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起身走到窗口,往外看了一眼,才坐回椅上:“那个叫赵礼的内侍我查过了,淮阳人,小时候因为水灾跟着家人逃难来了都城,父母为了糊口将他送进宫做了内侍,第一个伺候的就是还是皇子的当今圣上,忠心耿耿,深得信任。”
云稚和陈禁对视了一眼,而后问道:“这些年来,他有没有和什么人有没有和别的什么人联系紧密?有没有可能……”
“没有……”杨二十分干脆地打断云稚,“那个赵礼只有一个主子,就是当今圣上。”
云稚抬眼看他:“这么肯定?”
“公子,虽然我这个酒楼开得还算红火,但毕竟只是个幌子……”杨二看着云稚,语气难得认真,“侯爷当年安排的正经事,我可一点没敢忘。”
“好……”云稚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杨二扫量着他的脸色,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陈禁,站起身来:“正事儿说完了,那我便先下去了,我整日里大多时间都在这儿,公子有事儿再吩咐。”
“放心,杨掌柜……”云稚笑道,“不会跟你客气的。”
杨二又客气了几句,便痛痛快快地走了,陈禁回手关好雅间的门,看着低头看着冰酪碗若有所思的云稚:“公子?”
“其实和我预料的也差不多,只不过现在可以确认了……”云稚抬头看着陈禁,轻声道,“圣上在暗示我大哥的死因没那么简单。”
陈禁微微睁大了眼:“那他怎么不直说,这么拐弯抹角地也不怕你理解不了?”
“不知道……”云稚垂下眼帘,“或许是他也只是怀疑,并不知道真凶是谁,无凭无据地说起来,谁知道我会不会信。又或者,他有别的顾虑,所以先暗示几句看看我的反应。”
陈禁思考了一会:“那我们……”
“按兵不动,我想看看,如果我没有反应,他会有什么反应。”云稚垂下眼帘,“其他的,等平州的消息回来再说。”
“懂了!”说完了正事儿,陈禁松了口气,端起桌上自己那碗冰酪搅和了两下,“这冰酪比家里的好吃?怎么你在这儿吃还不够,待会走还要带一份。”
“不是我自己吃……”云稚道,“谢礼……”
陈禁疑惑:“给谁的谢礼?”
云稚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浅喝了一口:“李缄……”
?
李缄打了个喷嚏,抬头冲着床榻边的萧络笑了笑:“大热天的就不用御医再跑一趟了吧。”
“已经在路上了……”萧络回手端了水递给他,“王爷已经打了招呼,接下来这段时日,御医会一直住在府里,直到你痊愈,不会来回奔波。”
李缄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从萧络手里接了水:“其实我真没什么事儿,就是这都城的天气太热了一时没适应,睡上两日就好了。”
萧络瞥了他一眼,顺手从床边捡起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看起来,没有接话的意思。
李缄摸了摸鼻子,一时也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只好浅浅的喝了口水。
萧络应该是在生气,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李缄这次生病,多少是有点自作自受。
自到都城以来,虽然每日忙碌,但有御医按时诊脉,一日三餐也是特制,各种进补的药吃着,李缄这副自娘胎里生下就没怎么好过的身体,也有几个月没病过。
偏偏他自己前一晚拎了酒去找高梁小酌,回房的时候晕头转向一脚踩进荷花池里,自己扑腾上岸又顺利回了房,湿漉漉地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起来便发了烧。
然后就被萧络禁足在床榻之上,甚至还自己拖了张椅子,守在近前等着御医过来。
正想着,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萧络放下手里的书册,起身去开门,一个小厮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个陌生的食盒。
“这是什么?”萧络轻轻挑眉,“哪来的?”
“好像是春风楼送来的……”小厮捧着食盒,小心回道,“说是一位姓云的小公子送给咱们公子的。”
萧络回头往床榻上看去,正对上李缄看过来的视线,翘了翘唇,接了食盒,打开看了一眼。
李缄忍不住坐起来:“是什么?”
“这云小公子真是有心,不过可惜……”萧络轻轻摇了摇头,将装着冰酪的碗拿了出来,“你现在吃不了,只能我代劳了。”
第三十章
临近晌午,愈发炎热。
因为顾忌李缄这个病患,萧络让人撤了屋内的冰,将圈椅搬到窗口,一边打着扇,一边吃着冰酪——云稚让人送来那份。
御医到了有一会了,汗流浃背地守在床榻前,为李缄诊脉。
李缄仰面躺在床上,数了一会御医花白的胡子,觉得头脑愈发混沌,终于忍不住将视线转到窗口,看见萧络放下吃完的空碗,抽了抽鼻子,小声问道:“好吃吗?”
“还不错,待会可以让人再去买几份,给府里这些人尝尝……”萧络起身洗了洗手,转身对上李缄眼巴巴的目光,“想吃?”
李缄眨了眨眼,点了点头。
萧络轻轻「啧」了一声。
李缄这个人,大概是小时候吃过太多苦的缘故,年岁不大,却极为冷静自制又能颇能忍耐。
入府以来,每日就算山珍美味也不见多欢欣,各种苦药补汤也没有丁点的抱怨。
以至于几个月下来,萧络这样细致入微的人也没能看出来他到底喜欢些什么。
就好像对他来说,吃糠咽菜也好,锦衣玉食也行,只要吃饱穿暖,就没什么关系。
这还是自相识以来他第一次如此简单而又直接地表明想要什么东西。
萧络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空碗,又看了看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李缄,难得有些心软,略一犹豫,将视线转向自进了门一直在兢兢业业地诊脉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御医:“如何?”
御医终于放开一直落在李缄手腕的手,捋了捋胡子,思索着开口:“这种天气,小公子昨夜落水本无大碍,偏偏穿着湿衣服入睡,风热之邪犯表、肺气失和,就病起来了……
先前的药暂时先停了,待会老夫重新开个疏风清热的方子,先解了当下的病症,再继续给小公子调养身子。”
萧络点了点头,转过视线看了一眼,立刻有小厮上前收拾书案,摊开纸墨,而后恭恭敬敬地将御医请过去,研墨润笔。
萧络坐回床榻边,伸手探了探李缄的前额。
“等解了这风热,我让人再去春风楼买份冰酪还你……”萧络从小厮手里接过沾湿的布巾,搭在李缄额上,“不用指望别人能帮你,我已经吩咐下去从今天开始府里任何人再和你喝酒都罚一个月俸银,你病愈之前,他们可能都不敢来看你。”
李缄微沉默:“那要是王爷呢?”
萧络垂眸看他,目光里写着困惑:“你觉得王爷会做我明令禁止的事?”
李缄哽了一下,最后老实摇头:“不会……”
说话间御医已经写好了方子,递给萧络的时候还不忘嘱咐:“小公子本就体弱,老夫用药不敢太过,但这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并不利于痊愈,若是方便,还是找个避暑的地方休养一阵。切记要清淡饮食,注意休息,不可劳累。”
萧络接了方子,略略扫过之后点了点头:“劳烦……”
而后将方子递给小厮去抓药,又亲自将御医送出了门,只剩下李缄自己,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
烧还未退,他意识还有些昏沉,却并没有什么睡意,却也不敢再在这种时候爬起来看书,躺了一会就觉得无聊,偏过视线看见了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走的空碗。
他本来对冰酪这种东西并没什么向往。
小的时候没见过便不会想起,进府之后因为体弱被禁止吃凉的,看着别人吃的时候也没什么想法,今日却莫名地被勾起了那么一点心思。
他有点想知道到底是多好吃的东西,才会让那人专门找了人来送。
正想着,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李缄以为是萧络送走了御医又回来,头也没抬就道:“大热天的您也回去休息吧,要是跟我折腾中暑了,王爷……”
话还没说完,他听见一道熟悉的笑声,顺着看了过去。
云稚逆着光站在门口:“怎么真病了?”
“风热……”李缄看了他一会,才想起问道,“你怎么来了?”
云稚说着话,直接进了门,一点没见外地在床边坐下:“当然是来探病。”
他本来在春风楼和陈禁一起用午饭,想着天气正热,就直接借了酒楼的小二往王府送冰酪。而后就得知了李缄因为生了病不能吃凉寒之物,要辜负他的好意。
正好刚吃了饭无事可做,便顶着艳阳,径直来王府探病。
李缄看着他,不知怎么就翘起了唇角:“来看病怎么空着手?”
“东西不是先到了……”云稚往桌上看了一眼,“可惜你吃不到。”
李缄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点了点头:“确实是有点可惜。”
因为病着的缘故,他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连声音都低了些许,听起来软软的,倒是比平日更像一个才十七岁的少年。
云稚垂下视线看着这少年那张即使是在病中分外憔悴也难掩精致的脸。
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知道李缄是个身虚体弱的,只是可能因为这人自己满不在乎,总能端出一种并无大碍的模样,云稚在很多时候都想不起这件事。
今日却有了一个直观的印象。
大抵是烧还未退,那张总是苍白的脸此刻微微泛红,一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也略微有些涣散,却在云稚进门之后,又撑着提起了几分精神,却还是难掩有气无力的虚弱,怎么看都有几分可怜。
“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云稚想了想,起身去倒了杯水,“东西就在那儿,等你病好了,我再给你送。”
他把水杯放在床边,伸手扶住了想要坐起身的李缄。
李缄偏过视线看了眼,立刻就想起那天下午,也是在这间屋子里,给自己换药的时候,这人的手也是这样按在自己的肩上,将灼热的体温从掌心一路蔓延过来。
大抵是烧昏了头,等李缄回过神的时候,自己的手已经按在了那只手上。
云稚有一瞬的迟疑,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李缄:“怎么了?”
“没事儿……”李缄在那只手上轻轻拍了拍,猝然加快的心跳逐渐缓和下来,“我自己能起来。”
云稚轻轻挑眉,明显对这话嗤之以鼻,手上用力将人直接扶坐起来,而后才收回手,端起方才的水杯递了过去:“喝点水……”
李缄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而后才接过水杯,默不吭声地喝了起来。
云稚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背。
李缄看起来是个瘦弱的,实际上生了副肩宽腿长的好骨架,就这么支着腿坐在那里,居然也能占上小半张床。
他的手掌也比料想中要宽大,刚刚落下的时候,轻易地就将云稚的手包在其中。
以至于现在云稚整只手都残存着对方的热度。
李缄喝了水,感觉头脑清明了一些,偏过视线看向床边坐着的人:“你今天去宿卫府了?”
“嗯,得了高将军亲自接待……”云稚抬眼和他对视,“多谢……”
“所以……”李缄微顿,“那份冰酪算是谢礼?”
“是,但也不是……”云稚想了想,“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就是吃到了觉得不错,就想送一份给你也尝尝。”
李缄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长到今日,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却唯有云稚,明明是聪明通透的,却又是直接而又坦荡的。
好像自从相识以来,这人在自己面前就总是这样,不管是正面还是负面的情绪,都不加遮掩地显露,纯粹而又简单。
这个念头生起的瞬间,让李缄莫名觉得有些动容,再看向云稚的时候,眼角眉梢漾出了毫不掩饰的温柔笑意。
云稚将那笑意收入眼底,不知怎么就也跟着笑了起来。
因为整个人坐起,方才的湿布巾已经落在了床上,正好露出光洁的前额,和那道结了痂又褪掉正微微泛红的疤。
云稚往那道明显碍眼的疤上看了一眼,忍不住觉得自己那日弹得那一下还是轻了,随后想起那郑小公子今天在街上的「收获」,又平衡了些许。
“公子……”房门被人叩响,打断了这二人之间的对视,小厮捧着食盒匆匆而入,“药好了,管事说让您喝了再和云小公子聊。”
说着,就打开食盒将药碗捧了出来。
清苦的药香在屋内飘散开来,几乎是立刻,云稚就皱了皱眉,神情和当日看着李缄喝药的云枢颇有几分相似。
李缄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云稚瞥见他的笑脸,便明白他在想什么,念在他是个病患的情况下没有发作,甚至忍着嫌弃从小厮手里接过药碗,捧到李缄跟前。
李缄伸手接过药碗,没有任何的犹豫,抬手一饮而尽。
下一刻,一颗甜甜的东西塞进了他嘴里,李缄愣了一下,才发现那是一颗蜜饯。
“我娘说,吃了苦药要再吃点甜的才行……”云稚接过空碗,面上笑眯眯的,“良药苦口,你又多喝了一碗,命就更好上几分了。”
李缄看着他的笑眼,蜜饯的甜味在口中蔓延开来,渐渐覆盖了药汁的酸苦。
他突然就有点相信,自己的命要好起来了。
第三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