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可能是晨间起得太早。
天气太热,府里的人忙完了手头的事,各自找了地方纳凉,陈禁自是占了正当院的树荫。
听见脚步声他掀开眼帘,目光落从云稚身上一路移到脸上,跟着就翻身坐起,盯着那双微微红肿的眼睛:“你昨晚宿夜不归也就算了,眼睛怎么了?”
云稚走进树荫挨着陈禁坐下:“没事儿,唱了出戏而已。”
陈禁皱着眉头,满脸无法理解:“唱什么戏?”
“未经世事天真的少年一朝知悉自己的兄长之死另有真凶,难掩激愤,不惜冲撞天子……”云稚说着话,揉了揉隐隐酸涩的眼睛,“唱着唱着,难免有点入戏。”
第四十九章
淮安王府上下一直有个共识,就是王爷的话可以不听,却一定不能违背管事,李缄虽然进府晚,对这一点却是深以为意。
先前萧络发了话,李缄便老老实实地待在府里等御医上门,顺便陪着萧铎。
当然萧铎并不是很需要这份陪伴。
过往的日子里他不是在军中就是在朝堂,回府之后也忙碌不堪,要处理各种各样的事务,整日带着李缄耗在书房,时常连回房睡觉都困难,更别提和萧络磋磨。
眼下难得借着养伤有了几日的空闲,更希望能守着萧络干点什么——
奈何在淮安王府里即使是淮安王本人也不能违背管事,尤其是在管事想要午睡的时候。
因此大好的午后,都不喜欢午睡的两个人便又百无聊赖地凑到了一起。
这几日在府里养伤,萧铎已经折腾出了不少花样,不管是下棋还是钓鱼,都有些腻歪,大热的天气里对着个李缄一时也不知道能干些什么。
李缄本也不是个好动的,跟萧铎大眼瞪小眼地对坐了一会,随手从书案旁拿起本看了一半的书。
萧铎无事可做,瞧他看得津津有味,便也随手拣了本书,只翻了两页,就皱起眉头,忍不住道:“这么枯燥的东西,你也看得进去。”
李缄从书里分神抬眼往萧铎手上看去,那是他先前上山的路上看的那本《大学》,一瞬的沉默之后,收回视线一边看书一边回道:“我现在相信管事说您小时候不学无术的话了。”
“我那时候一心想行走江湖,识几个字能给府里写信就行,什么诗书典籍,百无用处的东西,多看一眼都浪费练武的时间……”提起当年的事儿,萧铎笑了一声,“不过当年偷过的懒后来也都补回去了,我刚到宿卫的时候连本完整的兵法都没看过,和朝中那些张嘴闭嘴都要引经据典满口酸话的老臣打交道时,也常常连他们的意思都听不明白。因此花了不少工夫,从孩童看的《千字文》捡起,一本一本看了下去。”
说完他晃了晃手里的书:“现在虽然比当日强得多,也还是不得不说,这些东西实在是无聊至极。”
“是枯燥了点,但也不至于一无是处……”李缄想了想,随手从旁边又摸了本书,“不然您看看这个?”
“算了吧,多看一眼都觉得头晕,本王还不如出去再钓会鱼……”萧铎把手里的书扔下,抬眼看着李缄,“你也是,成日里得了空就闷在房里看书,就不能干点符合你这个年纪的事儿?”
“什么事儿符合年纪?”李缄奇怪看他,“像郑家那位小公子那样带几个身强体壮的小厮在城里闲逛?我要是那么干了,管事肯定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立即赶我出府。”
“也不用那么极端,就是别整日关在房里……”萧铎或许是真的是过于无所事事,索性直接凑到李缄跟前坐下,“那个云稚也是自幼习武,好动的人肯定受不了你整日这么无趣。”
“他和王爷可不一样,他那人……”话说一半,李缄突然抬起头看着萧铎,“为什么您每次提起云稚时的语气,都好像我和他是您和管事的关系?”
萧铎也看着他:“你们不是?”
“我……”李缄垂下眼眸,低低开口,“我自己的心思自然是知道,至于他……我没必要知道。”
“你还真是出乎本王意料的怂……”萧铎耸肩,“那就继续憋着,哪天憋死了看看云小公子会不会去你坟前把心思说给你听。”
李缄抬头和萧铎对上目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知道过去的这些年你过得很憋屈,好歹进王府也这么长时间了,就没给你添一点底气?我看那云稚也是个肆无忌惮的……”萧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缄,“宣之,人生就短短几十载,瞻前顾后就没意思了。”
李缄怔愣中发现萧铎转身向外走去,下意识开口问道:“您去哪?”
“回房……”萧铎挑眉,“这么大好的时光坐这儿看你纠结,还不如回去陪阿络午睡。”
“您不是素来不午睡……”李缄皱眉,“别吵醒了管事事后牵连我。”
“我是不午睡,所以刚那句话的重点是,陪阿络……”萧铎笑眯眯回道,“像你这种连问都不敢问的人,自然不会懂。”
他说完转身向外走去,走了几步之后,又回过头:“傍晚御医就来了,好好在房里待着,别到处乱跑。”
李缄看着他大步走远,轻轻笑了一声,眼帘低垂。
其实扪心自问,他并不算是一个真的瞻前顾后的人,过往他没有亲友没有牵挂拖着一副病恹恹的身子,能活多久都不知道,做事也算得上是无所顾忌。
直到某一日,李缄突然发现自己原本单调乏味一眼就能看到的人生突然开始有了牵挂。
牵挂是因何而起的,李缄自己也说不明白,或许是因着头顶的那只玉簪,或许是山上的日出与萤火,又或许是那碗还没吃到的冰酪,更或许是那件现在还摆在床头的狐裘……
总还是有迹可循的。
自那日漫天飞雪里,浑身是血的自己,撞入那双笑意盈盈的眼里时,一切便已经开始了,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其实是没什么可意外的。
对着云稚那样一个人动心,实在是件太容易不过的事。
而有了牵挂,自然也就起了顾忌。
想到这儿,李缄低头看了眼自己苍白的手,而后发出一声轻叹,又垂眸看起书来。
没了萧铎在旁打扰,也清静了许多,李缄在书案前坐了一个下午。直到萧络领了御医进门,才合上书册,揉了揉酸涩的眼。
萧络目光从他脸上扫过,不用问都知道他这一下午做了什么,轻轻摇了摇头,转向身后的御医:“劳烦……”
这御医也算是淮安王府的常客,受了萧皇后的令,定期到王府替萧铎二人请脉。
自李缄入府之后,跑得更是勤快,对李缄的房间甚至要比府里的有些下人还要熟悉。
有萧络在旁,李缄就诊时一向安分,尽管这御医每次诊脉,都要耗时许久,也耐得住性子安分地等着,直到御医点头,才收回手臂,放下衣袖。
萧络坐在旁边正喝着茶,见御医起身,抬眼看过去:“如何?”
余光里他瞥见素来不怎么在意问诊结果的李缄这次意外地没有去干别的,而是睁着一双眼,眼巴巴地看着御医。
御医也是第一次见到李缄这样满怀期待的目光,愣了一下才回头看向萧络:“小公子的风热已经好彻底了,这段时日休养的还不错,脉象也比往常平和了许多。不过您也清楚,他的身子想调养好……”
说到这儿,他听见问诊时很少说话的李缄轻咳了一声,有些奇怪地看过去,“小公子有事?”
“有……”李缄点头,悄悄看了萧络一眼后,继续道,“我想出一趟远门,您觉得可以吗?”
李缄虽然身弱多病,到底也没到卧床难起的地步,眼下的精气神也还不错,御医只嘱咐了些少劳累多休息的话,便轻易地松了口,开了方子之后便跟着小厮出了门。
萧络将人送到门口,回身便对上李缄的目光,不由一笑:“既然御医说可以,我向来说话算话,平州你可以去。”
李缄面上漾出笑意:“谢谢管事。”
到底还是少年人,明明是清瘦的,笑起来的时候两颊总还是会有点肉,让萧络不自觉地就伸手捏了捏:“那要是我说不能去呢?”
李缄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终还是笃定道:“我还是要去。”
他其实从来不是个乖巧听话的,进王府几个月,对于萧铎和萧络却算得上是言听计从,这还是他第一次,十分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愿,尤其这意愿还是与萧络相悖的。
萧络却并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你在别的事上要是也能这么坚定就好了。”
李缄愣了愣:“什么事?”
“听说,你跟那云小公子……”萧络缓缓道,“还是单相思?”
李缄有一瞬的沉默:“王爷怎么什么都说?”
“王爷只是什么都和我说……”萧络道,“他还和我说,反正你这么不争气,云小公子的帖子也不用给你看了。”
李缄瞪大了眼睛:“什么帖子?”
“也没什么……”萧络从怀里摸出封帖子,“说是有件披风在你这儿,过几日回平州想要带着,问你能不能给送回去,作为报答,在府里设宴等你。”
李缄伸手将帖子接了过来,打开果然瞧见了云稚的字迹,他捏着帖子,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笑意,而后又掺杂了一点犹豫。
萧络将那点微妙的变化收入眼底,挑眉:“不去?”
“去!”李缄将帖子折好,放回封里,抬眼看着萧络,“我想见他。”
“那就去,晚上府里也没你的饭……”萧络挥了挥手,“马车备好了,收拾一下走吧。”
第五十章
云稚的住处离王府极近,近到李缄还没整理好自己的衣服,马车就停了下来。
“公子……”车夫的声音传了进来,“到了……”
“好……”
李缄应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是临出门前萧络从他的衣箱里找出来的——入夏前府里所有人都做了一批新衣,李缄这件质地虽好,但宽衣广袖,穿起来累赘,便一直压在衣箱里拿都没拿出来过。
进府以来虽然衣食无忧,但多年养成的习惯,李缄对衣食都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平日里大多时候待在府里,衣着只求舒适,蓦地换身这一身,站在铜镜前莫名的局促。
萧络却十分满意,将人从上到下地扫了一遍,点了点头:“就算真要去云府入赘,也不能太寒酸。先前云小公子送了你上好的玉簪,反正也找不到合适的回礼,不如自己收拾好看一点,好歹这张脸还是拿得出手的。”
李缄有一瞬沉默,最终却鬼迷心窍一般,真的穿了这一身出门。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缄觉得这日的夕阳格外绚烂。
他下了马车,逆着光打量面前有些陈旧的院门,先前两次他都到过这里,却都不曾进去。
“怎么不进来?”云稚不知什么时候出现,斜倚在院门上笑眯眯地看着李缄,“是想着给我换个门?”
李缄微微眯起眼,把那张熟悉的脸上的笑意收入眼底,也跟着弯了眼角:“在等你接我。”
“那我要是不出来呢……”云稚抱着手臂看他,“你就一直站在门口了?”
李缄歪着头思考了一会,认真地点了点头:“是这样想的。”
“行,谁让我大你两岁……”云稚说着,朝他伸出手,“来吧,李公子,带你参观一下寒舍。”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李缄伸出手覆在云稚手上。
云稚眨了眨眼,看着李缄:“干什么?”
李缄愣了愣,而后才发现云稚的目光其实是在自己身上背着的包袱上,那里面装着云稚的披风,也是他今日来的目的。
李缄:“……”
他收回手摸了摸鼻子,而后将肩上的包袱摘了下来,递给云稚。
云稚接了包袱,背到身上,将李缄面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收入眼底,轻轻翘了翘唇:“走吧……”
说完,直接抓过李缄的手,拉着人往院里走去。
李缄正错愕间,人已经被带着跨进了院门,下意识跟了几步,忍不住开口:“你……”
“难得穿这么雅致,背着个包袱衣服都皱了……”云稚轻轻晃了晃手臂,“天好热,走快点!”
李缄的嘴角不自觉地又扬了起来,真的加快了脚步,跟云稚并肩而行。
说是要参观,但这宅院本身也没多大,只在前院里稍稍转了一圈,云稚就将人直接引进了自己房里。
进门的一瞬,李缄突然就明白当日看见自己凌乱的房间云稚为何说「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
在山上的时候,他偶尔也去过云稚的房间,东西虽多却也是井井有条,却没想到常住的地方会是这样。
这么想着他有些意外地转过头,去看正打开包袱拿披风的人。
云稚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头都没回就开了口:“这房间是我大哥之前住过的,这些都是他的书,他那个人平日里最大的喜好就是待在房里看书,四书五经也好,各地方志也行,话本传说,兵法典籍,反正只要有,他就能看进去。”
他说着话,将披风折好放进衣箱里,起身看向一直沉默的人:“他要是活着,你们应该会有不少共同语言。”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声音温柔,并没表现出任何的难过,李缄看着那双微微弯起的眼睛,却不自觉地生起了几分怅然,他安静地看了云稚一会,终于开口:“你先前说,等有机会了带我去幽州看看我爹的陵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