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有八九,大势已去。
正想着,外面传来了李文忠的声音,陛下到了。
一众人跟着行了礼,小皇帝坐定,裴確坐在他身侧。
"许久不见啊,张院使?"裴確朝他笑了笑,对他打了个招呼。
张潜受宠若惊,"见过千岁爷,千岁爷,不是说大宴群臣吗?其它大臣怎么还没到呢?"
裴確看着他,似笑非笑,"大概是别人没有这个福气吧。"
宴品流水般传上来,一声鼓起,隔岸的那场戏开始了。
小皇帝觉得新奇,他被裴確一个接一个的喂着剥好的葡萄,不错眼珠地看着戏台上咿咿呀呀的人。
前半段还好,越往后看,卫泱的脸色越沉,看到中间的时候,他已经转过头来,不敢再看。
小皇帝似乎什么都没察觉到,张着嘴要裴確喂,眼睛闪闪发光沉浸在剧情里。
又往后看了一点儿,息太后的手抖了抖,垂下了脑袋。
没过多久,看向戏台的张潜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随着一声鼓起,他手中的酒盅掉到了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要自己来看戏了。
他不是看戏的人,他才是戏台上的戏子。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他问出那句话时,卫泱却连解释也不解释。
"好好吃饭吧......"
难道他早就明白,这是最后一顿饭了?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让自己像个蒙在鼓里的傻子!
裴確嘴角含笑地看着下面的人,"怎么不看了?"
他话音刚落,戏台上的老生扮演的土财主被灌了毒药,直挺挺倒在了戏台上,发出惊天闷响。
张潜本就心虚,这响声一出来,吓得他一个哆嗦!
慕容纾睁圆了眼睛,终于从这场戏里出来。
他歪了歪脑袋,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看向裴確,"这场戏是什么意思?"
裴確掀了掀眼皮冷冷朝着卫泱的方向看了一眼,"陛下问臣,到底没有问太傅来的清楚......"
"其中的关窍如何,臣一个只是听闻的人,到底没有一手操办的人来的清楚。"
"卫太傅,本官,说的对吧?"
第115章 陛下下不了手吗?
卫泱抬起头,看了眼小皇帝震惊无奈难以置信的脸,迅速闪开,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先帝之死是他清清白白一生的最大污点。
因为这一点,他尽心尽力的对陛下好,试图去补偿他,又不敢再进一步。
在裴確之前,他有很多次机会去握住他双手,甚至他在午夜梦回时臆想过无数次,怎么把那具娇软的身子抱进怀里......
可就算是做梦,剩下的梦,他也不敢想了。
先帝之死是悬挂在他头顶的一把剑,他时时提防着,又怕等到剑落下来这天。
他怕陛下对他好,不论是陛下在咳嗽拍他的背,亦或是其它的一点儿怜惜......
陛下对他一点点的好,就让他心存不安。
他是杀死他父亲的刽子手,又怎么能够对着那双懵懂的眼睛,坦然接受他的好......
甚至这一瞬间,面对陛下的质疑,他多少年提心吊胆之下,心头隐隐升起一股释然。
他背着的秘密,终于有大白于天下的这天。
他终于不用在陛下面前装成一个好人。
只是,秘密说出来了。
太傅也就不是太傅了。
自此以后,也就再也没有太傅了。
他张了张嘴,只发出一个微弱的音节,"臣......"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辩无可辩。
戏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一水之隔,那边根本看不到殿内的剑拔弩张。
土财主被毒死了,他的小妾和为财主瞧病的大夫苟合到了一起。
管家做出戚哀的表情,扶着这家的少爷抱着牌位送葬,只是管家抬起袖子擦泪的瞬间,那张戚哀的脸上显出一抹笑,活灵活现。
张潜抱着脑袋,不敢再听,他扑通一声跪下,打断了卫泱的话。
"陛下!陛下!不怪我啊!"
"陛下!他们给臣下了套啊陛下!"
他抹着眼泪,哭的声嘶力竭,"陛下一一"
他爬着往前走了几步,指着息太后的手直哆嗦,"是她,是这个贱妇!她勾引我!"
"不怪臣啊!"
"陛下!臣是被逼无奈啊!"
一旁的息太后坐着,脸上虽然有些慌乱,但也仍比张潜冷静。
她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对着张潜轻轻啐了一口,"没用的废物!"
说完看了眼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陛下,还有一脸看戏表情的裴確,施施然起了身,跪在了大殿中间。母后跪了儿子,娘娘跪了大臣。
她脸上没有任何不适,声音缓缓地,将往事阐述了一遍。
进宫的怨怼,先帝的冷落,家族的利用,权利的纠葛......
大周的世家女在尔虞我诈中被浇灌成了一株藤萝,她攀附着权势而上,在这恶毒的滋养中,成了一株食人花。
她脸上表情惬意,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故事里是个该死的罪人,好像她只是个旁观者,徐徐道出了这深宫浮沉的许多年。
慕容纾跌坐在椅子上,一只手紧紧抓住裴確的袖子,脸上没有半点儿血色。
息太后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明白,可连起来的话,却让他忍不住把头摇了又摇。
他指尖掐进掌心里,又被裴確掰开。
他跌跌撞撞的走下台阶,扯住卫泱的领子,和他面对面。
"太傅,她说的什么啊?"
"太傅,你不辩白吗?"
"卫泱......你说话啊!"
他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涌出来,"太傅......你快说啊......"
"你告诉朕事实啊......"
卫泱低着头,被他剧烈的动作拽的身子晃了晃。
他垂下眼睛,眼皮剧烈的抖动着,不敢再看慕容纾一眼。
他的心脏像是正被一把锈了的斧头捶打着,一下又一下,锤地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敢看。
慕容纾狠狠擦了把眼泪,从一旁的侍卫身上抽出刀,双手握住刀柄,正对着卫泱心口。
他举着刀的手都颤抖着,声音尖锐,像是受了伤的小兽,"你说!你说啊!"
卫泱看着那把在自己胸口晃来晃去的刀,闭了闭眼,"臣无话可说。"
他嗓子里都像是灌了铅,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慕容纾的手抖了抖,他咬着牙,将刀往前送了送,卫泱寸步没有后退,那刀刃刺破了皮肤,血色蔓延出来。
卫泱咳了咳,忍不住弯了弯身子。
他很快直起身子来,"臣杀了先帝,陛下却对臣怀有旧情,下不了手吗?"
他抬起眼眸,眼底复杂,"臣杀了你的父亲,你也对我动不了手吗?"
慕容纾像是被激怒的小兽,咬了咬牙,又抽出刀来,狠狠举了上去一一"太傅!"
裴颜一声尖叫,快速跑来,挡在了卫泱身前。
小皇帝举着刀的手顿了顿,回过脸看了看身后的裴確。
裴確摸了摸他的头,轻嗤一声,没再说话。
"你什么时候才能记住我的话。"卫泱淡淡开口。
"有弱点的人是活不长的,"他眼睛看向裴颜,"更别说是一个有弱点的蠢货。"
"稍作试探,就跳了出来。"
"我费心把你送进来,有什么用。"
裴颜似乎有些畏惧他,低着脑袋,"我怕他伤害你......"
"他没有伤害我,"卫泱一只手推开了身边的人,"这都是我应得的报应。"
他说完看向裴確,眼神平静,"你早就知道?"
裴確掀了掀眼皮,"你自己不也说了,一个蠢货,稍作试探,就能自己跳出来。"
卫泱叹了口气,"早知道,不走这步险棋了。"
"世上没有早知道。"
裴確浅笑,笑中全是冷意,"卫大人,伏诛吧。"
卫泱向前走了一步,又托着小皇帝的刀对准了自己的心口,"砍头颜面尽失,未免太过难看。"
他声音清清冷冷,"臣还是想给陛下留个好印象,陛下自己动手吧。"
他往前走了一步,刀尖噗哧一声,深入皮肉里,溅出的鲜血逬射到了小皇帝脸上,他被吓得抖了一抖,双手下意识地松开了刀柄,扑进了裴確怀里。
裴確给他擦干净脸,抱在怀里轻轻拍着,笑的恣睢又嚣张,眼底却渗着寒意。
"押下去!"
"陛下,"卫泱挥手挡住了侍卫的动作,"陛下,臣能不能用这十年的师徒情分,换一个和陛下说几句话的机会?"
小皇帝把脸从裴確怀里探出来,他腮边还挂着泪痕。
"陛下,臣有话说。"
裴確低头给他擦掉了眼泪,小皇帝委委屈屈,瞪着一双眼睛看他,"什么话?"
"能不能私下说。"
小皇帝抬头看了看裴確一眼,迟疑了一下。
裴確搂着他的腰,脸上并没有不愿意的神色。
"陛下......臣这一去,这辈子怕是都不会和陛下相见了......"
卫泱捂着胸口,笑得凄惨,"我害了先帝,愿意以命相赔......"
"只是臣看着陛下长大,心里总有一些话没有来得及说,就这样走了,也放心不下。"
卫泱咳了几下,"陛下,臣最后的话,您就听一听吧......"
他说这话,嘴角又溢出几缕鲜血。
小皇帝的心头动了动,他从裴確怀里出来。
十年相伴的感情在这里,他不可能面对这一切,仍然熟视无睹。
裴確明白了他的意思,看了卫泱一眼,带人走了下去。
殿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陛下是不是恨我?"
他叹了口气,"陛下也应该恨我。"
小皇帝看着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上前一步,慕容纾后退一步。
"陛下在防着我?"
他说完话,不再向前,站在了原地,神色有些黯然。
"臣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但又总觉得不说些什么,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这些年臣对陛下的心思陛下心里是不是明白的?"
慕容纾张了张嘴,神色黯然,"朕知道一些。"
"那陛下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瞬间,也有考虑过臣呢?"
"朕以前年幼,并不懂得情爱。"他看了卫泱一眼,"太傅和朕自幼相伴,我们之间情谊当然深厚,朕拿太傅,当兄长,当老师,也是当玩伴。"
卫泱的目光浅浅地落在他眉间,"除此之外可还有其它的?"
"臣每次患病,陛下都亲自去府中探望;臣咳嗽一声,陛下也都会把手炉和披风拿过来;陛下还特许乘的车马直接驶入皇宫,难道这些都不能代表什么?"
小皇帝看了他一眼,"太傅又以为这些能代表什么?"
"太傅本来是朕最信任的人,你身子又弱,朕给予一些特殊的优待,也并不过分。"
"在往前数的十年间,太傅确实是朕心底最好最好的人了......"
他红了眼眶,
"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我父皇的死,是我自以为最好的人做的......"
"那现在陛下心里最信任的人,最好的人,是不是就是他了?"
慕容纾看了他一眼,"太傅想说什么?让朕和他保持距离吗?还说裴確是奸佞,让朕夺了他的权,最好能杀了他,斩了他吗?"
卫泱苦笑了一下,"臣在陛下心里,已经是这种人了吗?"
"臣确实讨厌他,可同时臣又羡慕他。"
"臣和他的人生倒像是反过来的......"
"他患难的时候,臣年少成名。等他大权在握的时候,臣又要步入到死局中了"
"陛下想不想知道,臣是怎么看裴確的?"
小皇帝看了他一眼,"什么?"
第116章 卫泱身死
"难不成太傅还能喜欢他吗?"
"陛下说笑了,臣怎么会喜欢他呢?不过是又妒忌又羡慕罢了。"
"臣身后有家族,有党派,有一众人依附着臣活着......臣这二十余年,爱不敢爱,恨不敢恨,有一半都是为别人活的。"
"他倒是洒脱,把臣不敢做的都给做了。"
"陛下喜欢他,臣也能理解。"
慕容纾扬起脸来,他没想到,竟然有一天可以从卫泱嘴里听出裴確的好话来。
"只是陛下,年少情深也有走到陌路的时候,陛下再喜欢他,也要为自己留下后手,不可以一颗心全扑上去。"
慕容纾别过脸去,"所以太傅要见朕,只是为了说这些?"
"陛下就真的这么急着离开吗?"
卫泱低着头看他,眼神柔和,"臣只想多看陛下几眼——"
慕容纾打断了他的话,紧紧抿着双唇。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太傅不要再说那么多废话了......朕有就算想要饶了你,也过不了自己良心那关。父皇在天之灵,若是看到朕这个样子,会失望的......"
"太傅,"他哽咽了一下,"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他红着眼,"朕的意思是,你不要再管朕了。你那里,还有有没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卫泱看着他摇了摇头,笑得一如既往的风清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