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稚点头,有些没理解李缄为何会在这时候说这些:“怎么?”
“到时候……”李缄道,“我想去祭拜一下云世子,可以吗?”
云稚微微睁大了眼,而后又弯起眼,点头:“好……”
二人在云稚房里坐了一会,一边翻着书,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直到夕阳西下,房里的光线已经不能看清手里的书册,才起身去吃晚饭。
天气炎热,晚饭直接摆在了院里,四周点了灯笼,偶尔有微风吹过,头顶的大树发出阵阵轻响,加上时不时的蝉鸣。
说是设宴款待,却也没有什么复杂繁奢的菜式,几道可以算得上清淡的小菜,却正符合李缄现在的口味,虽然他今日来并不是真的为了吃饭。
“陈禁呢?”
李缄落了座,视线在院里扫了一圈。
云府人口简单,除了那位云稚称呼为「立哥」的管事,和几个小厮,再没多余的人,刚送了菜之后也各自退下,眼看天都要黑透了,陈禁却始终没露面。
“过两日就要动身去平州了,有些事要安排,今晚回不来……”云稚说着话,从身后一个木桶里摸出一个沾着水雾的小酒坛,“立哥自己酿的青梅酒,才用井水冰过,尝尝?”
李缄的酒量不好,往日里就极少喝酒,那日酒后跌入荷花池后被萧络禁了酒之后也没什么感觉。
但眼下,就算萧络本人就在面前,他也没办法对着云稚说出一个拒绝的字。
所以就没有一点犹豫的,将自己的杯子递了过去。
辽北不产青梅,云稚还是到了都城之后,才尝到了青梅酒。
是和以往喝过的酒完全不同的滋味,入口是酸甜的,而后才能慢慢品到酒香,不过对于喝起烈酒都不眨眼的云稚来说,若有似无,用来解渴倒也还不错,对于酒量不好的李缄来说正合适。
所以云稚前脚让人去送请帖,后脚就亲手拿了酒冰在井里,只为了这个时候能拿出来。
白瓷的杯里装着深色的带着凉意的液体,凑近了能清楚地闻到梅子的清香,李缄端着杯子,先凑过去碰了碰云稚手里的,才浅浅的尝了一口,而后微微睁大了眼睛。
“还不错吧?”云稚也喝了口酒,而后往李缄碗里夹了点菜,“立哥先前酿了不少,你可以带回去一点。”
李缄说着话,喝光了杯里的酒:“管事不许我再喝酒,我今日尝尝就可以了。”
“他也是为了你好……”云稚替他倒满了杯子,“那就放在我这儿,你要是想喝了,可以自己过来。”
“嗯……”李缄接了杯子,“你昨日进宫还顺利?”
“不管圣上怎么想,都没有拒绝我的理由……”云稚道,“而且圣上同不同意,不过是个形式,我能不能出都城,终归还是要看淮安王的意愿,不是吗?”
李缄抬起手腕,一饮而尽,而后才点头:“是……”
“不用那副神情,我今日叫你来又不是为了说那些的。而且当下来看,云家和淮安王府并没什么矛盾……”云稚看着他空空的酒杯,抬了抬下颌,“慢着喝,这酒尝起来没味道,后劲还是有些的,吃点菜。”
李缄放下了酒杯,慢慢吃起了菜。
夜色渐深,四下里是一片宁静,不知不觉就过了宵禁的时间,两个人边吃边聊,谁都没提及此事。
不仅是宵禁的事,所有那些会惹他们烦恼的事都没再被提起。
不管是当下都城的局势,还是过几日去平州的安排,又或者是更多不管事明处还是暗处的纠结,都与今晚的他们二人没有关联。
就好像回到了山上,守着并不算太明亮的月色,只有彼此。
云稚话说得没错,青梅酒虽淡,却还是有些后劲,尤其对酒量不怎么好的李缄来说,逐渐就感到了醺意。
云稚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脸颊,按住了他去拿酒坛的手,重新倒了杯水过去:“喝这个吧?”
李缄看了看那杯清淡的水,又看了看对面的云稚,眨了眨眼,没说话。
云稚把那杯水又往前推了推,回视那双在夜色里愈发明亮的眼睛:“管事不让你喝酒是为了你好,我难道就不想你好了吗?”
李缄点头,伸手端起水杯,一口气喝光里面的水,继续看着云稚。
这点青梅酒根本不能奈何云稚,被那双眼睛注视的时候,却让他生起了一点醉意,几乎是不经思考地开了口:“我让人去找当年替我大哥调养身体的游医了,等治好你的身体,以后不管是想喝酒还是做别的都不用再有顾虑,日子长着呢,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
云稚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带着会让李缄心动的期许。
也让李缄下意识就想起前一日花园里萧铎说的话。
或许是酒意上头,李缄突然间就做了个决定。
“要是我活不到那一日呢……”他看着云稚微变的脸色,仍然坚持说了下去,“我这副身子骨你也知道,现在看起来还算精神,说不定某天随便一点引子人就没了。所以,要是到了那一天,云稚,你会为我难过吗?”
第五十一章
酒意正酣,李缄整个人有些发晕,头脑却异常清醒。
他知道自己问了什么,也知道暗藏在这问题背后的小心思是如何的卑劣——
他不敢正大光明地把自己的心思说出口,只敢借着酒意用这样的问题进行拐弯抹角的试探,试图从云稚的回答里,探寻到一点什么。
哪怕只有一点,只要能稍稍窥见云稚的心意,此生便再无遗憾。
却久久没得到回答。
云稚一直看着李缄,面上的神情从最开始听到问题时的惊诧已经归于平静,甚至还带了点浅淡的笑意。
直到李缄已经准备开口转移话题,他才慢悠悠地端起酒杯,在对方的注目下喝光了里面的青梅酒,而后才缓缓开口:“我会难过。”
李缄一直高悬的心终于落了地,却又在一瞬间,涌起一股形容不上来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是想要更多,想要得到更多的证明,却在对上云稚视线的瞬间,眼帘低垂,轻轻点头:“谢谢……”
“这样就够了吗?”云稚一点没意外他的反应,放下手里空空的酒杯继续说道,“我见过无数死亡,也因此更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一旦一个人死了,便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除了活着的人的记忆,再无法找到他一丁点的痕迹。因此这么多年来,每每看到人死去,哪怕是个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普通将士,我都会觉得难过。”
他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人:“所以李缄,你故意说那种话,仅得到这样的回答就够了吗?”
当然不够。
李缄闭了闭眼,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最后只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
“只有这一句?”云稚却不肯放过他,“那你告诉我,李缄,你又为什么要在今天,在眼下明明还不错的氛围里,问我刚刚那个问题?”
李缄有一瞬的沉默,他看着云稚那双明亮的眼睛,刚要回答,却被打断。
云稚好像根本就没想得到什么回答,而是看着他,缓缓地开口:“因为,李缄,你喜欢我。”
是笃定的语气,没有丁点的疑问,让李缄无从再躲避。
他也不想再躲避。
李缄重新坐直了身体,点头,同样笃定的语气回答:“是,我喜欢你。”
说完,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喜欢你却不敢开口,只敢借着酒意,明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却故意要说出来,只为了看看你的反应。”
这些话藏在他心里有一段时日,曾以为会一直藏下去,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候,这么容易地就说了出来。
最先感觉的是松了口气。
他端起搁置在旁的酒坛,倒满了自己的杯子,而后抬手,一饮而尽。
云稚一直安静地看着他喝完杯中的酒,才轻轻挑眉:“说完了?”
李缄察觉到他的视线集中在自己手里的酒杯上,后知后觉地想起刚刚是因为云稚不想自己再喝酒才引起后面的话。
一瞬的沉默后,他端起旁边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一口气喝光之后才又抬起头,眼巴巴地看向云稚。
云稚几乎要笑出来,但他到底不是李缄那种酒量,仍保持着十分的清醒。
所以轻而易举地就又找回了方才的话题,继续道:“你说完了,那该我了。”
李缄捏着水杯,一双眼微微睁大:“什么?”
云稚扬着眉看他:“你刚说了喜欢我,不想知道我的回答吗?”
又怎么会不想呢?
李缄从不觉得自己是个不善言辞的,哪怕以往对着云稚的时候,也从未像今晚这般笨嘴拙舌,想要坦率地表明自己的心意,把所有藏在心间的话都说出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唇上,一触即离。
云稚坐回原处,给自己倒了杯水:“这就是我的回答。”
李缄难以置信地看着云稚,对方脸上的淡然让他几乎怀疑刚刚那一瞬是自己的一个幻觉。
直到借着昏黄的灯笼,看见了云稚通红的耳垂,才终于敢开口:“你也喜欢我?”
“要是不相信的话……”云稚喝了口水,“明早你酒醒了,我再说一次。”
李缄摇头:“我没喝醉。”
“嗯嗯,你没喝醉……”云稚十分好说话地点头,而后转了语气,“既然是清醒的,按照你的通透和敏感,居然看不出我也喜欢你?”
说到这儿,他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是我对你还不够好?”
“不是!”从还没察觉自己心意之前,李缄就再见不得这人脸上有丁点的失落和不快,更别提此刻的懊恼还是因为自己,所以没有任何的犹豫,他便开口否认,“你是知道我的,长到这么大就没受到过多少善意。到了都城之后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进了王府,之后还能和你……
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管事和王爷的好,因为我清楚他们一个和我有着还没查明的羁绊,一个是爱屋及乌,却不知道要怎么去定位那些来自你的。我怕自己自作多情之后才发现那只是你一贯待人的方式,更怕自己……无以为报。”
他说到这儿,微微顿了顿,低头看了眼自己苍白的手才继续说了下去:“遇到你之前,我甚至连自己的爹娘是谁都不清楚,在这世上无牵无挂也无依无靠,拖着这副……”
“打住,我不介意你的妄自菲薄,也理解你对我心意的怀疑。但是你要再说什么不知能活到几时的话,我真的会翻脸!”一直安静地听他说话的云稚突兀的开了口,“我和你说过的,我不是什么好人,所以那也不是我一贯待人的方式。哪怕是陈禁在我这儿也从来都没得到过你的待遇,我对你的心意,还不够清楚吗?”
云稚弯了弯眼角,语气变得愈发和缓,他歪着头,一双眼里满是温柔:“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犹豫,也了解你的顾虑,但是我这人狂妄惯了,在这世上活一日,便只想这一刻,而这一刻,我喜欢你。”
这人总是这样,哪怕是面对别人无法言说的感情的时候,也是坦荡而又明媚的。
一如自己那一日在萤火间许下的心愿——一路向前,仍能如当日初识那般矜贵又肆意。
若是自己还再逃避,又怎么配得上这样的心意?
李缄眼底隐隐泛起水光,唇边却漾出笑意,而后郑重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云稚道,“我先前一直以为你我之间已经算得上互通心意,没想到还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李缄轻轻笑了一声,认真道:“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云稚点了点头,垂眸看了眼面前的酒坛,“先记着,等你养好身体,先罚酒三杯。”
李缄笑着看他:“好……”
“这个时候又好说话起来!”
云稚皱了皱鼻子,略有不满地瞪了李缄一眼,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方才明明淡定而又冷静的一个人,在对上李缄不经任何掩饰,温柔而又缱绻的目光时,不自觉地挪开了目光
他抬眼看了看天:“浪费了这么多口舌,都到这个时辰了,休息吧。”
“好……”李缄看着云稚揉了揉耳垂,突然就补道,“今晚我可以睡在你房里吗?”
“你……”
家里没有多余的客房,而且之前两人在宿卫府也同榻过,让李缄睡在自己房里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儿,被这么直接了当的问出来,倒让云稚不自在起来。
还莫名有点口干舌燥。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过之后清了清嗓子,镇定回道:“是啊,不然你想睡哪里,陈禁房里吗?”
说完,他站起身,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缄:“头晕吗,我让人去煮点醒酒汤?”
“不用,待会洗把脸就好。”
李缄仰着头,这个角度的云稚一如第一次见面时一般矜贵好看,还多了许多先前不敢确认的温柔。
原来他是真的喜欢我。
这个想法涌上心头的时候,李缄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空荡荡了十几年在这一夜间变得满涨的心口,微小的动作落入云稚眼底,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心口疼?”
“没有……”李缄直接把手伸到云稚面前,“想让你拉我起来。”
云稚愣了一下,跟着就笑了起来:“还说没喝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