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云稚到之后才发现,云立的话还是客气了些,这道观平日里鲜有香客的原因可能不仅仅是因为偏远,更是这里实在是过于简陋,甚至可以说是破旧,哪怕是供奉着三清的主殿里,也是缺砖少瓦,三清的塑像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早就褪了色,立在昏暗的殿室里,平白有几分可怖。
要不是方才进来看几个道长颇有点仙风道骨,又有云立之前的保证,云稚简直要怀疑这道观是不是早就荒废了,那几个道士其实是流落在此的灾民。
所以知道萧络先前来过这里,并且在给李缄选避暑的地方时几乎没犹豫地就挑了这里,多少让云稚有些意外——
这里风景确实不错,但依着淮安王府现今的地位,要在这都城附近挑个更秀美更清静又更舒适甚至距离更近不用奔波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应该是早年王府出事的时候,管事在这里避过一阵,几位道长素来不理俗世事,既不问他来处,也不管缘由,任他住着,还给吃食……”李缄顺着云稚的视线看了一眼,“后来王爷得势,为王府平冤昭雪,管事重回王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请人过来帮忙重修道观,却没想到被几位道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说是什么「道法自然,去甚,去奢,去泰」,管事听了传话后。
当即表示尊重几位道长的「大道」,但自己只是个俗人,不想再来山上的时候住漏雨的大殿,就让人在这崖边单独修了这么个跨院,时不时地派人来打理一下。这观里的香客,基本也就是管事自己。”
“怪不得!”
云稚笑了起来,这跨院的屋舍算不上繁奢,却是要比主殿那边强上不少,他先前还以为是这道观偶尔也要为了香火钱招揽一些香客,却没想到是这么个来源。
既是萧络做的事儿,倒也不觉得意外。
云稚回头看了看身后几间算得上清净雅致的屋子,不知想到什么,视线转回到身边的李缄身上:“你跟萧管事……”
“不知道……”李缄开口,截断了云稚还没问出口的话,“最初我也怀疑过王爷让我做典簿是不是有什么目的。但是时日久了便觉得其实是管事想要我进府,他与我之间应该是有些渊源,他极有可能跟我娘一样都是居拔人。”
“你……”云稚微顿,“怎么连这些都告诉我?”
“说好了今后坦诚相对,而且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李缄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当年居拔国是镇远侯所灭,李徊又是他的副将,他干得那些事你应该早听说过。”
他说着话,从后腰摸出那把短刀,垂眸看了一眼。
自从知道这刀的来历后,李缄花了些工夫找了些老人。就如第一次见面时萧铎所说,李徊当年干的事,满朝上下无人不知。
只是当年押送的俘虏里女眷众多,昌又是居拔的大姓。因而流言只说李徊强占了一个年轻貌美的昌姓女子,对这女子的身份却是没有丁点提及。
所以李缄依旧不知他那位可怜的母亲的出身来历,也不知道送她这把刀的李缄的亲生父亲究竟是何人。
云稚也往那刀上看了一眼。
他对这刀印象颇深,第一次照面时,李缄就是用这把刀捅死了那个已经被阉了的山贼,还溅了自己一身血。
云稚多年习武,见多了兵器,一眼就瞧出那短刀不是普通匕首,更不是那座差点被山贼灭了的小村子里会有的东西。
之后李缄又用这把刀捅了那位郑大人,顺便吓唬了郑小公子,看来是惯常带在身上的。
“子母刀?”云稚想了想,问道。
“据说是我爹留下的……”李缄点头,翻过刀身,将刀柄递向云稚,“我不会用刀,白在身上带了这么多年。”
云稚双手接了刀,细细地看过之后,突然抬头:“想学吗?”
李缄一愣:“什么?”
“现在天要黑了……”云稚将刀递还回去,“明天傍晚凉快了教你几招,反正你一直将刀带着,学了防身。”
李缄眨了眨眼,笑了一声:“我可是一点基础没有,还拖着这么副身子。”
“就当是解闷,反正时间多的是,慢慢来嘛……”云稚伸了伸胳膊,回头看他,“其实你想弄清楚的事儿,我可以帮你问一个人,但不保证他知道。”
李缄一愣:“问谁?”
云稚伸手指向了北方:“我爹……”
第三十三章
云稚和李缄在山崖前站了有一会,直到绚烂的夕阳逐渐消失在视野里,天色也完全黑了下来,只有月亮高悬于天际,映下清冷的光。
四下里一片寂静,陈禁几人也不知去了哪里,没有一丁点动静。
云稚往主殿方向看了眼,只瞧见昏暗一片,连丁点的烛光都没见:“这是都休息了?”
“嗯,山里生活简单,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李缄跟着看了一眼,略思索,回过视线看着云稚,“你饿了?”
夜色里,这人的眼睛依然亮晶晶的。
云稚对上那双眼睛愣了一瞬,才点头如实回答:“是有点……”
观里是有斋饭,也不介意外客共用,只是时间固定,不会因任何原因更改——几位道长毕竟不是俗人。
而今天的最后一顿斋饭,在他们进了观里梳洗休整的时候便已结束。
纵使入了夏之后就一直不太有食欲,颠簸了一天拖到这个时候,也确实是饿了。
“不知道他们还要多久才能回来……”李缄转了视线,指了个方向,“院子里单独建了个小厨房,去看看?”
说完借着头顶的月光,小心翼翼地迈过菜地的田垄,向外走去。
云稚看着他的背影,脚步未动,有一瞬的犹豫。
长到这么大,他去过许多地方,会做许多事,却几乎没进过厨房——连小时候练武饿了去厨房偷吃的,他都是在门外望风的那个。
倒不是坚持什么「君子远庖厨」,只不过小时候在府里,长大了在军中,一日三餐皆有人准备,也就从没有过下厨的心思。
自然也就什么都不会。
李缄兀自向前走了几步,察觉到云稚的迟疑:“怎么了?”
“不然等陈禁他们回来?”云稚摸了摸鼻子,坦诚道,“我可能连锅水都烧不开。”
李缄笑了起来:“有我呢……”
云稚这才想起这人的成长经历,刚要放心下来,目光落到李缄脸上,随即又想到:“你还病着呢。”
“山里凉快,已经好多了……”李缄说,“不过要是继续饿下去就不好说了。”
“那好……”云稚想了想,干脆点头,“你可以教我,我来做。”
他说这话的时候信心满满,只想着自己先前虽然一窍不通,但话总能听明白,李缄说什么就照做什么,简单做些果腹的吃食应该也不至于太费劲。
然后就愣在了面案前,对着小半袋面粉不知要从何下手。
一进门就被云稚安置在门口矮凳上休息的李缄看了他一会,笑着起身:“还是我来吧!”
云稚抬头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面粉,有自知之明地点了点头,向旁侧了几步,让出了面案前的位置。
李缄挽了衣袖,先去洗了手,之后站到面案前,舀面加水一气呵成。
云稚的视线不自觉地在那双修长白皙的手上稍停留了一瞬,再抬眼时,面粉便已成了面团。
“这观里条件有限,今日时候又晚了,很多东西都找不到……”李缄一边揉面一边道,“只能简单做个素面将就一下。”
“我有些时候是看起来有点矫情,可不包括吃食上,这么多年行军打仗总有吃不着饭的时候,能有块干粮就不错了……”云稚凑近了有些好奇地看着李缄手上的动作,“况且,我觉得你做的素面也会好吃。”
“我也只会做这些简单的东西,李贵自己不会做饭,我也无处可学……”李缄说着摇了摇头,“好吃算不上,果腹没问题。”
云稚抬头往他脸上看了一眼:“那个李贵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家怎么安排了这么个人抚养你?”
“我小时候听他喝醉了提起过,他以前是李徊手下的一个亲兵。因为在战场上救李徊才断了条腿,之后就到了李府当家仆,每日好吃好喝好酒地养了两年。
李徊那个人你也打过交道,他从不在无用的人和事上耗费太多,正好那时候郑夫人要把我送走,就选了李贵……”李缄说到这儿,轻笑了一声,“起初的时候还给他拿了些银钱,之后李家就恨不得从未有过我这么个存在,自然是不闻不问,也不许李贵再回李府。
李贵原本衣食无忧日子过得正好,突然就被扔到那么个小村子里自食其力……他就觉得都是我的错。”
云稚皱起眉:“他还真是会从别人身上找原因,你那时候才多大……”
“我那时候虽然年纪小,很多事一头雾水,却清楚地知道,我没做错过任何事。李贵没了好日子是因为他本就是李徊的弃子,说是他抚养我长大。
但大多时候我靠的都是自己,甚至我很多时候都会觉得,如果没有李贵我这些年会过得更轻松一点……”
李缄手下的动作微顿,缓缓道,“都城下旨要李徊送子嗣入京,郑夫人担心李绍,便自作主张悄悄送了信给我,所以山贼进村的那天,我本是要走的……我躲在柴草垛下面,看着山贼将李贵拖走,又看着山贼一刀捅在他身上,却没生出一丁点出来救他的想法。
后来我看见他的尸体,更是连丁点的悲痛都没有,只觉得解决了一个麻烦,少了后顾之忧。”
说到这儿,他眼底的笑意散去,看向云稚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所以不用觉得我可怜,因为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没觉得你可怜,也从没觉得你是好人……”云稚站直身体,微抬下颌,回视李缄的目光,“其实我觉得反而是你对我有些误解。”
他微垂眼帘,看了眼自己的手:“我这双手,了结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李缄低头,也跟着朝那双手看去。
“我可能看起来还算和善还带着点正气,实际上最不信什么「克己复礼」那一套,我这人偏执、记仇,为达目的也可以不择手段……”云稚捏了捏手指,抬起头,“所以李缄,其实我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李缄微微睁大了眼,和他对视了一会,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而后低下头抓了把面粉,开始擀面。
云稚看着他平静的神情,勾了勾唇。
其实李缄的话也没错,素面确实是很简单,最起码从云稚的视角里是这样。
他守在面案旁,看着李缄将面粉变成面团,又将面团变成面条,动作干净熟练。除了两只手,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没有丁点痕迹。
反而是云稚因为凑太近,袖口沾染上一小块的白。
李缄将擀好的面条摊在案板上,拍了拍手:“好了,可以生火烧水了。”
生火对云稚倒不算什么难事,毕竟行军打仗总有在荒山野地里过夜的时候,生堆篝火取暖也是常事。
厨房门口堆了些劈好的柴,不知是观里原有的,还是萧络提前让人准备的。
不用李缄吩咐,云稚自己抱了柴进来,选了些细小的,连带一些柴草一起塞进灶膛里,又找了火绒,然后才拿过火石重重地敲了两下。
火苗在灶膛里蔓延开来,最后升起旺盛的火光,火舌舔舐着灶膛,锅里的水逐渐沸腾起来。
狭小的厨房里逐渐有热气蔓延开来,让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明明就在几步之外,李缄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云稚的脸。
他曾经确实对云稚有过误解。
簪缨世家出身,娇生惯养的侯府小公子,武艺高强,急公好义。
之后也见识了他说的「记仇、偏执、不择手段」,还有在这波云诡谲的都城里依然能够游刃有余的幽深心思。
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云稚是坦荡的。
他从没掩饰过自己那些「不够良善」的心思,也从不会因旁人的看法就改变自己的决定。他总是固执而坚定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肆意而洒脱。
“水开了!”
云稚突然开口,打断了李缄的思绪,他顺着看了一眼,轻轻笑了起来:“看来还是能烧开水的。”
“那是自然……”云稚走到他身边,帮着把案板搬到灶台边,方便下面,“给我几天时间,下山前也给你煮一次面。”
李缄把面条下进锅里:“好啊,我等着。”
这大概是云稚吃过得最简单的一碗面,清汤寡水,连片菜叶都没有,只在最后的时候,李缄放了点盐进去当成是调味。
他却把一整晚连带着面汤吃了个一干二净,可能是因为他在吃食上确实不算挑剔,也可能因为饥肠辘辘情况下这样一碗面已经算是难得。
也有可能因为对着李缄那张脸总会想多吃几口。
李缄病还未愈,食欲不算太好,只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筷子。
云稚抬头看了一眼面碗,又看了看李缄:“上次我就发现,你吃东西特别快,就仿佛都不用嚼。”
“也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李缄道,“毕竟不吃快点,下一口未必还吃得到。”
“那现在不急了……”云稚歪着头看他,“我娘说细嚼慢咽才对身体好。”
李缄和他对视一会,点了点头:“好……”
而后就真的又拿起筷子,慢慢地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