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没有求饶,不是不想,只是事发突然,他本就不善言辞,一紧张就完全哑然不知所谓。本想拉着轩辕澈让他听自己说上只言片语,但轩辕澈没有,只是把他甩开了。
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越是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就越伤人心。
轩辕澈和风畔的私语淹没在辘辘车轮滚动声中,一帘车幔隔出了两方天地。
风畔以手掩耳,仔仔细细地同自己不开窍的主上解释了小倌馆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轩辕澈这才恍然大悟为何千悦会是那般反应,立时钻回车厢里去了。
风畔实在是对轩辕澈无语,他微微仰头目视前方,生无可恋地摇了摇头,但又有些庆幸,若不是潜出闵都走这一遭,轩辕澈大抵现在还作茧自缚于仇恨中郁郁不得志呢。
车厢中。
轩辕澈戳了戳千悦的脸蛋,没反应,再戳一戳,还是没反应。他掰开千悦的臂弯,从里面挖出了千悦泪水糊着几缕青丝的脸。
“怎么又哭了?”轩辕澈捏着千悦的腮肉狠狠扯了扯,千悦还是不为所动,活像是案板上的鱼肉任君宰割。
仔细想了想,小白兔虽然眼睛红,但也没有这么爱哭吧?
“别哭了,快点起来。”轩辕澈尽量放柔了声音同他说话,不料千悦非但没起来还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地泣不成声,听得轩辕澈抓心挠肺般难受。
轩辕澈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加之耐心被磨去了不少,干脆中气十足地命令道:“不许哭!起来!”
千悦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同时浑身一哆嗦。
他暗道自己真是疯了,居然到现在还没认清楚自己的地位。他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奴隶,轩辕澈肯放下身段同他好言好语地说话便已经是恩赐,他有什么资格如此冷待自己的主人呢?
千悦咽下心头苦涩,立时撑着身子端端正正坐好,低头垂眸以示恭敬。
挠挠头,轩辕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解释,便掖着袖口拭干了他的泪,半是无奈半是感慨道:“怎么这么爱哭啊,真不知道该拿你如何是好……”
千悦没有作任何回应。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坚强的人,至少,在西黎暗卫营的十五年间无论受多少伤,流多少血,他都不曾流过一滴泪,可是到了轩辕澈这里他怎么就变成爱哭鬼了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自己也不知道。
入了阳宁第一次流泪是因为轩辕澈予了他一袋荷花酥,那是成为暗卫后第一次有人对他好,他被感动地哭了。后来或伤心或感动,几乎每一次流泪都是因为轩辕澈。
没有谁乐意一味坚强,不流泪只是因为知道流泪了不仅没人疼还会徒惹他人笑话,可是这段时间以来,几乎每次千悦流泪的时候轩辕澈就会忍不住去对他好,常言道有人疼的孩子才会哭,其实长大了的人亦然。
轩辕澈见他止了哭声,这才开始别扭地解释:“那个…咳咳,本王一贯洁身自好,从不行寻花问柳之事,故而……从前只以为小倌馆是欣赏美男子和文人雅乐的地方。”
一席话出口,轩辕澈红了耳廓,羞恼得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千悦怔然失语,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满怀希冀地问道:“所以……你没有想丢下我?”
“嗯。”轩辕澈微微颔首。
千悦开心得破涕为笑,轩辕澈则暗自庆幸他没有笑话自己,又抬手拂去了他耳畔散乱的鬓发。
忽然,轩辕澈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拧过千悦的肩膀让他背对自己。如此,千悦的后脑勺正对轩辕澈视野下方,三千青丝已然完全松散开来,目光往千悦身侧扫视只见角落里孤零零地躺着一条墨色发带,大约是方才千悦闹脾气的时候不甚脱落的。
不知自何时起,轩辕澈对千悦的定义变成了蠢萌的小白兔。这么大个人头发散了也不知道,可不是蠢吗?但偏偏又萌地让人讨厌不起来。
几人都是男子,并未随身携带梳篦一类的物件,轩辕澈只好以指代梳堪堪理顺他的发丝。
这是轩辕澈第一次给人打理头发,又没有称手的梳子,因而笨拙的好像老虎挥舞着大爪子在给兔子理毛。
千悦的发丝细密顺滑且柔软,而轩辕澈的手掌则是硬茧横生分外粗粝,发丝好几次被勾住隐隐作痛,但千悦不发一言,察觉到轩辕澈只是再为他打理头发之后,他便索性安心享受轩辕澈的笨拙动作。
目光瞥见遗落一角的发带,千悦便努力保持上半身不动而后伸手去取,但还没等他的手触及发带,便听轩辕澈略微嫌弃地说道:“不用那个。”
看着就脏兮兮的,也不晓得是多久不曾换洗了,轩辕澈实在是嫌弃得紧。
半数青丝被理成一股,剩下一半则随意披在肩头。轩辕澈抬腕在他脑后盘了个髻,一手拿捏着发尾,一手将发簪插了上去。
“好了。”
千悦抬手一摸,顿时鼻尖酸楚……
第31章 入谊阳城
轩辕澈插入他发髻中的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只银簪,他怎么也想不到轩辕澈会这么轻易地把簪子还给他,而且还是以这般温柔的方式。
“再哭我就把它收回去了。”
这是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的物件,千悦自然不舍,他赶忙眨眨眼将眼泪憋回去,转过头注视着轩辕澈的双眼感激道:“谢谢你。”
他的面容不似轩辕澈那般深邃凌厉,清冷中不失柔和。尤其那一双眼睛最是动人,眼尾微扬,长睫微翘,有如凤眸。不笑时看着冷漠伤情,但笑起来的时候就会化作弯弯月牙,仿佛春风过境,冰雪消融。
轩辕澈看着他开心莫名也觉得愉悦,抚摸着他的脸颊柔声道:“以后多笑笑吧,比哭鼻子好看多了。”
千悦扬起眼帘,笑得腼腆,轻声答道:“好。”
他看不见脑后的情形,便只得以手触探,轩辕澈将发髻挽得很平整,最关键的是上面插着那只银簪。
发型可以视作身份地位的象征,单论男子,布衣平民会在脑后将头发挽成三股或两股发髻,而书生、秀才、世家贵族等通常在头顶结发髻,再以金、银或玉等材质的发冠束起。
而在西黎,千悦这般的暗卫本就是不为人知的存在,正式编入暗卫营之后甚至连名字都被编号所取代。他们没有挽发为髻的资格,因此平日里只以发带束马尾于脑后。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挽发。
千悦就像是吃到了糖果的小孩子,对这个发髻爱不释手,他知道不该一直撸自己头发,但还是忍不住,手不情不愿的放下没一会儿探上去,就像是稚童得了玩具便会忍不住去玩弄一般。
轩辕澈看着他从开心地笑变成撸着发髻傻笑,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了他不安分的爪子,沉声道:“别摸了,一会儿都毛糙了。”
千悦的小脸顿时垮了,但轩辕澈仍旧没有松手。
风吹起小方窗的帘子,轩辕澈往外看去发现已是官道之景,算算时辰也确实离谊阳城不远了。
外面的景色算不上多美,但与千悦所在的西黎还是大为不同,他便试着转移千悦的注意力:“你看看窗外,这是阳宁江南的村落人烟。虽然同灾前差远了,但也算别具一格。”
千悦闻言果真趴到窗沿上去看,这里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是新奇的。
西黎只是丘陵小国,因地势之故皇城也大不到哪里去,要不然便不能修葺方正了,而阳宁的江南势若骏马奔平川,一眼望不到边。
他闭塞于暗卫营多年,从未概览西黎皇城之景,更遑论放眼如斯辽阔秀丽之景。
千悦情不自禁地将大半个脑袋都探到了窗外,轩辕澈忙将他的脑袋按回来,提醒道:“莫要张扬。”
虽然轩辕澈有任性妄为地资本,但宇文天纵密旨令他暗访,那么他还是想尽可能地保持低调,以免麻烦。
灾情还未治理好,整个滨州百废待兴,断然不会有人趁此时来游玩,因而似千悦一般探着脑袋走马观花地赏玩极易惹人怀疑。
千悦听话地缩回了脑袋,只露出小半张脸继续张望着外面的景色。
轩辕澈怕他再趁自己不注意昂头出去,便索性将下巴搁在了他肩头。困意上头,轩辕澈的眼皮子又沉下来,没一会儿入眠。
千悦感慨道:“确实别具一格,主人诚不欺我。”
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也不见轩辕澈给他回应,他侧目一看才发现原来轩辕澈靠在自己肩头睡着了。
沉眠时的轩辕澈很安静,连呼吸都是绵软的。
这次千悦生怕再打扰他,便一动不动的继续让他靠着,只是再没了赏景的心情。若是轩辕澈没带面具,他此时此刻必定不会错过好好欣赏美男子的机会。
可惜轩辕澈带着,千悦只能看到他闭合的眼眸。他的睫毛纤长且浓密,千悦心痒痒地想去摸一摸,但还是忍住了冲动,不仅仅是怕惹恼他,更多的是怕惊扰他。
起初,轩辕澈确实对他不好,但近些时日着实是为他花费了不少心力。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些,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千悦垂下眼眸,将自己的心疼、愧疚和感动都藏在了心底。
……
马车停下的时候轩辕澈醒了,他的脑袋离开千悦肩头时,后者顿时如释重负。
“主上,谊阳府衙到了,请下车。”风畔将车帘掀起一半,如是说道。
在楼船上,他是地位仅次于轩辕澈的二把手;在这三人行里,他却成了恭敬的马夫,如此落差实在是有些滑稽。
轩辕澈揉揉额角,让自己再清醒几分这才一跃而下,而后又朝着千悦伸手,示意他扶着自己的手下来——他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这是担心千悦下来再磕绊摔跤,毕竟千悦上车时那一幕确实不好看。
千悦稳稳当当地扶着他的手走下来了,但轩辕澈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微蹙眉头。
他环视四周,刚好在衙门斜对角找到了自己目标。
“银子拿来。”轩辕澈一手拉着千悦,另一手摊在风畔身前。
“啊?”
要银子干嘛?贿赂官差进衙门吗?可是他们的暗卫明明已经将知府控制住了呀!
风畔一脸茫然,差点怀疑自己耳背听错了。
“啊什么啊,银子拿来,快点。”轩辕澈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了土匪打劫时才说的台词。
风畔愣了一下,这才取下腰间钱袋双手奉上。
轩辕澈接过掂量两下,觉得堪堪够数,这才拉着千悦往不远处的商铺走去。
虽然涝灾之后人流大量减少,但是为了养家糊口,不论是坐拥商铺的掌柜还是街边小摊小贩都在照常营业。
千悦刚开始还在想轩辕澈到底要带他去哪里,但他的目光很快就被小摊贩的新奇小玩意儿吸引了,而轩辕澈一味地朝前走,他被拉着不能停下来,只觉得目不暇接。
待轩辕澈驻足,他才恋恋不舍得回首朝前看,这一眼千悦便惊了,此处竟然是……
第32章 人靠衣装
联排贯通的三间铺面,男裳女裙还有垂髫稚子的衣服鞋履一字排开,式样繁多。
穷苦人家自己种棉养蚕,棉麻布料自有家中妇人纺织成布再缝制为粗布短打,以供家人日常穿着;而蚕丝织布工艺精细,普通家庭作坊即便做出来也是粗劣货色,卖不上好价钱,所以一般都是直接带着蚕茧到集市上来卖。
因此,这类较为底层的人平时不会来这种成衣铺子,唯急用或逢重大节日会来置办一身上乘些的衣物。而富商贵族家中豢养裁缝绣娘,只会去光顾布庄,购置了布匹再带回家专门裁制。
成衣铺的受众不多,常客不过是略有余财的家庭。因此,铺子数量自然比布庄少许多,今日也是他们运气好,随便就碰上了。
碰上了不代表能看上,轩辕澈扫视一圈,没半寸布料能入他的眼。
但千悦则不同,他从未逛过成衣铺子,此时只觉得一切都是新奇的。他常年待在西黎王宫,在暗卫营满目都是统一派发的墨色窄袖劲装,出了暗卫营除却宫女太监和文臣武将,偶尔也会远远望见宗室皇族的华贵服饰。
但是在这里,褒衣博带、短衣宽袖、襦裙深衣……且六象六色皆具,纵使翻遍西黎王宫也搜罗不出如此多颜色式样的衣裳。
千悦左顾右盼着觉得看不过瘾,想过去凑近点瞧瞧但手还被轩辕澈牢牢拉着,他也不好强力撒开,便只能乖乖站在轩辕澈身边。
街上本就人少,能进铺子来瞧一瞧的更是少之又少,因此见到轩辕澈二人入内,本来正打着哈欠昏昏欲睡的掌柜赶忙迎上来招呼。
“这位公子,是要购置成衣吧?可否告知小人作何用途,小人也好给二位推荐呐!”掌柜是个精明人,漂亮话说完的时候已经将轩辕澈从头到脚打量了三遍。
千悦并不善交际,见到生人就猫在了轩辕澈身后,掌柜的倒是没怎么注意到。
轩辕澈的衣裳素净少纹饰,但明眼掌柜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名贵的古香缎,虽然心里头犯嘀咕这等贵人怎么来光顾我这小铺子了呢?
可眼下这时节生意本就难做,金主送上门来这便是天大的喜事,哪里还能顾得上再计较其他的。
掌柜自知铺子里的大部分衣物都材质普通,料想这位也看不上眼,可开店做生意总归是有几件贵重的镇店,她便赶忙躬身朝里间做了个“请”的手势,满脸堆笑道:“您是贵客,去里间挑挑好货色吧。”
但轩辕澈不为所动,只是将千悦从身后拉出来。掌柜的一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这位纤瘦公子的衣裳破了,怪不得会到她这成衣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