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你梳。”李缄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而后点了点头:“好……”
没有问缘由。
云稚笑了起来,顺着那长发慢慢地梳了下去。
不多时,他将那长发完全梳开,束在脑后,看起来也算是规整利落,他面上却不怎么满意。
云稚盯着自己的成果看了一会,伸手摘下自己头顶的玉簪,插入李缄发间,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了……”他拍了拍手,“吃早饭……”
第四十六章
李缄从铜镜里看着自己,也看着还站在身后的云稚。
出身侯府的小公子,在衣饰上有许多讲究,不管是冬日里出行都要多带一件作为替换的狐裘,还是一年四季颜色样式大不相同的衣衫,甚至连头戴的簪子也有许多支,不知道是根据心情喜好,还是衣袍的图案,每日进行替换。
现在插在李缄发间的这支,虽然看起来样式简单,玉质却通透澄澈,平白就给人添了几分清雅。
连李缄这种对这些东西漠不关心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云稚对这支玉簪是偏爱的,戴它的频率要远超其他的发饰,每次瞧见都会下意识地看上两眼。
却没想到这人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把它戴在了自己头上。
“不喜欢?”见李缄一直看着铜镜,云稚也跟着看了一眼,“这玉簪是我开始束发之后,我娘送的,我可喜欢的紧,现在送你了,你要多戴着。”
李缄抬手往自己发间摸了摸,认真点头:“好……”
云稚看着他的样子,轻轻笑了起来。
李缄知道这玉簪珍贵却不拒绝,一如当日离开幽州的时候坦然地收下那件狐裘,这让云稚十分欣慰。
东西自然是珍贵的,更宝贵的是这后面掩藏的真心,他送出去了,而李缄收下了,这便够了。
“我去洗手……”云稚朝着李缄指了指桌子,“吃饭……”
李缄从铜镜前起身,而后应声:“好……”
等掀开食盒李缄才发现早饭远比想象中丰盛,上好的粳米粥,精致的糕点,额外还配了几样小菜,实在不像是宿卫府能做出来的东西。
云稚洗了手过来,见李缄站着不动,探头看了一眼:“今天有点早,春风楼刚开门,就让他们随便做了点,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李缄毫不犹豫地回答,又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云稚,“宿卫府不是有早饭,怎么还去了春风楼?”
“我去看过了……”云稚一边说话一边把食盒里的东西往外端,“大清早的,总不能就给你吃白粥和馒头吧?”
李缄接过他端出来的碗,面上带笑:“白粥馒头有什么关系,我不挑食。”
“我挑食行了吧……”云稚抽了抽鼻子,“你不挑食是因为你小时候过得不好,有口吃的就能知足,现在又不是小时候,我又不是李贵。”
说着话,他盛了粥递到李缄手里,“多吃点,长胖一点,身体也更好一点。”
李缄捧着粥碗,眼睫微颤,而后点头:“好……”
早饭比想象中要丰盛,吃完早饭也比想象中用时要长得多。
云稚好像要贯彻自己的话一般,一边自己吃着,一边不间断地替李缄添粥夹菜。
李缄也来者不拒,只要到了自己碗中的,就认认真真地吃完。而且因为有意地放慢了吃东西的速度,以至于云稚放下筷子的时候,他还剩下小半碗没吃完的粥。
李缄拿筷子的手微顿,抬眸看着云稚:“要走了?”
“不急……”云稚自觉地倒了杯水,慢慢喝着,“等你吃完。”
李缄便开心起来,浅浅喝了口粥,细细嚼着。
等高梁满头大汗进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幅画面,两个半大的少年对坐在不大的桌子前,一个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另一个拿着水盏,一边小口地喝着水,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正在吃饭的人。
高梁有一瞬的迟疑,明明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画面,这两个人甚至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却让他涌起一股似曾相识的「我是不是出现的时机」不太对的感觉。
而后在两个人听到声响同时望过来的时候恍然大悟——在王府未经通报直接去找王爷的时候,若赶上管事也在,便时常会生起这样的感觉。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人,在相处的时候却能流露出类似的岁月静好的感觉,让在场的第三人不自觉地就会觉得自己的出现会打破这种宁静,实在是不太应该。
高梁脚下犹豫,甚至想扭头就走,而后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里明明是自己的房间,眼前这两个也并不是王爷和管事那种关系,自己有什么多余?
想到这儿,他视线从那二人身上扫过。
不是吧?
在高梁纠结的过程里,李缄咽下了嘴里的粥,挑起眉头看向门口:“不然将军换个位置发呆?难得有一点风吹进来,都被你挡住了。”
“你小子……”高梁进了门,目光落在桌上,“日子过得不错,大清早的就有春风楼的东西吃,我记得他们家可从来都不招待早客。”
“多加点银子自然就会招待了……”云稚放下水盏,“高将军要是还没吃,让他们再送点过来。”
“那倒是不用,忙了一整晚,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高梁说着话,人已经到了床榻跟前,回头冲屋里的另两个人抬了抬下颌,“二位吃完就散了吧。”
说到这儿,他视线微转,看见了整齐折好,放在床榻边的有些眼熟的衣衫:“这衣服怎么回事?”
“替将军试穿了一下……”李缄开口,“好知道哪里不合适才让将军一直都不肯穿,待会回去告诉管事,让他下次再定做衣服的时候改进。”
高梁:“……”
他深吸了一口气,格外耐心地回道:“没有不合适也不需要改进,只是最近公务繁忙没机会穿而已,我刚也只是随口问问,没有质问你的意图,不需要用挑拨我和管事已经岌岌可危的关系这种手段来进行反击。”
“那就好……”李缄把最后一口粥喝完,余光瞥见云稚的笑容,也跟着翘了翘唇,而后才简单收拾了桌上的食盒,站起身朝着高梁道,“那我们就不打扰将军休息了。”
高梁仰面倒在床榻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走吧!”
两个人并肩出了宿卫府的门,各自府里的马车停在门外。
李缄朝两辆马车看了一眼,视线不自觉地就转到身边的云稚身上,而后便是四目相对。
云稚伸手拿过他手里的食盒,轻轻晃了晃:“我正好顺路,给他们送回去。”
“嗯……”
李缄应了一声,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云稚,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
云稚便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在宿卫府门口站了一会。直到门口的守卫都忍不住转过头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们,李缄才终于开口:“走吧……”
云稚歪头看他:“你不走?”
“等你先走……”李缄说完,又忍不住补了句,“天气热,记得喝水。”
“好!”
云稚弯了眼睛,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提着食盒终于下了石阶。
李缄站在原地,看着他爬上马车,看着马车启动慢慢走远,最后消失在视野里,才终于向自家马车走去。
不过是一日未归,王府里自然不会有什么变化。
李缄进了府门,有一瞬的犹豫,决定先回房梳洗一下换身衣服。
从正门回房路途要稍远一点,一路顺着回廊向前,途径花园的时候,李缄不自觉就想起先前两次和云稚在亭子里对坐饮茶,在荷花池边的树荫下谈天说地,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下意识地就朝着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柳树看去。
然后他就看到萧铎和萧络两个人坐在那天他和云稚坐过的位置,正在……垂钓?
萧铎武艺高强,五感敏锐,早在李缄绕过回廊就听见了脚步声,他向上推了推头上的斗笠,朝李缄看了一眼:“回来了?”
“是……”李缄走到他们两个身边,探头往荷花池里看了一眼,“这是在干什么?”
萧络正低头往钩上挂饵料,闻言诧异:“看不出来?”
“倒是能看出来……”李缄挨在他身边蹲下,让自己进到树荫里,“就是没想到这大热天您二位这么有闲情雅致,在自家的荷花池里钓鱼。”
“若论起闲情雅致,还是不如你,宿卫府这种地方都能住得下……”萧络挂好饵料,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挑眉,“先前不是还说不喜欢这些东西?”
李缄下意识抬手,将发间的玉簪拔了下来:“这个样式简单,戴起来也没那么累赘。”
“样式是简单,但看这玉的质地……云家果然家底殷实……”萧络摸了摸下颌,轻轻点了点头,“这玉簪是定情信物?”
“不……”
李缄下意识想要反驳,刚吐出一个字,不知想到什么,又住了口,垂眸看着手里的玉簪,没再说话。
萧络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轻轻笑了一声,将视线又转回荷花池里。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直专心钓鱼的萧铎开了口:“别对着那簪子发愣了,鱼咬钩了,过来帮忙。”
李缄顺着看了一眼,迟疑地问道:“帮什么忙?”
“你家王爷我的胳膊受伤了,过了一宿就忘了?”萧铎指了指面前的鱼竿,“快点,待会鱼跑了。”
“好……”李缄把玉簪又插回发间,绕到萧铎身边,伸手提起了钓竿,一点没意外地发现上面空空如也,连片鱼鳞都没有。
“幸好……”李缄蹲在萧铎边,从泥罐里找了饵料挂在钩上,“咱们府上不用指着二位钓上的鱼当午饭。”
第四十七章
萧铎挑了挑眉,抱着手臂看着李缄动作娴熟地挂饵下钩:“指不上我们不是还有你,都说养儿防老,你虽然不是我们养大的,防老应该没问题吧?”
“您二位要是不怕老年生活过于凄凉,我当然没问题……”李缄抬手提了竿,一条还没有巴掌大的金红色锦鲤咬在钩上,正拼命地摆着尾巴,“不过嘛……”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那锦鲤从钩上解救下来,放到萧铎旁边的木桶里:“丑话说前边,我这副身子骨你们也清楚,我虽然想尽力,但能不能活到给您二位养老的那天毕竟由不得我做主,万一我先走了,可不是有意要食言。”
这实在不是什么吉利的话,尤其说这话的人正方年少,还未及冠。
但李缄浑若不查,表情轻松、语气平淡,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手里的鱼钩上,就仿佛自己刚说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萧铎看了他一眼,视线偏转,往另一边看去。
萧络低垂眼帘,一眨不眨地看着荷花池里游来游去的锦鲤,仿佛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从萧铎视角却能清晰地看见,他紧握钓竿的手背隐隐地犯起青筋。
大概连李缄都不知道,他的身体早就成了萧络的一个心病。
萧铎安抚一般拍了拍萧络的手,回头把木桶从李缄身边拉过来,一边逗弄着里面正游来游去的锦鲤,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倒是不介意你在我们跟前说这些浑话,毕竟人活在世,总有死的那一天,早死或者晚死,也没多少区别。就是有点好奇你要是当着那云小公子说这话,他会有什么反应。”
李缄握着钓竿的手微顿,下意识地抬手往发间摸了摸。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若是在云稚刚到都城的时候,自己的死活必定无关紧要,这段时日下来,二人也算是……
李缄放开手,若无其事地回道:“他生性坦荡、豁达通透,又年少从军,多年驰骋疆场,生生死死的早就见惯了,不会在意。”
“是吗?”萧铎把手从桶里拿了出来,顺手在李缄衣摆上擦了擦,“云稷死了也有小半年了,云稚但凡能释怀,也不至于还千里迢迢地折腾到都城来。”
“他自小跟着云世子长大,兄弟情感深厚,又是突然而亡,真凶未明……”李缄垂眸去拿饵料,“旁人自然比不了。”
“这么说,你现在还是旁人?”萧铎擦干了手,饶有兴致地看着李缄,“既然这样,待会把人请来,你说说试试?”
李缄有一瞬的沉默,手里拿着饵料,连试了两次才成功挂到钩上,而后才开口:“我回来也有一会了,您都不问问昨日审问的结果?”
“高梁昨晚就让人传了口信过来……”萧铎向下拉了拉头上的斗笠,“郑家那些人想要我的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最后也就只能想到这种法子,倒是省了本王许多麻烦。”
李缄知道这些年来,郑家在明里暗里也做过不少的事。虽然都没能给萧铎造成什么影响,但久而久之,也多少是个麻烦。
这次倒是个一劳永逸的机会。
“高将军昨晚彻夜未眠……”李缄问道,“就是在忙这事儿?”
“嗯,刺客都已经招了,拿下幕后指使不是理所应当……”萧铎懒洋洋应声,“不过听说郑家有人连夜入了宫,今日早朝也热闹的很,有人极力想把此案从宿卫府转到大理寺。”
他说完,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而后发出一声轻笑,“这么久了,这些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
李缄抬头看了他一眼。
萧铎先前未动郑家,不是他动不了,也不是有所顾忌,只是因为他还没想,眼下他既然想了,那这个案子不管是在宿卫府还是在大理寺,结局不会有丝毫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