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对着殿门招呼了一声,赵礼应声而入。
云稚回头看了一眼,躬身朝袁璟施礼,跟着赵礼退了出去。
袁璟一直看着殿门的方向,良久,轻轻笑了一声,随手从书案旁拿了份奏本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重新被人打开,赵礼轻手轻脚地进门:“陛下……”
袁璟应了一声,却没抬头:“送走了?”
“是,现在应该到宫门外了……”赵礼回答完,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压低了声音又道,“陛下今日如此全盘托出,可我总觉得这云小公子不仅冒失,还有点狂妄,万一他……”
“冒失是有,狂妄也差不多,但这样的人才好用不是吗?若他是个周全得体心思深沉的,朕反倒不敢用了……”袁璟挑眉,“反正只要他也想要萧铎的命就够了。”
“奴婢明白了……”赵礼点了点头,“那陛下由着他与淮安王府那个病秧子结交,不怕他一时不察,泄露什么口风?”
“云稚虽不如他大哥,毕竟也是云家人,常年在疆场上征战的,不至于这点防备都没有。不是所有人都是萧铎那个疯子,守着个毁了容貌的家奴还当个宝贝。你听云稚提及那病秧子时的口吻……”袁璟歪了歪头,语气里带了点鄙夷,“你听他说要保那病秧子的命,但若是那病秧子妨碍了复仇,第一个动手的就是他。”
赵礼愈发困惑:“既然这样,那云小公子为什么还要保他?”
“你怕是忘了,那个李缄继承了他那个据说是美艳动人让李徊一见倾心的娘的容貌……”袁璟轻轻笑了一声,“又偏偏是个无亲无故,身虚体弱最好拿捏的。”
赵礼略犹豫:“但奴婢听说,李缄和淮安王那位萧管事好像是沾点亲戚的……”
“怎么,你还怕他一个病秧子将来会给那姓萧的报仇?”袁璟摇了摇头,“到时萧铎已经死了,他就算想报仇也是找云稚……云小公子自找的麻烦,又关朕什么事?”
赵礼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陛下圣明!”
“行了,不说这些了……”袁璟道,“派人往皇后寝宫传话,就说朕待会过去和她一起用午膳。”
赵礼微躬身,应了声:“是,陛下!”
大殿门开了又关,殿内重新归于宁静。
袁璟拿起朱笔刚要落在奏本上,却又在瞧见那份已有的批复时停了下来。
他盯着那几个字,目光几乎要穿透纸张,良久,面色突然平和下来,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笑,而后落了笔随意写了几个字,便又去拿下一份奏本。
已经忍了太久,不在乎这一日两日。
临近晌午,太阳依旧黯淡无光,天气阴沉沉的,却还是比不点炭盆的室内要暖上几分。
云稚照例是走回了住处,方一进门陈禁就迎了上来,就仿佛这一上午什么都没做一直蹲在门房等人回来。
瞧见人是全须全尾的,他便放了心,跟门房招呼了一声便跟着云稚向院里走去,视线还忍不住在他脸上:“这怎么每次进宫都要哭一次?”
“刚洗过脸了……”云稚抬手摸了摸,“还看得出来?”
“眼睛肿成这副样子,瞎子都看得出来……”陈禁撇了撇嘴,“以后云小公子爱哭的流言怕是要传出去了。”
“旁人听了也只会觉得我至诚至善……”云稚揉了揉眼睛,“也不是什么坏事。”
“反正你从来都不在乎这些嘛……”陈禁点了点头,“都说什么了?”
云稚抬眼,看了看雾蒙蒙的天:“外面冷得很,回房再说。”
室内点了炭盆就要舒服的多,陈禁歪在圈椅上,听云稚讲了遍在乾元殿的经历,陷入了沉默,半晌才终于道:“你想好了?”
“为什么不?”云稚原本正站在架子前选书,听见这话回过头,“现在给大哥报仇的机会就摆在眼前,我当然不可能放弃。”
“也是,反正当初就说好了,管他凶手是谁,世子的仇一定要报,都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可能再回头了……”陈禁点了点头,“既然你想好了,到时候要怎么做告诉我就是。”
云稚轻轻笑了一声:“刀枪剑戟里都是咱们两个一起的,这种时候自然也不会少了你。”
“那是当然……”陈禁跟着笑了一声,又不知想到什么,问道,“我还有件事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主动提及李缄,他进王府的时日也不长,皇帝估计都记不得这号人。”
“这都城里并没有秘密,他虽然久在深宫了,却也总有办法知道这城中的事儿。我跟宣之在这城中多有交集,又同去山上避暑,之后更是共往平州一路同吃同住,这些他不可能不知……”云稚从架子上挑了几本书,“我若是遮遮掩掩假装与宣之不熟,反而使他怀疑,还不如就坦坦荡荡说出来,他反倒觉得我不在乎。更何况,高高在上的天子怎么会把一个乡野出身的病秧子放在眼里?”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善于……”陈禁思索着措辞,“拿捏人心。”
“宫里那位未尝不在拿捏我……”云稚把那几本书包好,“顺水推舟而已。”
“嗯……”陈禁应了一声,视线扫过那几本书,转回视线发现云稚已经把狐裘又穿到了身上,不由纳闷,“你拿了这几本书要去哪?”
“这几本书宣之先前提过,但王府里没有,昨夜找东西的时候刚好发现……”云稚说着话,弯腰将书拿起,“反正此刻闲着,正好给他送去。”
陈禁皱了皱眉:“你毕竟才从宫里回来,多少等晚点呢?”
“圣上不是说了,我可以照常和宣之见面,让淮安王放松警惕,更方便我们后续的行动,我当然要照做……”云稚挥了挥手,拉开房门,“走得时候记得把炭熄了。”
陈禁愣了愣,无奈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第七十八章
都城的冬日虽然短,却也十分难熬。
睡前还暖烘烘的屋子在炭盆熄灭之后便逐渐凉了下来,让掀开被褥下床穿衣的那一刻变得十分需要勇气。
但不管怎么说室内大多时候还是有炭盆的,倒是外面时不时的阴雨天气才让人更难以忍受。
饶是李缄这个生长在辽北,吃过不知多少苦,在无数个滴水成冰的日子也能面不改色地上山捡柴的人,也耐不住这种夹杂了湿气的冷。
或许是这种浸透肌骨的冷是无论穿了多少衣物都难以抵挡的,又或者是得了太多呵护与关照之后人会在不自觉中就变得矫情起来。
幸而他本就不喜欢出门的,也没什么须得去室外才能进行的安排,每日心安理得地守在炭盆前。
临近年终,不管是府里还是朝中需要料理的事务都不少,萧铎又惯例要带着他一起处理,虽几乎足不出户,却也过得十分充实。
对比起来,云稚反倒显得闲适的多。
宿卫府那边的差事本就形同虚设,平州之行后上面没再发话,宿卫府自然也不会主动替他安排轮值,云稚便理所应当地过上了无所事事的日子,心安理得地重新扮演起自己的「质子」身份,就仿佛真的已经结清了先前的种种仇怨,仍是初到都城时那个天真纯稚的小公子。
以往入了冬没有战事日常演练也会少上许多,得了空闲云稚有许多打发时间的方法,或者和陈禁在府里切磋几招或者在校场上约上几个将军大张旗鼓地比试一场,再不然就是去山上打些东西,实在觉得累了也可以在房里看半日书当作消遣。
但今时不同于往日,除了和陈禁一些必要的安排,这段时日他把大半的空闲都消耗在了淮安王府。
李缄受不得湿寒不宜出门,云稚却是没关系。因而不管风雨只要确定了是李缄闲暇的日子,他都会早早登门。
不能出门其实能做的事并不算多,二人或者守在炭盆前饮茶闲聊,或者靠在一起一人一本书翻看一个下午,有时也会心血来潮让人送些红薯进来直接在炭盆里翻烤。
偶尔赶上李缄临时被萧铎叫去,云稚也能自得其乐,看书写字亦或是直接缩在李缄的软榻上小睡一会。
他们有时会说许多的话,古往今来无所不谈,有时却格外安静,对坐一个下午各做各的事一言不发。
但不管怎么,他们都能找到极为融洽的状态,只要能感知到对方的陪伴,就不会感到无聊。
明明在一起没有很久,却好像已经地老天荒。
日子一日挨过一日,转眼就到了李缄的生辰。
这一年来李缄的生活里发生了许多变化,早起的习惯却一直没变,哪怕在生辰这日也没有例外。
冬日里天短,李缄梳洗完换好了衣衫天光也只是蒙蒙亮,王府的下人倒是早早起了,在院子里除尘洒扫,忙得不亦乐乎。
房门敲响的时候李缄正对着铜镜束发,回头看了眼映在门上的剪影,把早已备好的玉簪戴好,起身开门:“怎么起这么早?”
萧络到底不是李缄那副身子骨,又有太医的精心调养,没几日就病愈了,此刻看起来容光焕发,明显比这段时日休养的还算不错的李缄气色还要好上一点。
“你今日要去和云小公子厮混,我再晚点这一日不都见不到了?”他抬了抬手里的食盒,“让厨房准备了长寿面,吃过了再走。”
李缄也不反驳,笑着应了声,伸手将食盒接了过来:“好……”
萧络行事素来细致,除了长寿面还有几样精致的小菜,让晨起素来没什么胃口的李缄也生起了一点食欲,在书案上随便清出一块地方径直吃了起来。
萧络坐在一旁的椅上,看着李缄吃了会面,从怀里摸出样东西放在李缄面前:“这是王爷给你的,今日要早朝,刚匆忙走了,没空过来。”
李缄吃面的间隙分神看了一眼,发现那竟然是个不小的钱袋,并且听方才落在桌案上的声响,分量还不轻,不由沉默了一瞬,抬眼看着萧络:“这是,遣散费?王爷要赶我出府?”
“胡说什么?”萧络伸手在李缄头上敲了一下,“王爷懒得在生辰贺礼上花心思,思来想去觉得你把俸银都给云公子送了过去。虽说在王府里没什么需要你开销的地方,但以后跟人家云公子出门总也不能身无分文,就给你备了这个钱袋拿来充充颜面。”
“王爷还真是……”李缄盯着那个钱袋看了一会,总觉得内心十分复杂,若说感动自是有的。
但要说十分感动,但也实在没什么必要,半天才措辞道,“思虑周全。”
萧络瞧见他的样子便明白他的心思,忍不住笑了一声,又往前推了推那钱袋:“不要?”
“好歹也是王爷的心意,自然是要的……”李缄伸手将那沉甸甸的钱袋拿了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收进怀里,“劳烦管事替我谢谢王爷。”
说完顺手把那钱袋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又埋头继续吃起面来。
萧络看他吃了一会,突然道:“都不问问我准备了什么贺礼?”
李缄诧异:“这钱袋不是您跟王爷一起的?”
萧络往那钱袋上看了一眼,内心似乎挣扎了一下,才道:“是一起的,但我额外还准备了东西。”
李缄放下吃了一半的面,有些意外:“什么?”
而后他就看见萧络从袖中摸出一柄明明十分陌生,却又意外觉得眼熟的短刀。
李缄下意识扭头往床的方向看了一眼,他那柄刀自回了都城之后就一直放在枕下,并且对比起来,眼前的这柄明显要长上一截。
他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开口:“这是……”
“当年你爹身死之后,尸身被镇远侯收走下葬,随身的东西包括惯用的都不知所踪,这些年我花了些工夫去找,却一无所获,直到前段时日才终于找到了这柄母刀……”萧络将刀慢慢推向李缄,“现在也算物归原主了。”
李缄伸手想要接刀,却不知想到什么,又顿在了远处,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萧络的脸,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和萧络之间还有许多事没有摊开,却又好像没有必要再摊开——萧络进王府的时候年岁并不大,虽不知因由,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如意的过往,一个早已亡了的故国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又何必非要说个明白?
良久,李缄将那刀接了个过来,喉头哽了哽终于开口:“多谢……”
是谢他费尽心思找回这刀,也是谢他为自己所做的种种。
萧络似乎听懂了,看着李缄轻轻笑了一声:“收好吧……”
李缄应了一声,却将那刀先放回了桌上,起身将放在枕下的子刀拿了出来。
他看了萧络一眼,将子刀从不合身的刀鞘里拔了出来,插进母刀外空着的那个刀鞘里。
严丝合缝。
萧络眼睫微微颤动,最后发出一声轻叹。
今日是李缄十八岁的生辰,而这柄子母刀在分离了近二十年之后,终于重新合为一体。
“你爹娘若泉下有知……”萧络弯了弯眼睛看着李缄,“看见这一幕也该瞑目了。”
李缄抬手从泛旧的刀鞘上轻轻拂过,抬眸看着萧络:“他们在看见我进了王府被您收留的时候就已经瞑目了。”
“我……”萧络也看着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却改了口,“时候差不多了,估计云公子也快到了,趁热再吃几口面,别空着肚子。”
“嗯……”李缄将子母刀收好,坐回书案前继续吃了起来,“您不回去再睡会?”
“等你出门再睡也来得及,反正王爷晌午后才能回来,我有的是空闲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