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胡箫得到了他最想要却也最不想要的答案。
贺汀是爱他的。
爱这个字,对胡箫来说已经很陌生了,尽管他经常听到,看到,甚至画在他的漫画里,但他很久没有感受过了。他的世界是没有被爱的光芒笼罩的,没有爱的滋养,他已经干涸。贺汀是充满爱的,他来到胡箫身边,用自己的光芒温暖着他,想把他带回这个鲜活光明的世界。胡箫默默忍受了褪去腐朽外壳的疼痛跟在贺汀身后,他想贺汀对他这么好,自己也应该把珍贵的东西送给他,他让贺汀回头看,想要把那些被爱滋养出来的花送给他,但那里仍旧是一片荒芜。
本想从心间土地折一枝玫瑰送你,可我却发现那是一片贫瘠,我翻遍所有土地,但没有找到一粒玫瑰花的种子。我想给你爱,但我不曾拥有。
一天可以,两天也可以,那一年呢,两年呢。爱是双向的,贺汀给他的,他还不起。
那现在这样算什么呢,胡箫问自己,如果他无法爱贺汀,现在和他睡在一起又怎么说呢。
是用身体做报酬来报答贺汀对他的感情吗?自己对贺汀的感情又是什么呢?
胡箫想了一晚上也没有得出一个答案。
天蒙蒙亮的时候胡箫从贺汀的怀抱里挣扎出来,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收拾好,临走时他站在卧室门口,看着熟睡的贺汀笑了笑,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第二十二章 两尾鱼
胡箫的父母对自己的孩子在这个时候回来感到很意外,毕竟胡箫除了过年会回来住几天,其他时候连电话也很少打。
两人很想知道胡箫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他们看到胡箫一脸平静,多年来的习惯让他们还是没有开口。胡箫抬头看了眼表,临近中午饭点,他心血来潮地想把从贺汀那里学到的手艺展现给父母看。
作为民乐艺术家,胡箫的父母把自己的一双手都保养的很好,一家人都练乐器的时候十指不沾阳春水,家里也一直是阿姨来做饭,今天胡箫突然提出来,让父母二人还感到有些惊讶。
但以父母的表情来看,自己的水平可能真的上不了台面。
“挺好吃的,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做饭。”胡母夸赞道。
胡箫硬着头皮吃了一碗饭,总共做了两道菜,一道咸了,一道淡了,自己的父母还为了安慰自己说些虚假的话。
他果真很差劲。
还是阳光正好的午间,胡箫拉上了房间里厚重的遮光窗帘。他坐在飘窗上,忽视了一直震动的手机,想起了他给贺汀的留言:
我走了,需要一段时间想明白一些事情。
他自嘲地笑了笑,想着这么多年,逃避已经成了他的本能。遇到任何一点困难他都想要逃避,更何况现在他让自己陷入了两难境地。手机一次次震动,仿佛是在为两人的关系进行倒计时。他觉得只要不接起电话,分手就永远也不会到来。但他不能这样,他不应该这么自私,让一个这么好的人在自己身上蹉跎岁月。
此时贺汀站在胡箫的出租屋里一次又一次地拨打着电话,他有些着急,也有些想不清,为什么昨天晚上两人还共度良宵,今天一早胡箫就能这么决绝地转身离去。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当手机终于不再震动时,胡箫收到了贺汀的讯息。
【箫箫,告诉我你在哪好吗?不要让我担心。你需要多少时间也给我个大概时间好吗,我不会打扰你的。但我更希望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说,我们可以一起解决的。】
是了,贺汀一直希望胡箫可以向他倾诉,但是这对胡箫来说太难了。多年来的独处让他更习惯一个人消化情绪,建立亲密关系本就是超出他能力范围之事,更不要提把自己的心剖给一个人看。
这本能地想让他退缩。
房门吱呀一声地开了,他的孪生妹妹,胡笛,出现在了房间。
“你怎么回来了,妈让你来的?”
胡笛点点头:“正好下午没课,我来看看你。”
胡箫低下头不说话,这么多年一直如此。每次他情绪不对的时候,父母从来不会直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而是让他的哥哥或者妹妹来和他聊天。父母像是在关心他,又好像不是。这是他在这个家独有的待遇,因为他的父母并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对待他们另外的两个孩子。
“哥。”胡笛坐在他对面做了一个提衣领的动作。
胡箫这才发现昨天他和贺汀欢爱的痕迹还没消散。
“哥,是他对你不好吗?”胡笛想歪了,“过年那会你不还总夸他来着?”
胡箫摇了摇头:“没有,正相反。”
他对我太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胡箫像是把自己封闭了起来,除了下楼吃饭,他再也没有出过自己的房间。胡笛想拉着他出去逛街,胡箫总说不想动,通常抱着自己的平板,看着里面存着的近百张贺汀的画像发呆;又或者在拥有一点倾诉欲时,会和胡笛语无伦次地讲一些他和贺汀的事。
贺汀仍然在早中晚各打一个电话,有空的时候会给他发讯息,但胡箫什么回应都没有给。他的脑子乱成一团,在面对贺汀时,他总是这样。
胡笛有自己的恋人,所以能陪伴胡箫的时间并不多。下午阳光正好,马祺约胡笛出去走走,胡箫仍旧躲在不见天日的房间。
贺汀刚刚发来了新讯息。
【快要吃完了,箫箫还要给我做吗?】
配图是两个几乎空了的罐子,那是之前胡箫送他的蜂蜜百香果。
胡箫还是忍不住哭了。
贺汀心中郁闷难以纾解,找周显晖一起去小林的酒吧喝酒。
“兄弟,他该不会是在耍你吧。”周显晖酒杯在吧台上重重一磕,引来了许多人的目光。
“不可能。”贺汀下意识地就否定了,“应该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他生气了。”
贺汀叹了口气,他这几天也想了很多,思绪像一团毛线,他却找不到线头,只能越理越乱。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呢?”
直到喝醉的贺汀被周显晖送回家嘴里还一直念叨着这句。
胡箫洗完澡出来看到手机上有很多个贺汀的未接来电,这打破了贺汀多日以来一天三个电话的习惯。他不想回电话的,但他总怕这么多个电话是贺汀出了什么事,思索再三还是拨了回去。
周显晖刚把贺汀安置在床上他的手机就响了,周显晖看到是胡箫的来电,接了起来。
刚才他看着贺汀喝醉了一直给胡箫打电话,而这个狠心的人一个也没有接。
胡箫心情忐忑,直到电话被接通的那一刻。
“贺汀,你…”
“我是周显晖,他朋友。”
“贺汀呢,他出什么事了吗?”
“呦,还知道关心你男朋友呢?”周显晖冷嘲热讽,“那怎么你男朋友喝醉了还要我这个朋友送回家?”
“对不起,我…”
“诶,和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该说对不起的人可因为你喝得不省人事啊。”
“你可真厉害。”
胡箫嗫嚅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真的了解贺汀吗?”
从两人大学相识,周显晖印象中的贺汀就一直是焦点人物,如众星拱月。他优秀,自信,骄傲,而今天的他却不断责问自己哪里错了,哪里还做得不够好。
“你是打算毁了他的骄傲吗?”
“不合适的话还是别折磨彼此了,长痛不如短痛。”
一句一句如同尖刀扎在胡箫的心脏上,他痛到无法呼吸,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他好像总是在让贺汀等他,总是在伤害贺汀。他无法爱贺汀却还自私地不想放手,一条绳羁绊住彼此且互相折磨。是时候剪断这条绳子了。
他一个人忍受痛苦总好过两人一起被伤害。
做决定很难,接受这个决定更难。胡箫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他记得自己做了个梦。
他是一尾偶然间探出水面的深海鱼,看到了令人害怕的鲨鱼,看到了与人嬉戏的海豚,看到了天空尽头的光明。美丽而有趣的世界,他想到。可他只是一尾长相畸形的深海鱼,无尽的黑暗与宁静才是他适应的生活环境,无趣的生活就是他一生的写照。面对光怪陆离的世界,他心生退意。他还想把海面上光彩夺目的贺汀一起带回冰冷的深海,永不回头,永远不见光明。可是这样会害了贺汀,他清楚地知道。贺汀的生活应该是五彩斑斓的,是美好的,是不允许有像胡箫一般丑陋的存在的,所以他只能向贺汀告别,独自一人向下游去。
谢谢你带给我短暂的开心与快乐,愿你永远幸福。
第二十三章
贺汀宿醉后醒来头痛欲裂,已经上午十点了。打开手机就看到了几天不曾回复消息的胡箫和他说分手,他什么也顾不得了,直接给胡箫回拨了过去。
电话打得通,但仍然没有人接。
贺汀深呼了口气,又重新拨了回去。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即使…即使是分手,也不能是这样的方式。
至少他需要胡箫亲口对他说出来。
胡笛路过胡箫的房间时,听到手机持续的振动声。
她本想帮沉睡的哥哥挂断,但看到来电显示发现是贺汀。
哥哥的男朋友。
胡笛和睡梦中的胡箫道了个歉,拿着他的手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箫箫?你…”
“我是他妹妹,胡笛。”
妹妹?贺汀撑着头,想起来胡箫好想和他提过一次有个孪生妹妹。
“我哥他现在在睡觉,没办法接你电话。”胡笛想起了刚才摆在手机旁边的安眠药。
贺汀想起胡箫凌晨两点多发来的消息,沉默了一下。
“那你方便让他睡醒后回我个电话吗?我有事情要和他谈。”
胡笛听着他严肃的语气,觉得和胡箫口中那个温柔的人很不一样。
“你是生我哥的气了吗?你不喜欢他了吗?你对他是真心的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在贺汀脑门上,他揉了揉眉心,还是说了实话。
“喜欢,真心的。”
胡笛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语气瞬间就亲切了许多。
“那就好,我哥也特别喜欢你,他自己都不知道,提到你的时候眼里是有光的。”
贺汀被搞得措手不及,失去了插话的机会。
胡笛继续帮他哥哥助攻,心想你不好意思我来帮你说。
“你知道的,我哥他也是第一次谈恋爱,也没什么经验,你多包容他一下好吗?“
“我也想,但他好像没给我这个机会。“贺汀仰头看着天花板,”他昨天晚上和我说了分手。“
胡笛几次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会的,他真的…很喜欢你的,他这次就是…就是…”
贺汀急于探听真相,但胡笛那边却沉默了。
“求你不要放弃他,”胡笛的声音中带着哭腔,“不要让他…”
再次陷入黑暗。
除去胡箫上次和贺汀坦白的,背后隐瞒的是贺汀不曾经历的,无法想象的黑暗时光。
而这一切的开端是一条裙子。
初中毕业典礼上两兄妹被邀请表演节目,爸妈特地带他们去老朋友那里定制了两套演出服。胡箫是偏中山装的款式,胡笛则是一件旗袍。
胡箫先试好了衣服出来,哥哥跟在身后说他太瘦了。
“就是,你要是和你哥哥一样壮就好了,你看这衣服都撑不起来。”妈妈拍了拍他的肩膀。
店员特地记下了尺寸不合适的地方,准备稍后修改。
这时胡笛从试衣间走出来,全家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
“哎呀,我女儿真是太美了!这衣服多合适啊,他爸,你说是不是。”
所有人都在笑,没有人看到胡箫艳羡的目光。
典礼前日,修改好的衣服送到了家里,是胡箫签收的。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把旗袍拿出来,贪婪地感受着缎面旗袍光滑的触感。犹豫许久后,他把旗袍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旗袍不是按他的身材定做的,穿上自然没有胡笛看着合身,但他依旧站在穿衣镜前欣赏,幻想着自己一头长发时会不会更好看。
好像回到了话剧演出的那个时候,穿上裙子饰演女性角色会让他感到莫名的心安。
当他还沉浸在这种温暖的感觉中时,胡笛和爸妈从外面回来了。
目光的交接让胡箫一下慌了神,手指下意识地去解盘口,却不受大脑的指挥。
是胡笛爆发的哭声让父母二人缓过神来,父亲一步上前用暴力扯开了这件衣服。
旗袍滑落在地。
那一瞬间胡箫仿佛回到了学校的公共厕所,被人扒光了注视着,他甚至没有勇气抬手遮挡,因为那只会引来更多的嘲笑。
母亲带着胡笛回到房间,父亲也赶忙跑去安慰,胡箫就这样被晾在了原地。
他机械地穿好自己的衣服往房间走,路过胡笛房间门口时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没关系的哦,只是几颗扣子坏了,让他们加急赶一下还是能修好的。”
“可是哥哥穿过了!是脏的!”
胡箫被那句话击中。
他是脏的,他的身体是脏的,思想也是脏的。一个男生喜欢粉色,喜欢裙子,喜欢美是错的。
自己是个变态。
胡箫把头埋在臂间,哭了。那点隐秘的,不可见人的怪癖就以这样难堪的方式被揭露在家人面前,其实他也想再瞒得久一点,久到一辈子他们都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