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缄到都城来不过几个月,便已清楚萧铎的脾气秉性,朝中那些人这么久了却还是看不透。
这么想着,李缄轻轻笑了一声,几乎同时,提起手里的钓竿,又一条锦鲤挣扎着被提出水面。
“你小子还真有点本事……”萧铎挑眉,看着李缄将那条锦鲤放进桶里,“就这些?”
李缄眨了眨眼:“您今天要指望我把荷花池里的鱼钓光?”
“谁问你鱼了……”萧铎一手撑着膝盖,用斗笠遮住半张脸,“这点破事儿不值得你在宿卫府住一晚,还有别的什么要和我说?”
“有……”李缄顿了顿,而后抬头看着萧铎,“我要回趟平州。”
“平州?”萧铎侧目,“云稚查出什么了?”
“谋害云世子的那伙山贼就是先前郑廉为先太子所豢养的那批死士……”李缄缓缓道,“云稚怀疑,先太子倒台之后,李徊接手了这批死士,伪装成山贼养在深山里。”
“李徊倒是也可能干出这种事……”萧铎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思考,半晌之后,他抬起头,“好歹是你名义上的老子,是该回去送他一程……”
他话刚说了一半,身边一直看着荷花池一动未动仿佛入了定一样的萧络突然开了口:“能不能去平州,王爷说了也不算。”
萧铎往他脸上看了眼,立刻住了嘴,只是嘴角微微上扬,挂着点难以掩饰的笑,落到李缄眼里,总觉得有点幸灾乐祸。
他放下手里的钓竿,摸了摸鼻子,小心地看向萧络。
萧络仿佛没察觉到身边的目光,直起身去提钓竿,瞧见空空如也的鱼钩后,皱了皱眉,才转眸看向李缄:“你昨天走得潇洒,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李缄微沉默,而后替自己解释:“我昨天和王爷打了招呼。”
“打住……”萧铎立刻开口,“我让你去宿卫府,可没让你夜不归宿。”
李缄深知在这种时候萧铎无论如何不会站在自己这边,只好低着头,态度诚恳地认错:“是我忘了。”
萧络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轻轻挑眉:“明日御医还会上门替王爷诊脉,到时再你看看,如若御医说没事,你便可以同去平州。”
说完,他把钓竿塞到萧铎手里:“在这之前,你就在府里好好陪陪王爷。”
说完,他站起身,刚要走,又停下脚步,把头顶的斗笠摘下,扣到李缄头上,而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缄抬手将几乎遮住视线的斗笠摘下,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萧络离开的方向。
直到那道清瘦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才收回目光,将斗笠重新戴到头上。
萧铎从泥罐里挖出饵料,试图挂到鱼钩上,余光往李缄脸上瞥了一眼,淡淡道:“人走远了,想说什么就说。”
“也没什么……”李缄看了他一会,干脆将钓竿整个拿了过来,“前段时间在山上,云稚替我去了封信给镇远侯。”
他说着话,将饵料挂好,抬眼看着萧铎的脸,“您和管事早就知道,我父亲是当日殉国的居拔国上将军乌朔。”
萧铎从他手里接了钓竿,干脆地点了点头:“知道……”
李缄微垂眼帘,沉默了一会,才又道:“您是为了管事,才将我纳入王府的?”
“是,也不全是……”萧铎说完,见李缄看过来,轻轻笑了一声,“是为了阿络,但也不仅仅是纳你入王府。”
李缄抿了抿唇,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萧铎重新下了钩,开口道:“自你娘死后,李府就再没有丁点你的消息。这几年阿络也花了些心思去打听,却都一无所获,连你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确定。我就让圣上下了道旨……”
他轻轻笑了一声,才继续说了下去,“你那便宜老子自恃精明,实际上好猜的很。”
“那……”李缄张了张嘴,最后却改了口,“我知道了。”
萧铎侧过视线看了他一眼:“不继续往下问了?”
李缄回问:“问了王爷会回答?”
“不好说……”萧铎想了想,又转过头看他,“你怎么不直接问阿络?”
“我……”李缄轻轻摇头,“我没想好要怎么开口。”
“那就等你想好了怎么开口,自己去问……”萧铎耸了耸肩,“能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就看你的本事了。”
李缄点了点头:“好……”
萧铎听见他的回答,轻轻笑了笑,再开口直接转了话题:“你想去平州,是要调查查明你娘的死因?”
李缄应声,毫不犹豫:“是……”
“你娘的死因,确实有蹊跷……”萧铎缓缓道,“你娘在李府虽然没什么存在,但毕竟是先帝给李徊的恩赐。所以当年李徊有上奏,说你娘是突染恶疾,暴毙而亡。
当时居拔已亡国五六年,连他们的国主都已在幽禁中病逝,居拔遗民也早已开始新的生活,自然也不会有人去追究此事的真相。”
说到这儿,他发出一声嗤笑,“倒是李徊自己做贼心虚,当初阿络去探寻你的消息时,发现李府内所有当初知道你们母子存在的老人,都不知所踪,现在整个世上除了李徊和他那位夫人,大概再没人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四十八章
凭着宿卫府的牌子,云稚顺利地进了皇城,由内侍引着一路往乾元殿走去。
与上次相比,今日的乾元殿明显要热闹的多,远远地就听见喧哗吵闹的声音,比起皇宫内院,倒是更像是街头闹市。
云稚一边顺着高高地石阶向上走,一边回头去看那排跪在石阶下的人。
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腰背挺直,精神矍铄,其他的有老有少,有穿官服也有白丁,有的和那老者一样默不吭声地跪着,也有的在小声商议什么,还有一个一声声地高呼:“求圣上为臣等做主!”
这样的场景先前只在戏文里见过,直看得云稚啧啧称奇。
引路的内侍年岁不大,却明显沉稳地多,一路目不斜视脚步飞快地带着云稚向前走,就好像那些声音只是云稚的幻觉。
直到上了石阶,看见了候在殿门口的赵礼,那小内侍才如释重负一般悄悄舒了口气:“公公,云公子到了。”
赵礼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转向云稚的时候露出一点客套的笑:“陛下前几日还提起公子,想着得了闲召你进宫聊聊,赶巧了公子今日便来了。”
云稚回以微笑:“今日又要劳烦内官了。”
“公子客气了。”
赵礼说着话,引着云稚往殿内走去,全然不顾石阶下因为他出现而骤然变大的呼声,目不斜视的模样和方才那个小内侍如出一辙。
赵礼将人带进了大殿便躬身退下。
青天白日的,殿内一片昏暗,云稚眯了眯眼,逐渐适应了光线,才看见正站在窗口的袁璟。
从他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殿外的一切,不管是正跪着的人,还是一路而来的云稚。
云稚微低头,施礼问安“参见陛下……”
“来了?”袁璟目光看着窗外,声音平和一如上次见面。
云稚应了声:“是,陛下。”
“你进都城也有些日子了,朕本打算这几日召你来聊聊……”袁璟从窗外收回视线,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你也看出来了,朕这几日也有点忙。”
云稚垂下目光,低低道:“冒失求见打扰了陛下,还望陛下赎罪。”
“这儿只有你和朕两个,不用多礼,坐下聊……”袁璟转身往书案前走去,顺便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你今日进宫,是有什么事?”
云稚看着袁璟落座,自己却仍站在原地:“云稚今日求见圣上,是为了不幸丧命的兄长。”
袁璟显然没料到回得到这样的回答,伸手去端茶盏的手顿在半空,抬头正对上云稚一双隐隐泛红的眼睛,一瞬的沉默之后,他叹了口气:“虽然不比你们兄弟情深,但朕与云卿……尤其当朕独自在这乾元殿时,总会想起过往的事。
所以朕已命礼部着手为云卿拟定谥号,给予追封,正好你今日提起……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朕一定竭尽所能。”
“云稚别无所求……”云稚抬头,咬紧了牙关一字一顿道,“只要害死我大哥的人跟去陪葬!”
眼前明明还只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却带着毫不隐藏的杀意,猩红的眼底直看得袁璟隐隐心惊,定了定神才又开口:“朕听说你当日是亲赴贼穴,剿灭凶手,云卿泉下有知,也该能瞑目了。”
“就算大哥能够瞑目,我也不能安眠……”云稚咬着下唇,抬着眼毫不退缩地看着袁璟,“陛下不是也对我大哥的死有所怀疑,还专门让身边的内官提点我。那就求陛下念在我大哥伴君三载的份上,查明幕后真凶,以慰他在天之灵。”
“云卿死得太过突兀,朕难免有所怀疑,却因为无凭无据,无法对你直言……”袁璟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你今日既然来找朕,是有了证据?”
云稚垂下眼帘:“当日我大哥惨死,我心中激愤,只想着杀光凶手为他报仇,便忽视了许多,那日得了内官提醒,才后知后觉,那伙贼人身手之高确实不太像普通山贼。
但一直不能确认,直到昨日在宿卫府见到那几具刺杀不成服毒而亡的尸首……当日谋害我大哥的贼人身上也藏着同样的毒。”
“你的意思是谋害云卿的贼人和刺杀淮安王的死士是受同一人指使?”袁璟思量着开口,“淮安王遇刺案今日早朝上刚转给了大理寺,那就让他们连带着一起调查一下。”
“虽是同样的毒却不是同一指使,昨日那个活代,刺杀我大哥的这伙贼人是早年郑廉所豢养的死士,郑廉倒台之后这伙死士也不知所踪,该是早早就到了平州……”
云稚道,“所以云稚想请圣上允我离开都城,前往平州。”
“平州?”袁璟皱眉,“为何要去平州?”
“那伙贼人在平州假冒山贼,自然是生活过一段时间,十几个人吃穿用度总会留下踪迹……”
云稚缓缓道,“总会查出他们跟幕后指使的联系。”
袁璟犹豫了一下:“既然这样,也未必非要你亲去一趟。朕可下旨给平州总管,着他彻查此事。”
“我信不过李徊!”云稚毫不迟疑地开口,“他但凡有点用,平州的匪患也不会猖獗至此,那伙贼人也不至于能躲在平州得了机会谋害我大哥!我要自己去平州,亲自去查这个幕后指使!”
“你……”袁璟瞪大了眼睛,手指着云稚,最终摇了摇头,“你可知道你今日说的话……若是现在有旁人在场,完全可以治你个欺君犯上的罪责。”
“我顾不上这些了!”云稚倏然站直了身体,一双眼直直地看着袁璟,“圣上可知道我一路满心欢喜地前去平州迎我大哥,最后却只在雪原上接到一具冰冷的尸身时的心情?
我大哥三岁开蒙,熟读诗书,之后入京为官,一心为天下百姓、江山社稷,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我不甘心!”
他说着话忍不住哽咽起来,眼泪顺着眼眶不住地下落,却根本顾及不上,只是胡乱地抹了把脸,然后跪倒在地:“等查明真凶为我大哥报了仇,陛下尽管治罪,云稚绝无怨言!”
“你……”袁璟看了云稚一会,最后深深吸了口气,“好,朕就破一次例,允你离开都城,前去平州。”
云稚抬头眼底还泛着泪,他抽了抽鼻子,重重地叩在地上:“云稚叩谢陛下。”
“好了,快起来吧,哭成这副样子……”袁璟听着他还带着哭腔的声音,颇有几分无奈,“你跟云卿还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达成所求之后,自然没有再在宫中逗留的理由,袁璟似乎也再没什么话想和云稚说,随便聊了几句,便叫了内侍进来送云稚出宫。
殿门关了又开,赵礼放轻了脚步却仍惊动了书案前刚铺了纸准备作画的人。
袁璟蘸了蘸笔,头也没抬地开口:“打听到了?”
“昨日那云小公子确实去了宿卫府,查看了那几个死士的尸首,还参与了审问……”
赵礼躬身道,“至于他都问出了什么,高梁对那院子严防死守,咱们的人也无从得知。”
袁璟点了点头:“知道了……”
赵礼微沉默,犹豫着又开口:“那云小公子是不是有些……奴婢担心他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尚未及冠,又自幼从军,未经世事,冒失点正常……”袁璟淡淡道,“只要他对他兄长的情谊是真的,就不会让朕失望。”
说到这儿,他抬头向窗户看了一眼:“郑家的人,还跪着呢?”
赵礼低低叹了口气:“是,要不要叫侍卫来……”
“郑家就算式微,也还是世家大族,那郑老已年过古稀,磕了碰了的,这事儿更没个了结……”袁璟轻轻摇头,“不过他们郑家的人是越来越拎不清了,刺客是他们指使的,人是宿卫府抓的,现在由大理寺经办,朕怎么开口让放人?”
说到这儿,他自嘲一般笑了一声,“就算朕开了口,又有什么用?”
赵礼一怔,下意识开口想要劝慰:“陛下……”
“没事儿,你下去吧,朕把这画画完。”袁璟挥了挥手,“记得让人给外面跪着的送点遮阳的东西,正当午的,别晒出了毛病。”
赵礼应了声:“是,陛下。”
正当午的太阳自是有威力,从皇城回家没有几步路,也烤得云稚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