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英快步来到那人跟前,将身上的重剑和其余武器尽数解下,蹲下身,深深凝视着眼前人,温厚的声音中满是深重的思念:“怀恩,一切都好吗?”
戚怀恩展颜一笑,一道陈年的浅色旧伤疤从他的右耳一直蔓延到鼻梁,即使面容有瑕,但也难掩其清俊迷人的容貌。
他握住庄英的手,答道:“我一切都好。”
戚怀恩大抵是听闻小童子的喊声,匆匆从床上起身,肩上只来得及披了一件薄薄的中衣。庄英微微蹙眉,干脆将他从轮椅上抱起,几步踏入屋内,放在床上,担忧道:“你不是近来身子都不爽利吗?夜里还是凉,别穿这么少出来。”
庄英说完,便去唤小童子把炭盆拿出来摆上,戚怀恩道:“都开春了,哪里还用得着炭盆。说来,闫大夫怎么也和你一块回来了?”
“他最近在蜀县那边行医,我去见友人时正好碰上他,听你在信中说你冬日夜里总是腿疼,就把他一块叫来了,好给你看看。”庄英小心地将戚怀恩残疾的双腿放平,轻柔地替他揉按着,“他已经答应在山庄里常住了,有他在,我也放心些。”
戚怀恩望着他刚毅的侧脸,轻声问:“那你此次回来要住多久?”
庄英抬头笑道:“友人那边的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若无其他事,我自然是能留多久就留多久。”
说罢,庄英眸色却微沉了几分,剩下的话他并未说出口,若有不明的势力借他盯上晏家庄,他必是要留下来保护怀恩和晏家庄安危的。
他离开晏家庄已有十个月,每月虽都会和怀恩写信,但顾及晏家庄全庄人的安全,他从不写太多话,就怕这些书信落入敌人之手,会对晏家庄带来不测。
戚怀恩定定注视着庄英,庄英心里在担忧什么,他亦清楚,只是可叹他自身无法替庄英分忧,便只有尽力不去让他忧虑了。
戚怀恩笑道:“你此时回来,正好后山的桃花开了,明日陪我一块去看看吧。”
“好。”
门外站着的闫东来咳了一声,不耐烦地对庄英道:“得得得,差不多行了,不是让我来看病吗?你外头候着去,别在这碍手碍脚。”
庄英答应一声,走到外房中候着,一刻钟后,闫东来便出来了,庄英忙问他怀恩的情况,前者道:“急什么,没什么大事,陈年旧伤后遗症罢了,我已经开了张药方,让他每隔一日泡一泡药浴就行。就这么点小事,还非得让我住下……”
“反正你在外头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晏家庄收留你还不好么?”
“谁说我吃了上顿没下顿!”
说罢,闫东来收起面上愠怒神色,低声道:“你可有告诉他你被人跟踪的事?”
庄英摇摇头。
“你倒是把他护得紧。”
“我与怀恩八年的情谊,这是自然的。”庄英道,“也还请你别在他面前提起。”
“你不说,他也未必不会发现。”
“怀恩心细,我知道,但不论如何,他已受过极大的苦楚,不该再被卷入武林纷争。”
闫东来沉默地望着他,而后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再多问。
第二日清晨,庄英早早地便带着戚怀恩早起,庄内人家听说庄英回来了,纷纷前来寻他。晏家庄内的许多事务都是他在管辖,庄英算是半个晏家庄庄主,庄内的居民无一不记着他的恩情。
与庄内人家寒暄完后,庄英与戚怀恩两人便去了后山的小桃林。桃花还未完全盛开,但已漫山地显出细嫩的浅桃色,景色美丽非常。
庄英推着戚怀恩的轮椅,在桃林中缓缓地行着,车轮碾着一地松软湿润的泥土,一时只听得车辙的脆响。
戚怀恩抬头看着枝头的桃瓣,眉间惊喜温柔满溢:“真美。”
庄英:“回去叫庄内的小童子们出来采些桃花瓣回去,正好给你做些桃花饼吃。”
戚怀恩点点头,他握着自己的车辙转动轮椅,眺望着远处的山林,庄英站在他身后,与他一同欣赏眼前这片静谧的春色。
就在那一刹那,庄英像是猛然察觉了什么,拔出剑转身一挡,一道人影如迅疾闪电,从一旁的桃林中跃出,与他重重刀剑相撞。
萧阳月盯着戚怀恩,眸中却显出深深的颤,像是被什么刺痛了双眼和心扉,双手也在细微地颤。
庄英心中大惊,继而沉下眼:“你究竟有何意图!”
萧阳月似乎是动了怒气,下了重手,庄英武功不敌他,很快便被一剑砍在胸膛上,向后退了数十步,单膝往地上一跪,唇角溢出鲜血。
戚怀恩大惊失色:“庄英!”
萧阳月颤抖地呼出一口气,他转过身,一步、两步,他朝着戚怀恩走去,最终停在他的面前。
庄英眸中浮出赤色,心中只怕萧阳月想对怀恩不测,怒喝:“住手!”
“是你……是你……”萧阳月却只是定定地盯着戚怀恩,面色空白着,双眸时而茫然时而颤动,似乎在透过戚怀恩,看向另一个人,“戚逐……你是戚逐。”
听到这两个字,戚怀恩与庄英俱是一震。
萧阳月的脚步停住了,真相摆在他眼前,看见戚怀恩的那一刻,他恍然间便明白了一切。他低头笑着,心中却如同裂开一道缝隙,灌入的都是刺骨的寒风。
“你果然骗了我……”萧阳月低声自语,“果然骗了我。”
这时,一道劲风从萧阳月身侧袭来,他反身躲避,只见不知何时赶来的闫东来双手虚握成爪,上前直取他的咽喉。
闫东来啐了一口:“呸!竟敢跟踪我们!管你是谁!给老子拿命来!”
庄英一抹唇边血迹,跃上前将行动不便的戚怀恩抱到一旁,戚怀恩担忧惊惧地拉着他的手臂,看着他胸前被横斩一刀的鲜血淋漓的伤,双眸几乎要担忧得滚下泪来。
庄英:“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
说罢,庄英便拔剑上前,与闫东来一道包夹萧阳月,萧阳月却已经失了与他们交手的兴致,只是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戚怀恩,像是恨极了他那张与那人相似的面孔。
林间桃花纷飞,被凌厉的杀气击成粉碎。闫东来与庄英一人用掌一人持剑,左右合击,萧阳月仍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看着二人就要击中他,两颗小石子陡然从林中射出,一枚击在庄英的剑身上,一枚打在闫东来的靴上。
小小的石子上蕴含着无法比拟的浑厚内力,庄英被震得双臂猛颤,剑径直被打落在地,闫东来更是直接被打得直接腾空跌倒在地。
一道人影出现在桃林深处,徐徐逼近的平稳的脚步声踏碎了一地花瓣,一声一声踏在萧阳月心里。
萧阳月呼吸一滞,不由自主转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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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副cp啦!
怀恩就是真正的戚逐!只是改名了
下一章开始就是方无竹了~
第72章
戚逐,戚怀恩已许久没有听到有人这么唤他了,过往的一切,于他来说已经如同梦一场。
同样感觉一切如大梦一场的,还有萧阳月。
方无竹身着一身无垢的白衣,他负手站在林中,目光穿透纷飞破碎的桃花瓣,驻留在萧阳月身上。
萧阳月似乎又清减了几分。
萧阳月也怔然地望着他,望着他一如往常的眉眼。
方无竹低低轻叹一声,一声叹息中夹杂着太多情绪,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闫东来抱着自己的脚在地上痛呼,好不容易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待看清来人后,嘴里的骂骂咧咧戛然而止。
闫东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一时心有余悸,心想幸亏这姓方的念着他旧日的恩情没用多大力气,不然他这条腿也算是废了。
庄英也大为诧异,戚怀恩更是满面惊讶。
“庄少侠,闫东来,你们二人先带怀恩离开吧。”方无竹沉声道,“我与阁主大人有事相谈。”
“好你个……”闫东来不知萧阳月是否知道方无竹的真实身份,险些将姓方的脱口而出,一时憋了个脸色发青,只能愤恨道,“你下回再找我疗伤,你看我来不来!”
庄英伸手制止闫东来,捡起自己的剑背在身上,将戚怀恩重新抱上轮椅。戚怀恩忧心忡忡地望着方无竹,眉目间似乎有话想说,却只能随着他们二人离开了。
方无竹停在萧阳月面前,低头望着他:“一别数月,你近来可好?”
回应他的,是萧阳月迎面斩来的剑。
方无竹后错一步,从袖中抽出折扇抵挡,扇骨撞在萧阳月的剑上,方无竹既不进也不退,只是注视着萧阳月的双眸。
萧阳月的剑式失去了章法,他似乎只是想发泄心头的万般情绪,动作都颤得厉害,不一会儿便被方无竹将刀剑打落在地。
可萧阳月似乎并不甘心,赤手空拳便和方无竹扭打在一起,方无竹不想伤了他,只得收起折扇,将一只手臂背在身后,只单手挡着萧阳月的攻击。
萧阳月凝视着方无竹平静无波的双眸,只觉得眼前此人是无比的熟悉,又无比的陌生。
他的确和真正的戚逐生得很像,但却又处处给人大不相同的感觉,眼前的人是真正肃杀的、凌厉的,双眸透着踏过血海刀山的深邃,桀骜又飘逸,宛如一把饮够了血的刀刃,俊美的面容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一招一式中,光是被方无竹这样注视着,萧阳月的心头便似乎被割伤了。
萧阳月在脑海中回忆着这大半年来玢州密探带回的消息,尽力地将这些情报串联在一处,一个影子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清晰浮现。
百步剑派被剿灭于五年前,真正的戚逐在那时成功逃脱囚禁,却又因为某些原因未能返回,一直隐居在这座山庄中,而眼前此人,却作为“戚逐”回来了,并用这顶替了的身份,袭了侯爵之位,过了足足五年之久。
他眼前的人,这个他最熟悉的陌路之人,有着绝对的冷静、压倒的实力、还有这股近乎使人战栗的压迫,他的实力比萧阳月任何时候所想象得都要深不可测,能够将他压制到如此地步,世上还有几人呢?
六年之前,武林中曾有两人,在怀璧山上杀了个你死我活天昏地暗,据传其中一人败落殒命,却至今从未有人寻到他的尸身。
那两人,从来都是这江湖武林中人只敢低声道来的神鬼般的人物,他们凭一己之力,将整个武林的武功造诣拉高一个阶层,二人之下,乃是其余武林高手这辈子无法跨越的天堑鸿沟。
方无竹,霍乔。
萧阳月还在武林中时,曾隐约听闻,霍乔擅用奇毒。去年冬日,他们一行人追着会使用巫蛊之术的耿冲道入芥子岭,他身中焚骨香,那时的戚逐,却知道该如何解这样的武林奇毒,而后却还给他下药试图隐瞒。
萧阳月亦回忆起自己在芥子岭竹林中遇到的那个一掌便能压制他的神秘武林高手,戚逐也从未告诉他,他究竟是如何带着他逃脱的。
倘若,六年前的怀璧山之战,五年前百步剑派的覆灭与侯府嫡子的回归,二者有所联系呢?
倘若,站在他面前的人,与那日芥子岭中之人,正是那犹如武林神鬼邪说的那二人呢?
倘若……怀璧山之战中败落坠崖的方无竹没有死,而是改头换面,成为以假乱真的戚逐呢?
霍乔是方无竹宿命的敌手,他这些年一定在想尽办法寻找着方无竹的踪迹,也必定会使出各种手段来逼他现身,那么这接连发生的所有事,背后所牵扯的那未知而庞大的武林势力,似乎都有了解释。
终于,在萧阳月晃神之际,他的拳头被眼前的人给攥住了,对方把他拽到眼前,俯身凝视他的双眸:“怎么,几月不见,你反倒是退步了?”
萧阳月喘着气,略显苍白的嘴唇微颤,道:“你是……方无竹。”
方无竹的眸微微凝住,他心里明白,萧阳月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不过是早晚的事,萧阳月此次前往玢州查侯府嫡子身世也在他意料之中,他做好了面对萧阳月的恨的准备。
可当萧阳月真正念出他的名字,他才发觉,萧阳月对他不只有恨,这一声颤抖的声音中,除了恨,还有那即使恨也无法剥脱的情。
“没错。”方无竹回答,“我是。”
萧阳月的心猛地揪紧,他本以为,自己想要的不过是方无竹一句真话,但方无竹的承认,却远远无法让他释怀,他依旧觉得痛苦难过,心间的缺失无法填补。
“真难为你能找到这里,想必一路上也花了不少心思吧。”方无竹松开他,继而捡起萧阳月掉在地上的剑,递给他,“不过,你该离开了,萧阳月。”
萧阳月没有接剑,只是定定望着他:“那你呢?”
“我?”方无竹轻轻一笑,“我自然是留下了。”
“……”
“我的身份你已经查清了,是时候回去向皇帝交差了。”方无竹道,“贤坤侯之位我已不要了,皇帝要杀要剐便随他去吧。你回去当你的浮萍阁阁主,我做我的江湖闲人,此后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以后皇帝再派你来处理武林事务,遇上了,我们或许还能叙……”
萧阳月猛然抽走方无竹手中的剑,闪身来到他面前,冰冷的剑锋直指他的咽喉,方无竹只是微微往后仰起下巴,并未躲闪,眼看着那剑锋停在距离他喉咙不过半寸处。
萧阳月低着头,握着剑柄的手指绷出青白色,一阵风卷起花瓣纷扬跌落在二人身边,他的一双眸中却泛起比周围的桃花瓣更鲜艳的绯色,他颤声道:“这就是你想说的吗……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