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此次一举俘获民心,笑着同百姓打招呼,说这都是自己应该做的。
而策划了本场大戏的人却早已悄悄离场。
而他不会知道的是,在他走后,一个不起眼的小伙子对胖婶子说道:“刚刚那个戴面具的其实是……”
暮色四合,暗卫领着他们往县衙后门而去,那里已有马车在等候。千悦随轩辕澈入内,风畔和暗卫则很默契地坐在了车辕上驱马。
“在想什么?”
千悦闻言抬头,正好和轩辕澈的目光不期而遇。他抿了抿嘴唇,微垂眼眸道:“从前我以为坏人就会长得凶神恶煞,可是……”
可是,今日所见这五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微笑或绝望,都长了张普通人的脸。
普通到什么地步呢?扔到人堆里根本不会有人多给他一个眼神那种。
“坏人也是人,在变成坏人至少是普通人,甚至还可能是好人。就算有朝一日变坏了,他们的脑门上也不会写‘恶徒’两个字。”
“人之初,性本善。从来没有人一出生就想做坏人,但时事造人,善人随时会变成恶徒。不过幸好,恶徒也有可能变成善人。”
轩辕澈自顾自地感慨了两句,未得回应便也不再自讨没趣,干脆闭目养神。
千悦静默许久,忽然抬起眼帘直视轩辕澈的双眸,郑重道:“主人,我想做个好人。”
轩辕澈定定凝视他,目光如炬,未发一言。千悦以为这便是他否定了自己,满含期待的目光最终暗了下去。
罢了,是他太不自知了。
明明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凭什么还能奢望做个好人?
千悦自嘲地笑笑,明知是自不量力,却还是因为轩辕澈的沉默感到痛心失落。
他在期待什么?轩辕澈的救赎吗?可他有什么资格……不过是失去了内力的废物,能得现世片刻安稳就已经是上天恩赐,他不该再奢求别的。
而且,他剩下的时间也不允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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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来不是个坏人。”轩辕澈的声音不响,恰恰只有车厢内能听见,却足以让千悦心中翻涌波涛。
第35章 北邙旧事
很多时候,轩辕澈看起来对千悦似乎没什么耐心。起初是因为将积压多年的仇恨发泄在了他身上,没事找事地整他,但后来纯属是觉得变着法儿的逗弄他有趣罢了。
然而,千悦未尝对轩辕澈有耐心,轩辕澈每一次认真思考时的沉默,对于极度自卑的千悦来说都无异于漫长的凌迟。他总是在轩辕澈的答复到来之前悲观地认为那个答复不会来了,而当温言暖语真的到了耳边,他却不敢入心。
因为,他害怕这是轩辕澈的又一个玩笑。
一方桀骜直率,另一方敏感隐忍,他们二人从敌对走向坦诚的路注定不会短。
……
他将手按在千悦发顶,拇指指腹轻轻在千悦额头上揉了揉,抚慰道:“别想太多了。”
轩辕澈真觉着奇了怪了,明明千悦的小脑袋也不大,怎么就一天天得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偏偏还想得多,说的少,偶尔冒出来一两句实在让他摸不着头脑。
他倒是想随口敷衍来着,但若是不小心触及了千悦的伤心处,又得好一通宽慰,麻烦更甚,因此倒还不如想好了再说。
当然,治病要治本,千悦少胡思乱想,他就可以多点精力放在正事上。
很多事情必得亲身经历过才能理解其中不易,不仅仅是南下暗访一事,还有眼下这一切的起点——亲赴边境劫杀西黎太子。
万事终有因果,轩辕澈的思绪不禁往远处飘去。
十多年前,宇文天纵刚刚登上帝位,阳宁还未强盛如斯,西黎也还未如此势弱。一名动天下的倾城女子同其父说服西黎、赤玄和天璃三国君主,并力东向,合纵大军的剑锋直指闵都。
五万兵力,那是当时的宇文天纵能调集到的所有兵力,满朝文武无一人敢领兵出战。
时任柱国大将军的轩辕武本在家中养伤,宇文天纵刻意瞒着他,但最终还是没能瞒住,他拖着旧伤未愈的身子披上战甲主动请缨出战,宇文天纵知道他去意已决,自己拦不住的,便只好允他率军五万在北邙坡下阻击四十八万合纵大军。
如此数量悬殊的战役,合纵军自然以为能轻易取得胜利,可谁能想到从孟秋到隆冬,他们的铁蹄没能踏过北邙坡一步。
年关将至之时,尉迟刃率军同轩辕武决一死战。不同的是,轩辕武冲在最前头,身后跟随的是他的残部,而尉迟刃却龟缩在合纵大军的重重护卫之内,待轩辕武鏖战三天三夜精疲力尽之时才入阵将其击杀。
援军赶到的时候轩辕武好似一尊屹立不倒的雕塑,他左手持战旗,右手以剑拄地,虽身死而神不倒。染血的脸庞面向西,一双锐利眼眸目光如炬,直直逼视着远方的虎狼之敌。
三国偷鸡不成蚀把米,尤其西黎元气大伤,但阳宁也没好到哪里去,宇文天纵失去了自己情同手足的兄弟,也失去了最忠贞可靠的臣子。
战报传至京城,宇文天纵倒在丹樨上嚎啕大哭,满朝文武怆然泪下。
那时的轩辕澈还只是小小一个,他不懂“死”是什么概念,很久以后发现他才明白“死”就是再也见不到了的意思。
他的父亲被追封为忠武郡王,是阳宁建国百载第一位异姓王。
三年前,他学成归来,但年纪还未及冠,按理说应当在成年之后承袭王位,但宇文天纵却在他回闵都的当天颁赐亲王尊位,改封号“忠武”为“肃”,一来望他端正严谨,莫如当年行冲动鲁莽之事,二来是希望他远离战场,此生安守京城享尽尊荣即可。
整整三个四季轮回,他时常会到闵都的城墙上眺望西方,那里葬着他的亲人,也埋着敌人的尸骨。
伤痛未曾随着岁月流逝,反倒在他的心中越发积淀,西黎要将嫡太子安玉泉送往赤玄为质的消息成为了最终的导火索。
可到头来也甚是可笑,他本想借此使得西黎赤玄生出嫌隙,但将近一月过去,两国之间仍然风平浪静,甚至各自派出不少人马联合剿匪,倒是默契的很。
西黎皇宫里的暗线来报说西黎皇帝日日与美姬寻欢作乐,甚至还在酒后胡言说是要让几位美姬赶紧为他开枝散叶,最先生下来那个就立为新太子。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轩辕澈的心情简直可以用恨铁不成钢来形容,他从未如此强烈地希望那个老糊涂蛋能长点脑子。
可惜,事实就是,他没能如愿搅动边关战云,如此一来,同尉迟刃在沙场上一较高下便是不可能了。
原本还想着此计不行还能用太子威胁西黎拿尉迟刃来换,可现在……且不论身边这个家伙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西黎皇帝会愿意换吗?那老东西未过半百,继承人还能再生养,但手掌西黎半数兵权,位极人臣的尉迟刃却只有这个一个。以暗线的奏报来看,他大几率不会同意这笔交易。
再退一步,西黎皇帝同意交易,尉迟刃也不会束手就擒吧,搞不好发动政变就翻身自己当皇帝了。
轩辕澈就像是步入了泥沼不得脱身,不见出路,可他却又不得不摸黑往前走,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不管以何种方式,何种姿态,他都必须走下去。
而宇文天纵则在轩辕澈离开的那一晚清楚地认识到闵都这座牢笼已经困不住猛虎了,或者说他从来就困不住轩辕澈,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而他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盘算提前。
所以,他让轩辕澈来到了这里,他要让滨州成为轩辕澈的第一块垫脚石。
即便眼下的一切并不明朗,但他相信假以时日,轩辕澈终会成长起来,成为阳宁的一块护盾。
同样的,阳宁也会成为轩辕澈的倚仗。
第36章 真假奏折
轩辕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许久,直到马匹驻足,他才回过神来。
抬眸与千悦四目相对,那双清澈的眼眸中三分关切七分畏惧,轩辕澈猜测大约是自己方才想得入神,一身凛然之气吓到他了吧。
刚好马车停了,他就敛去周身戾气,主动牵起千悦的手同他一起下车。
这是一座院落的后门,两名家丁持灯立在两旁,泠崖立在正中,已然在此恭候许久。
此人和风畔都是轩辕澈的亲信,只不过风畔常年随侍轩辕澈,而泠崖心算功力好,专门负责打理轩辕氏一族的庞大产业。因着轩辕澈要南下暗访,可能会需要调动大量资产,便索性飞鸽传书将泠崖也叫来了。
泠崖不认识千悦,一则轩辕澈劫杀太子一事是绝密,便未曾告诉身处事外的泠崖。再者,轩辕澈到现在也没摸准千悦的身份,因此与泠崖的书信中也未提及他。
虽然不识得千悦,但泠崖也不会多嘴过问主子的事,行过礼便径直领着他们入内。
许是因为今日有贵客要来,院落里装点得格外亮堂,即便已经月上柳梢头,院落之内却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款步入内,映入眼帘的便是青砖黛瓦马头墙,黑白分明,线条柔美,乍一看还以为是写意泼墨画。
因是私家园林,千悦不像在公堂时那么不自在,灵动的眼眸四处打量。若不是轩辕澈还牵着他,定是不记得跟着走了。
“此处不比街市,到处布置了机关,不想死的太快就别乱跑。”轩辕澈没有回过头,但是却洞悉了千悦的内心——这只小兔子又开始不安分了。
千悦缩了缩脑袋,他虽然喜欢这里的景致,但他还想好好活着,自然害怕轩辕澈口中的机关。
感觉身后人安分地跟紧了自己,轩辕澈不禁无奈感慨:这个小东西吃软更吃硬,而且来硬的比温言软语宽慰的效果要立竿见影得多。
院落是四进四出的样式,泠崖将他们领到了正房处,恭敬道:“此处简陋,但谊阳城内也是在没有什么好地方了,请主上将就一下吧。”
“此处甚好。”在边境时,轩辕澈同暗卫们风餐露宿,天为被,地为席,那样的日子都过来了,自然不会挑剔这雅致的小院落。
正房左右两边是耳房,风畔倒是好安排,宿在耳房正好供轩辕澈随时传唤,但千悦却着实让泠崖犯了难。若是新提拔上来的奴才倒还好说,宿在另一间耳房便是了,但瞧着他与主上似乎比风畔还亲近,莫非是谁家的贵公子?
看着泠崖欲言又止的模样,轩辕澈指着另一侧的耳房便让千悦先过去。
千悦只是不精明,但并不愚钝,他知道他们几个是有要事商谈,这才故意支开他,他不吵不闹,很识相地走开了。
……
书房的密室里。
泠崖听风畔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不由得大惊失色,但轩辕澈找他来可不是要让他评判自己的所作所为的。
“近几日放粮,可有把粮价压下来几分?”轩辕澈以杯盖将茶沫拂去,品了一口,眉目间尽是淡然之色。
然而,泠崖的话却让他不禁蹙起眉头。
只见泠崖摇摇头,无奈道:“未曾。那些无良商家干脆不卖粮了,就打算屯着等我们的粮食发放完了再拿出来呢。”
“船中余粮仅六千石之数,最多也就再撑着谊阳城半个月。”风畔如是补充道。
上好的碧螺春入口清冽,但轩辕澈此时已无心品茶,若是再从别处调粮也是远水难救近火,为今之计恐怕只有让官府开仓放粮了。
可是,当初朝廷下拨的大量物资都掌管在房俊明手中。区区知府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摆布,但房俊明乃是吴国公府世子,倘若动他,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那么便不是宇文天纵旨意中的暗访了。
违抗圣旨是欺君之罪,这轩辕澈倒是不怕,左右也不是第一次了。然,宇文天纵明令暗访必定有他的用意,轩辕澈只是恐怕自己肆意行事,乱了他的盘算。
泠崖主张轩辕澈出面开官仓放粮,风畔则不同意,劝轩辕澈再次上奏而后静观其变。
争了整整一个时辰,什么结果也没争出来。最后,轩辕澈饮尽杯中茶,将茶盏不轻不重得放在几案上,二人听闻响动这才安静下来。
“泠崖,尽量再调送些粮食过来;风畔,再送一封奏报给闵都。”
说罢,轩辕澈径自出了密室,只留下风畔泠崖二人面面相觑。
今夜月色皎皎,庭下如积水空明。轩辕澈负手立于中庭,抬眸望着天幕上的瑶台镜,只觉得身心俱疲。
依稀记得小时候父亲得胜归来时,他会跟着母亲一起到城门口迎接,而后,父亲会抱着他一起坐在马上,城中百姓夹道欢迎,高呼着父亲的名号。
那时候,他的志向是长大后当将军,因为他觉得当将军很威风。
可现在,他已经身居亲王尊位多年,却从未有过少年时一丝畅快。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当他明白这句话的时候他却已经摘不下自己的王冠了……罢了,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没有退路。
闭上眼,微微扬起脸,任由清冷月辉撒在自己脸上,这是难得自在的时刻。
“何事”轻微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轩辕澈睁开眼眸淡淡吐出二字。
“请主上将奏报交予属下,属下即刻命人呈递陛下。”
轩辕澈长舒一口气,似是极为疲惫,半是无奈道:“我再待会儿就回去写。”
他在想,他父亲在世时还有宇文天纵……他们是否也曾被肩上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