸都有些麻木,夏炎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他:“我为什么要跟他分手?”
“他都一声不响地走了,”沈齐扬起一边的眉毛,指指自己,意思是我走之前还来和你道别,“要我说,他有什么好的?不懂你跟姑姑为什么都找他做项目,你还跟他谈恋爱。”
“这是我跟他的事。”
夏炎的言外之意同样明确,不说明,不解释,因为没有必要。直到被沈齐直直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他点点头,妥协道:“好吧,但今天不说我和他,只说我和你。”
沈齐不动。
“我大三的时候出去交换过,”夏炎回忆道:“应该能懂你的感觉。临走之前又紧张又焦虑,所以拼命想抓住点什么,来加强一些连结。我那时候每天都要找当时的室友,导师,各种人聊天,聚会,和你一样。这不一定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