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难得一见的开了金口,"既然你说许介是吃了含有鸩毒的饭食才身亡的,那饭食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又是谁送来的,可能查到?"
"回陛下,现在是戌时,一个时辰之前,这饭盒是一小廝打扮的人,手持卫府的令牌送来的,自罪犯许介入了天牢之后,卫府都是派此人来天牢送饭,所以一来二去,看门的士兵与他也熟识了,所以后来见到他,就是简略的检查一下有没有暗带什么东西,就放人进来了,这次也是一样。"
"那人送完东西之后,与往常一样没有停留,不多会儿就离开了。可就在那人离去半个时辰之后,巡逻的士兵发现罪犯许介状态不对,这才报往了宫里。"
"太傅,"小皇帝转向卫泱,"可有这回事?"
卫泱转过脸来看他,他日常那张隽秀的脸浮现一层灰白的颜色,病态的白,除了眉间那颗红痣再没有别的颜色。
他看着小皇帝,眼中千万种复杂的情绪呼之欲出,好半天才开了开口,"有。"
"臣有罪,"他被人搀扶着,费力地说着话,"臣心疼他......"
他看了眼地上的人,那人躺在地上,被鸩酒夺取了生命。
算起来,他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费心费力二十二载,疼着自己这个外甥,最后自己还是没能力救得下他?"
"臣心疼他,他是我外祖老来得子有的么儿,自小就是锦衣玉食地疼着,一天的苦也没受过。臣知道他罪无可恕,日日忧心,只想让他最后的光阴不至于太苛刻,能吃的好些。"
"臣徇了私......托人一直往这边送些吃的......"
"罪臣许介......"他念着这几个字,悲从中来,红了眼,"自臣出生的二十二年,对臣关怀备至,多有照料......臣怎么像裴大人口中说的那样,狠心对自己的亲舅舅下手?"
"陛下……"
他红着一双眼睛看向慕容纾,"我小舅舅犯了错,该打该杀,自有律法来处置!就算他该死,也该死在罪名定了之后,死在午时三刻的菜市场,而不是不明不白死在大理寺,用性命为别人作筏子!"
他这个别人是谁,大家都在心知肚明。
裴卫党争,不死不休。
原来裴党有权势,卫党有陛下的宠幸,虽然两两对立,却各有依仗。
可眼看着陛下年岁渐长,裴確向陛下服了软,不知道是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一步步笼络了圣心。
卫党更急,急得恨不能把太傅洗洗干净送了龙榻上去,以求陛下的眷顾。
以求裴卫两党权势的天平不要往一边倾斜的更厉害......
趁着这个功夫,众人偷偷看了一眼黑着脸的千岁爷。
不知道为什么,千岁爷日常冷着一张脸,他们已经觉得看习惯了。
可今天一看,千岁爷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黑脸黑的更厉害了!
裴確有些烦躁地看着小皇帝与卫泱两两对视的眼神,再结合他非来不可的态度,越发觉得心里堵得慌了。
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他沉着脸,"不是我。"
慕容纾安抚地对他点了点头,"那就找到送饭的小廝,从他那里入手。"
"陛下,臣已经差人去找了,根据那小厮的脚程,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人了。"
小皇帝点了点头,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见过陛下,臣来迟了。"
慕容纾回过头,"袁大人。"
来人正是都察院御史袁枢,不久之前,罪臣许介在狱中改口,控诉大理寺严刑逼供,当时还是陛下亲自下令,让都察院介入,与大理寺共同审理这个案子。
谁知道过去没多久,案子没有进步,犯人却先死了。
袁枢拱了拱手,"陛下刚刚可是提到了那个送饭的小廝?"
慕容纾点了点头。
袁枢手掌挥了挥,"带上来!"
几名狱卒抬上来一具尸体,一名小厮打扮的人躺在担架上,喉咙处一道深深的血痕,看来是被人一刀割了喉。
慕容纾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就是他?他死了?"
"这人离开天牢不远,尸体被发现在隔了两条街的一闹市里,一刀封喉。"
他说完这句话,扫视了牢房中形形色色的人,丝毫不害怕会得罪别人,"有人要灭口。"
慕容纾神色一愣。
一旁的裴確冷笑一声,"小卫大人做事果然妥帖!"
卫泱上前查看了那人的相貌,听见裴確这句话,不由回讽,"裴大人果然会祸水东引!"
两人对视,眼神间寒锋四起。
袁枢对二人的话充耳不闻,"陛下,可要继续追查这人近几日来的状况,还有其家人的行踪?"
"查!"
裴確冷哼一声,"以我们小卫大人的手笔,查还能查得出什么?不早早安排好了!"
卫泱分毫不让的反击,"裴大人这样说,确实查不出什么来!裴大人出手的话,哪里还能留得下活口"
想到来时遇上的那个场景,慕容纾脸上一白。
没等他俩呛呛完,袁枢又叫了一声"陛下"。
小皇帝回过神来看他。
袁枢看了两人一眼,"陛下,微臣耿直,说话也不好听,但北地水患的案子还没结,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两位大人都难辞其昝。"
"卫大人一片孝心,但确实钻了律法的空子,罔顾律法。"
"至于一一"他看了一眼裴確,目光落到裴確身边的季乌身上,"至于季乌季大人,任由罪犯无故死于狱中,也有监督不力的失职之处。"
他说着话,面色严厉,"两位大人都有错,又何必互相攀扯?"
小皇帝看着他,既震惊又佩服。
他知道都察院不受党派管束,不与任何一党攀扯。
他也知道袁枢敢说,却没想到他这么敢说!
明晃晃的说到了别人脸上,一点儿场面话都不说,一点儿面子都不留,连语言都不做矫饰!
当真大胆!当真对得起都察院的骨气!
可他说的也是事实,霎时间,狱内一片宁静。
良久,裴確才缓缓出声,"袁大人说的有道理,即使案子还没查清,季乌也有渎职的嫌疑,臣不会私心偏袒,一切任由陛下处置。"
他话音刚落,季乌跪在了地上,"臣有看护不力之罪,臣甘愿受罚!"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卫泱,"至于别的罪名,臣没有做过,自然不会认,还望陛下明察!"
卫泱被这群人明里暗里的排挤气的心口疼,他拿着帕子捂住嘴轻咳几声,"臣有罪,臣徇私枉法,任由陛下责罚!"
小皇帝看着这两拨人马,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重了起来。
卫泱跪在地上......他很少看太傅这样跪在地上......
失去至亲的痛楚已经足够折磨他了,他垂着眼皮,唇色苍白,上面有点点咳出来的朱红......
裴確抱臂而立,就这样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神情,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这是头一次,没有人再帮他,也没有人能帮他了。
他得自己拿主意。
他看着两人,又看了眼地上的两具尸体,忽然不敢继续往下想这一切是谁做的,也不敢想真的查出来结果之后他要怎么处置对方,怎么惩戒对方。
这两个人都是他最亲近的人啊......
他独自一人站在与他们二人对立的方向,突然隐隐感觉到了皇权的孤独......
忽然觉得有一日,自己若是真的亲政,那就离这两人更远了......
见陛下不说话,袁枢轻轻叫了一声,"陛下"。
慕容纾回过神来,"北地水患的案子,兹事体大,如今罪犯死在狱中,案子只能不了了之,影响恶劣。暂时革去卫泱与季乌的职务,禁足府中一月,罚俸一年,剩下的事务,等这件案子理清再做处理。"
他顿了顿,"至于这段时间的大理寺,就先交到袁枢袁大人手上,各位爱卿,可有异议?"
卫泱率先磕下头,"谢陛下,臣领旨。"
而后是乌泱泱的人群跪在拥挤的牢房里,异口同声的说着"陛下英明"。
领旨谢恩。
从天牢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亥时了,长长走廊越发幽深,有小太监引着路,他走在前面,裴確走的在后面,一众大臣紧跟其后。
外面的月亮已经升到了中间,天黑漆漆的,缭绕着灰黑色的云,宛如一个深色的柳条篮子,将天地隔在外面。
阵阵寒风吹来,吹起了他的斗篷,他回过头,看见卫泱一袭白衣立在人群前,长风吹动鬓发,不断翻飞。
清俊的身影越发消瘦,他又咳了咳,身子忍不住微微弯着。
慕容纾于心不忍,脱下斗篷递给身边的太监示意他送过去。
"天寒路远,各位大人尽快回家吧!"
众人应了声是,他深深望了一眼卫泱,回过身来,"裴卿,走吧!"
有风袭来,瞬间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热度,他忍不住抖了抖,上了御辇。
裴確踩上御辇下的脚蹬,回身望了一眼穿上了陛下披风的卫泱,面色更冷。
他长腿一迈上了御辇,放下帘子,隔绝了众人的视线,进入辇中。
第86章 朕长大了,裴卿不高兴吗?
他们在天牢待的久了,由于天牢里面脏乱,皇帝的御辇没进去,一直在外面待着,这会儿早已被寒风吹透,不如来时暖和了。
况且慕容纾斗篷也脱了,上了御辇坐下后,忍不住抖了抖。
裴確坐到他身侧,一言不发。
小皇帝看他神色,便猜着他是生气了。
从自己提出要来天牢就不高兴,往后脸越来越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对季乌的处置不高兴,还是因为自己把斗篷给卫泱才不高兴。
他凑过去,坐到裴確怀里,双手捧着他的脸,"裴卿......朕是不是处理的不好......"
裴確掀起眼皮看他,"陛下处理的很好。"
他语气平淡,看着不像说谎。
小皇帝想了想,"是不是朕把斗篷给太傅了,裴卿才不高兴?"
"卫泱体弱,站一会儿咳三咳的,陛下丨体恤臣子,也能理解。"
慕容纾无奈,"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裴確深深看了他一眼,把他拥进自己怀里,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陛下长大了......"
小皇帝的脸软软的枕在他肩膀上,手指拨弄着他的头发,"朕长大了,裴卿不高兴吗?"
裴確轻轻拍着他的背,没有说话。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他的小陛下长大了。
遇见事情能冷静地分析,对于季乌和卫泱的处置也算妥当。
季乌因禁足不能去的大理寺,也交给了可靠的人处理。
作为皇帝,他已经慢慢成长,渐渐合格了......
另一方面,卫泱体弱,麻杆儿一样站在寒风里,风吹一吹就要倒了。
他体恤臣子,把自己的斗篷转交给身边的太监,再让太监转交给卫泱。
他长大了,不和之前在御辇里任由卫泱握着手时懵懵懂懂了,他知道要避嫌,要顾及自己的想法了......
他的小陛下成长了很多......
裴確目光沉了沉,可自己却高兴不起来了。
他想让这个小东西永远依赖自己,永远软软绵绵含着情谊唤他"裴卿"......
永远仰仗他,永远依赖他。
而自己,会永远宠爱他,为他披荆斩棘,将他紧紧握在手里。
他会成为那只最美丽的金丝雀,娇弱的住在自己一手为他浇筑的美丽牢笼里......
可是他慢慢长大了...
他有自己的主见,会慢慢成为一名合格的帝王......
他这只美丽的金丝雀终有一日会长出翅膀,然后飞出这座牢笼......
而自己,失去了拴着他的那根绳索,就再也握不住他......
他会不需要自己......
或许会挥动着翅膀,飞向别人怀里......
他垂了垂眼睛,盖下眼底翻腾的墨色。
他没有回答小皇帝的话,反而捏着他的脖颈起来,将人紧紧锁在怀里,封住他想继续问出的话。
尽管他不敢相信,可这会儿也必须承认,他害怕了。
这麻木困顿的十年,头一次感觉到害怕了......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他必须真真切切地把人拥进怀里,完完全全地打上自己的印记,才能暂时忘掉那些阴暗的,不可告人的想法。
他闭上眼睛,低下头去......
怀里的人好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听话的被他抱着,沦I陷下去......
他什么也不问,只是乖乖巧巧的倚在他怀里......
月亮照在御辇顶上,月光随着御辇颠簸......
摇摇晃晃,在深黑的道路上,一路晃进重重宫闱里......
承乾殿外,一顶御辇和着月色,静静停着。
随侍的宫女太监退的远远的,垂着头,在远处等着。
夜幕中偶尔会传来一阵压抑的抽丨噎声,带着哭腔,轻声细语的苦苦哀求着......
而后那声音又被堵了回去,再也寻不见踪影......
时间过的太久了,御辇内的声音越来越小,间或消失不见了......
月亮已经升到夜空最中间,外围随侍的太监们打了个哈欠。
御辇的帘子被掀开了,他们便赶快低下头,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直至脚步声渐行渐远,他们才快步过去收拾那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