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悦素来少与人交往,乍一见这热情的掌柜实在惶恐,不由得拽进了轩辕澈的大手。
他不是个会藏心思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轩辕澈随意瞥一眼就知道他有多窘迫,于是便上前一步拦在他和掌柜之间,以自身遮住了他的大半身躯,而后沉静道:“小弟笨拙,不甚弄坏了衣裳,特来此置办几身现成的。他害羞得很,便不进去了,有劳掌柜挑些合适的来。”
也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考虑到千悦不喜欢“奴隶”这个称谓,总之,轩辕澈没将二人的主仆关系说出来。
轩辕澈故意将钱袋子在手上掂量几下,掌柜眼睛直勾勾的盯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去取衣服。
方才进店时轩辕澈便觉得奇怪,总感觉少了什么,但大半心思顾着千悦并未深究,待掌柜走了他才意识到缺的是打下手的伙计。
三间铺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怎么着也得有个伙计吧?要不然,像现在这样只留下顾客自己看看一来尴尬无趣,二来若是手脚不干净的人盗取财物也未可知啊。
掌柜不出来他自己也寻思不出缘由,回头见千悦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到处看,便适时松了手。掌柜不在,千悦这般腼腆的性子便稍微放得开一些,一会儿掌柜回来他八成又要猫在自己身后的尺寸之地了。
“去看看可有什么喜欢的,一齐买回去吧。”轩辕澈看着仿佛好奇宝宝的千悦眼含温柔。
千悦这才迟疑着走向罗列着各式衣裳鞋履的架子,而轩辕澈闲来无事就跟在他身后一起慢悠悠地看过来。
不同的是,千悦在看商品,而轩辕澈关注得是千悦。于此时的轩辕澈而言,观察千悦的小表情可比这些普普通通的商品有趣多了。
逛完了三间铺子,掌柜刚好从里间出来,怀里抱着一大摞衣服,估摸着五六件的样子。
掌柜的将衣物一一平铺在长条的柜台上面,说道:“铺子里头质量好又符合小公子身材的实在不多,这些您挑挑可有看得上眼的?”
轩辕澈不答,扫视一眼后,指着其中黧色和石黄那两件对千悦道:“这两件你可喜欢?”
千悦摇了摇头,一个黑中带黄似黎草色,另一个则是暗黄,都不是他喜欢的。
那便只剩下青莲色、月白色和霁色的三件,不管千悦看没看上,反正轩辕澈觉得他看得顺眼,便不过问千悦的意思,直接对掌柜说道:“这几个都要了,包起来吧。”
掌柜面上笑容更甚,暗道有钱人就是不一样,明明买一身应急即可,偏偏一出手就是三套,而这做兄长的着实大方,倒是小弟有福。
“方才还有什么别的看上了吗?”
千悦再次摇了摇头,半是欣喜半是不舍道:“这些就够了,不必再为我破费。”
轩辕澈闻言眸光变换,方才千悦的表情他时刻注意着,但饶是他也难分清千悦对一样东西看的时间久一点是出于纯粹的新奇看看还是想买回去。
本想让千悦自己说,但他这般乖巧推拒倒是让轩辕澈有些意外,意外之余便是对他的心疼更甚。
掌柜还在打包衣物,轩辕澈就干脆亲自动手去取:香包、罗袜、抹带……但凡曾让千悦目光停驻的物件都没被落下。
趁着掌柜噼里啪啦打算盘的空档,轩辕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掌柜的,你这铺子也不小,怎么不招个伙计啊?”
闻言,掌柜手上动作一滞,面露无奈地叹气。
第33章 击鼓鸣冤
“原本是雇了三个伙计的,可是灾后……”掌柜继续着手上动作,但是速度却慢了许多,“我是个愚妇,却也知道该当留个伙计帮看着,可我这铺子都是自己家的,除去进货的钱款就数伙计的工钱支出最多,灾后店里头入不敷出,我没办法只能辞了伙计,一个人撑着这家铺面。”
掌柜看着年纪不小,大约是年近四十的半老徐娘了,大约已经嫁作他人妇,只是不知为何家中男丁也不来帮衬一二。
没等轩辕澈思量出个究竟,掌柜便又自顾自的说道:“说来也是不容易,一个时辰前城南的隆瑞商行开张低价售粮,我和街坊邻居赶着去便没来得及锁门,结果回来一看衣服就少了好些。”
话音未落,总账已经算好,统共五十六两。
千悦轻扯轩辕澈的袖子,小声对他说:“太贵了,别买那么多。”
整整五十六两纹银啊!
要知道,他身为暗卫在西黎时的月俸也不过一两银,纵使是统领也就二两银。
而到了这儿,他从前分文不用地过四年又八个月的薪俸不过堪堪抵得上几身衣服和一些配饰。
掌柜见他一脸肉疼的模样,生怕错失了大主顾,便忙陪笑道:“那这样吧,我给您便宜六两,凑个整,您看如何?”
这话是对轩辕澈说的,方才她就看出来了,虽然是给纤瘦的公子买衣服,但两个人里面说话有分量的其实是戴面具的高个儿。
“不必。”轩辕澈直接从钱袋里取了锭银子放下,便拿起东西拉着千悦往外走,全然不顾两眼发直的掌柜。
轩辕澈做事都很有目的性,也不多在街上停留,径直去了马车那里。千悦本想接过衣物自己上去换,没想到他进入车厢之后轩辕澈也跟上来。
虽然同为男子,不必计较什么男女大防,但千悦还是能觉得羞怯,他堵在了门口,对轩辕澈道:“换身衣服而已,我自己可以的。”
轩辕澈好意被拒,难免有些不悦,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止了入内的动作转而坐在了车辕上。
这要是放在以前,千悦无甚过错都会被他鸡蛋里挑骨头地苛责;可现在,他对千悦的耐心越发好了,甚至还会注意着他的好恶。
不过,他现在还未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的变化。
斜倚着车板,轩辕澈一双锐利眼眸将不远处的商铺逐一打量过去,风畔觉出不寻常,便也跟着看过去,但除了门庭冷清之外并未其他发现。
“主上,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轩辕澈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怅然答道:“我在想适逢如此悲秋,若是商铺里的伙计被辞退了可还有出路。”
整条街上半数的铺子都关着门,大抵是交不起租金被迫歇业,这种时候不少富贵人家也在节衣缩食,自然不会有人再来租商铺,关了门基本不可能再开。
风畔心知肚明被辞退的伙计势必难有出路,但他不想再给轩辕澈添些惆怅,又不想说些乐观的违心话,便只好默不作声。
富商哄抬粮价,官府屯粮不放,普通人即便不丢活计也难混饭吃。
“主上莫要忧心,只要这里的情况能直达圣听,一切必然会好起来。”这些宽慰之语说出来,风畔自己心里都没底。
闵都城里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难道会不知道他派来的钦差大臣是个什么德性吗?可是他还是把房俊明派来了。
风畔不似轩辕澈那般谙熟帝王心术,只单纯以为宇文天纵此次是昏了头。
轩辕澈并未因风畔的话松一口气,反倒是心又往下沉了沉,此次行程已经比他想象的残酷太多。
风畔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再说了,这不还有咱们在隆瑞商行发放赈灾粮嘛。”
轩辕澈摇头叹道:“杯水车薪。”
楼船因其船身高耸,重心不如其他船类稳当,因而不适合远航。此下江南走的虽然是内河航道,但重心下移可助船身于风浪间更平稳。而且此去是为暗访灾情,轩辕澈就急令泠崖调集粮食一万石置于船舱中,可这区区一万石粮焉能赈济滨州全境?
二人之间气氛凝重,恰此时千悦从车帘后面钻出来了,轩辕澈抬眼一看顿时无语扶额。
千悦看不到轩辕澈的表情,但见风畔那一脸憋笑的模样就知道定是有什么不妥,可他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蹙着眉无奈地看着这主仆俩。
“哎呀!”轩辕澈冷不丁往他脑门上弹了一记暴栗,千悦委屈巴巴地捂住额头生怕他再来一记。
“笨死了。”
轩辕澈解开他的上衣系带,将左衽换成了右衽。他手上不停,嘴皮子也没饶过千悦:“穿成这幅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中原汉人以“右衽”谓华夏风习,中原之外的蛮夷则通常为左衽。但为了显示阴阳有别,凡死者之服——即寿衣,用左衽。
西黎也属中原,但太监、暗卫的常服和官员的朝服都是圆领袍,不过形制略有区别,颜色亦不同,宫女妃嫔的上衣是清一色的对襟,皇帝太子的常服中倒是有右衽,不过千悦从来都避着他们,十几年也没看见过几次,自然不会注意到。
轩辕澈没有解释清楚,千悦看着他说完做完还是一头雾水,而且穿上新衣的喜悦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千悦瘪了瘪嘴,低着头盯自己的脚尖,整个人弥漫着低沉的情绪。
风畔赶忙缓和气氛:“主上,这身挺好看的呀,是吧?”
千悦选的是霁色那套,恍若雨过天青一般的淡雅色彩倒是很衬他的气质,而且大小适宜,不像之前那样松松垮垮的。
轩辕澈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一本正经地下了决断:“确实不错。”
千悦得了夸奖便开开心心地抬起了头,眉眼弯弯,笑得腼腆。
“走吧,办正事去。”
轩辕澈大步流星地往县衙大门而去,却不入内,而是在鸣冤鼓前站定,拿起鼓槌就咚咚咚地敲起来。
第34章 好人坏人
原本即便只是小小县衙门口白日里也定然是有两名衙役在值守的,一旦有人击鼓便带领其人进去升堂,而此时此刻堂堂一城府衙却大门紧闭。
隆隆作响的鼓声引来了街坊四邻和路边行人的注意,好一会儿门后才有仓促脚步声传来,一阵拔开门闩的响动之后朱漆大门缓缓开启,手持杀威棒的十六名衙役分站两侧,给轩辕澈三人让开了道。
轩辕澈放下鼓槌,大步而入。
千悦何曾见识过此等场面,一时间心里发怵,便亦步亦趋地紧跟在轩辕澈身后。这本来是风畔随侍的位置,如今被占了他却也不恼,只是离得远了些,给千悦留出空间,而后依然跟着轩辕澈的步调走。
大门同公堂之间相距不过十步,他们还未至公堂,府衙门口便被围观群众堵了个水泄不通,那家成衣店的掌柜凑在了最前头,她想看看方才来光顾的贵公子有何冤情。
寻常时候,事主在堂下跪等半个时辰才能等到主事官员姗姗来迟,但这次显然非同寻常。门开时,知府已经身着云雁官服正襟危坐于堂上,面上强作镇定,但眼眸中尽是惶恐,仿佛他自己才是在等着被审判的那个。
“威——武——”衙役以杀威棒击地,口中大喝“威武”二字,此为堂威之一。
千悦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便抓住了轩辕澈腰后的一角衣料。轩辕澈于堂中站定,微微侧脸给风畔递了个颜色,风畔会意上前将状纸递给了知府身旁的师爷。
门外男女老少从未一个个瞪大眼睛瞅着,只觉得新奇又诡异。以往府衙里头升堂他们也凑热闹,最开始总是要走个流程,比方说待“威武”声止了,知府大人就会大力一拍惊堂木,而后“堂下所跪何人”“状告何人”云云。
然此时堂下人未跪,堂上人也没敢说个不字,一站一坐,气势上倒是后者强劲许多。
“威武”之后再无人语,百姓们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专心看着不时与周边人私语几句。
千悦亦是云里雾里。先前只听轩辕澈说要当众处决五名恶霸,便只当是让群众围观着一人一剑刺死即可,哪里想到轩辕澈这又是击鼓又是升堂的,看着就麻烦得很,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师爷接过状纸,知府大人这才“啪”得拍了惊堂木,厉声喝道:“带人犯!”
话音刚落,知府便立时变了脸,谄笑着让轩辕澈坐到衙役刚搬来的太师椅上旁观听审,以免站累了。
知府其实不知轩辕澈到底是何方神圣,但能手握青天令的必定是皇帝的亲信,他一个从四品下府知府躲不了也惹不起,只能恭恭敬敬地把这尊大佛供起来。
但轩辕澈自知并非神明,他要的不是阿谀奉承,而是还青天大道于百姓,使不辱青天令,不辱南境统帅之名。
五名人犯很快被押送上来,有人仔细辨识之后大喊道:“哎哟!那是之前在李家村掠人子而食的恶霸呀!”
众人恍若闻惊雷于梦中醒,立时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我还在想这两天他们怎么消停了,感情是被官府抓住了呀!”
“恶人有恶报,先前时候未到才由得他们逍遥法外,如今时候到了!”
……
府门口群情激愤,公堂上却还保持着严肃沉静的氛围。
五人身着赭色囚衣,双手并脖颈被锁于木枷之内,双脚脚踝处又以脚镣束之,一路走来叮当之声不断。
他们被按跪在地上,轩辕澈三人这才开始打量起他们来。
有人依旧神情倨傲,有人面如死灰,还有人双眼空洞,仿佛对尘世间已无眷恋。
惊堂木再次炸响,知府一一报出五人名字,以及他们的烧杀掳掠的残忍罪行,最后扔了个黑签子下了判决“明日午时菜市口问斩”。
有人一笑了之,有人木然如魔怔,也有人推卸罪责,大喊“冤枉”……世间对错千万般,唯有人命须血偿。
百姓们纷纷叫好,对知府不吝辞藻赞颂。甚至有位小伙子高兴得被门槛绊着摔进了门内,众人哄然而笑,聚在府衙门前迟迟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