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逐弯腰捧了一捧溪水,简单漱口净脸。他们带了一些干粮,在路途中填饱肚子是没问题,但精致和华贵便完全谈不上了。
戚逐有些饿了,他接过护卫递来的一块粗糙糕馍,正想张嘴吃,余光却忽地瞥见,萧阳月站在一边,双手抱臂,淡淡地看着他。
戚逐便盯着那块糕馍,故意露出些许嫌弃不适应的神情来,最后还是张嘴皱着眉吃下,一副无奈又味同嚼蜡的模样。
萧阳月冷哼一声,道:“齐大人,出门在外,将就一些。”
戚逐心里暗暗地笑,萧阳月不知是过于谨慎,还是只是看他不合眼缘,总是盯着他,像是非要从他身上看出些许蛛丝马迹似的,他还得处处都小心着些。
戚逐面上不显,回答:“那是自然。”
戚逐话音未落,萧阳月却忽地一皱眉,他从袖间弹出一块小石子,石块掠过某处树梢,伴随着一声鸟啼,一只麻雀从树梢上落下,掉在地面上不住地扑腾。
萧阳月盯着那只麻雀,又警惕地四处看了看,最后也没有再去管那只小活物。他下的手显然不重,小麻雀扑腾了片刻,便又歪歪扭扭地飞起。
休整两刻钟后,一行人便继续赶路,在卯时抵达徐镇。
徐镇人家不多,一眼望去,也不过百十来间低矮杂乱的茅草屋,庄户之间隔着道道耕田水渠,零星来往的大多都是老翁老妪。
此处已隐隐可见三凤山的轮廓,那山顶周围,果真是云雾缭绕。那雾气当真如梁昱所说,透着几分血般的淡红色,衬得那山峰仿佛升于血色云海之中,半山腰下的位置都被雾气遮掩,看不见山峰的全貌。
徐镇的镇民们少见到这么多外来的车马,来往之间目光有些露怯,不少人都连忙放下手里的农活,跑进屋子里,躲在窗棂背后偷偷地看着他们,眉目之间惊疑不定。
梁昱走在戚逐和萧阳月身边,压低声音道:“镇上的年轻人大多都被征去服徭役,留下这些老翁老妇围着几亩农田为生,甚是穷苦。”
戚逐扫过目能所及之处的破旧茅屋,与一看就并非良田的农田,感慨道:“兴亡皆是百姓苦啊。”
梁昱微叹一声:“这里离三凤山近了,若是在周遭探听一二,也许还能找到一些线索。”
戚逐望向不远处的一座茅屋,他迈步走进院落内,石块垒成的墙壁上遍布沟壑与裂痕,墙边也生满了青苔与杂草,这样的屋子,还一直住着人。
戚逐抬手轻轻敲了敲木门,半晌,门内才响起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一位苍苍白发的老翁颤巍巍地打开门,见门外的院子里站着十多位显然不是平民打扮的人,腰上都还别着骇人的长刀,浑浊苍老的声音抹上几分恐惧,当即便想下跪:“诸位大人,这是……”
“老人家莫怕,我等乃官府下派来调查几起陈年旧案的官员,只是想就案子询问一二。”戚逐扶住老翁瘦弱的胳膊,弯腰朝他拱了拱手。
听到官府二字,老翁恐惧的神色并未减缓,想来此地吏治残酷,官府或许欺压百姓已久。
戚逐还想安慰两句,萧阳月却并无太多耐心等下去,开门见山地询问道:“一年前三凤山附近村落发生的孩童绑架案,老翁可知?”
萧阳月平时素来冷脸,但他本就容颜惊艳,即使是冷着脸,那也是一位令人神往觊觎的美人。但此时的他变换了容貌,再加上这副神情,外人看上去,难免有些不近人情的凶恶。
老翁颤抖着又想下跪,梁昱赶忙前去安抚,戚逐笑着拍了拍萧阳月的肩头,对他附耳道:“阁主大人,我看这处大抵吏治残酷,百姓受官府欺压颇多,你还是温柔些吧。”
萧阳月微皱着眉,身体一侧,将戚逐的手从肩上挣开,提着刀站到门边去了。
老翁年事已高,关于绑架案并不记得太多事情,能够告诉他们的,不比官府卷宗上所记载得要更多。
戚逐转而问道:“老人家,那你可知三凤山?”
想不到,老翁一听到三凤山三字,面上的惊惧更甚,他惶恐不安地摇头:“不能去……不能去……那地方,百姓都不敢去……”
戚逐:“为何不能去?”
“那地两年前被不干净的东西所污秽了,一夜之间升起大雾来,那雾的颜色像血,好多人上了山就再没回来过。”老翁苍老的声音中满是恐惧,“地里庄稼也不好了……镇上人也请过大师做法……都没有用啊……”
两年前,的确是元阳宗宗主被杀后红岳会开始在武林立足的时间,老翁口中的那山上的“污秽”,恐怕和红岳会的“雾隐飞花阵”脱不了干系。
这雾隐飞花阵被传得越耸人听闻,戚逐反而对其真面目越觉得兴趣浓厚。
元阳宗宗主,好歹也曾是武林赫赫有名的高手,他所独创的武林秘籍,想必也值得一探究竟。
一行人在徐镇待了三刻钟不到,便再度启程。临走之前,梁昱见那老翁着实贫苦,恳求戚逐将他们队里带的干粮分给老人家些许,戚逐自然应允,让人给老翁送了些白面饼和糕馍。
老翁捧着那些粗糙的食物,高举起双手来给戚逐等人磕头。
戚逐看着那老翁,又望着那远处云雾缭绕的山顶,叹道:“京城虽繁华富庶,但还是不敌这天下苍生令人感慨良多啊。”
这里离三凤山还有几十里路,众人想要在入夜前赶到山脚,便只能快马加鞭。戚逐从自己随行的行囊中拿出一样东西,带回了轿子里。
萧阳月坐在轿前的马上,扫了一眼戚逐手中的东西。
戚逐手中的,正是那本在丁飞云府上搜出的前朝字典,《大成字纂》。
第13章
戚逐刚刚在轿子里坐下,摊开那本字典,萧阳月便掀开轿帘,问:“侯爷拿这个做什么?”
“这也是线索之一,阁主大人。”戚逐回答,“正如我在皇上面前所说,红岳会也许就借着这本字典在门派弟子之中传递密令。红岳会显然是一个不满朝廷的武林门派,他们的门派弟子既能渗透入乾门卫这样的御前机构,就代表皇上身边也许还有其他红岳会爪牙。若是能找出他们传递密令的方法……”
“除掉红岳会掌门人便是了。”萧阳月冷冷道,“至于是不是真的还有人潜伏在朝中,自然是要经过彻查。”
“如何彻查?全部打入刑部大牢?”戚逐似笑非笑,“阁主大人,我是文官,你是武将,果然文武有别。”
“文官还是武将,都是皇上的臣子。”萧阳月淡淡道,“此事自有皇上定夺。”
戚逐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除去这本字典,戚逐也十分好奇,红岳会究竟是哪来那么通天的本事,可以将人安插进朝廷的武将集团中。要知道,乾门卫和浮萍阁此类的机关,成员的家世家底必然会被再三筛查。
难道元阳宗宗主还没死时,丁飞云就已经是这支旁系门派的弟子了吗?
戚逐认为,就是元阳宗也未必有那么大的本事,难道朝廷之中,还有第三股势力替他们里应外合?
临近入夜,众人抵达三凤山山脚的一片村落,抬头望去,整座山似是裹在大雾之中,不过半里路,却连山的轮廓也看不分明了。
这座无名村落似乎比徐镇还要稍稍富庶些,至少也有上百户人家。现在天色渐晚,还在外走动的村民不多,不少人家都点起了灯,屋子里人影绰约。
萧阳月似乎不打算就此停下休息,欲带着护卫们直接进山,梁昱劝道:“杨大人,我们还是在此找一处地方休息一夜吧,现在已是酉时了,入夜后视线不清,实在不宜上山啊。”
萧阳月:“你和齐大人留下,我带人上去。”
“万万不可!”梁昱大惊失色,“杨大人,三凤山若真是红岳会的大本营,必然万分凶险,夜里上山无疑是送死啊!”
话音刚落,一旁屋宅的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一名妇人提着灯笼从门内探出头来,遥遥地问:“几位爷是想往这三凤山上去?”
戚逐回头,说话的是一位徐娘年纪的风韵妇人,虽然是简朴的乡民打扮,但胜在容貌昳丽、身段婀娜,着实算得上是容貌上乘的女子。
戚逐回答:“正是。”
妇人摇摇头,道:“这三凤山是座神山,有土地爷镇守,夜里惊扰不得的,各位爷若是想翻山赶路,还是明日再去吧。”
戚逐:“神山?”
在徐镇人家眼里,这是一座藏了不详的污秽之物的山,而在这里,反倒又成了神山了?
戚逐眼眸微眯,沉默不语。
梁昱拱了拱手:“多谢女主人告诫,我等自然是不会在夜里上山的,只是不知这村里可有合适的地方供我等歇息一晚?”
妇人迟疑片刻,回答:“诸位爷若是不嫌弃,可在奴家家中后院用来存放茅草的小屋里歇息一晚,地方窄小,但也算是干净。”
梁昱闻言,一时喜出望外,连忙道谢。
萧阳月站在一侧冷眼看着,戚逐也没有立刻说好,心道这梁昱还真是敦实没有心眼,即将入夜的天,他们一行十多人,还都是男人,这妇人胆子倒是不小,就不怕他们是歹人吗?竟敢就这么留他们借宿。
他们一行人,除了戚逐之外都会武功,即使是真要歇息一晚等到明日再上山,随便找个露天平整的地方也就睡下了,不必还非得找个人家借宿。
萧阳月正想说不必,戚逐却先他一步笑道:“女主人好意实乃雪中送炭,那便叨扰一晚了。”
萧阳月皱眉一瞪戚逐,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更透出几分鄙夷和不快,等到梁昱被那妇人领着进屋之后,他才冷声道:“侯爷莫不是贪图那女主人美色?”
“阁主大人,这你可就错怪我了。”此时此刻,戚逐才真觉得萧阳月对自己的误会颇深,“夜里上山的确不安全。”
“侯爷聪慧过人,怎会看不出其中蹊跷?”萧阳月沉声道,“这偏远村落,一介妇人竟敢随意留宿外人,侯爷认为妥当吗?”
“我看此地民风淳朴,人家说不定就是一片善心呢。”戚逐笑道,“阁主大人,别总是以恶度人。”
萧阳月的眸色越发冷了,说他以恶度人?他倒是希望自己早早地便学会以恶度人,那么他十三岁那年也不会因为好心地去为一行人在山中引路,却反而险些被那群人面兽心的贼人强暴了。
萧阳月不再说话,转身走进院里。
戚逐看着他的背影,自知有些失言,阁主大人显然因他这一席话生气了。
戚逐来到后院的小屋里,屋里点着烛台,靠墙垒着一摞一摞的茅草,那妇人正弯腰简单地收拾着屋子,一双手在烛光的映照下细嫩雪白,不像是一个平日里需要干活的村妇的手。
戚逐盯着妇人的手看了一阵,抬头问道:“女主人,家中只有你一人么?”
“家里还有奴家夫君,夫君身子不好,歇得早。”妇人神色间浮现星星点点的担忧来,她整理好地上的茅草,起身道,“奴家为各位爷准备几壶水来。”
妇人为众人提来两壶水,随后便回了正屋。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戚逐站在小屋门边,环视了院落一圈,见院子里有两口井,便走过去看了看,其中一口井里有水,另一口已经干涸了,只能看到井底干枯的砂石。
戚逐看着那干涸井底的砂土,一股奇异而浅淡的气味忽地窜入他的鼻尖,他眉头微皱,这股气味实在过于细微,平常人或许闻不到,但戚逐不同。
这是一股夹杂着臭味的腥气,像是放置太久的腐肉。
戚逐环视了一圈,这村里房屋都隔得不远,相邻之间不过几十步路,凡是他目及之处的房屋,似乎都在后院挖有水井。
虽说这南方水源的确充足些,但这家家户户都有水井的村子,着实是不多见。
戚逐暗暗凝眸,他没再去管那口井,而是转身回到屋里,众人在地上铺好了一层茅草,再垫上一点衣物,也算是一个舒适的床铺了。
梁昱提起那妇人拿来的水壶,正想往碗里倒一些,萧阳月却抬起剑鞘,用冷硬的剑鞘尾部压下梁昱手中的壶口,沉声道:“别喝这里的水。”
梁昱心知萧阳月疑心重,见萧阳月神色不容置疑,也只能作罢,放下水壶。
临近亥时,萧阳月让四人在茅草屋周围守夜,剩下的人则轮流休息。萧阳月本想也出去守夜,梁昱却不愿萧阳月身为朝廷要臣都亲自出去守夜,自己却在屋里安稳地睡觉,便坚持他去守夜,让萧阳月回屋休息。
萧阳月见他坚持,也不欲多说,便回屋了。戚逐躺在窗边,身上盖着一层薄被褥,萧阳月的铺位在他身边,他侧着身,听到身边一阵窸窣响动。
戚逐:“阁主大人。”
萧阳月:“干什么?”
“先前是我失言了。”戚逐道,“还望阁主大人别放在心上。”
萧阳月沉默着,最后才平静道:“侯爷少与我争些言语上的机锋,我自是争不过的。”
戚逐暗自一笑,心道要说萧阳月不近人情,偶尔也还是会透出这么几分可爱来。
戚逐不再说话,闭上双眸休息,大约过了两刻钟,屋里周围便传来细微的鼾声。
萧阳月的呼吸很安静,一副已经熟睡的模样,但戚逐清楚,萧阳月必然不打算在这样的情况下睡着。
只是,平静并未持续太久,大约在丑时三刻时分,戚逐便又嗅到了那股方才在井边嗅到的气味,这一次,臭味要比在井边浓郁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