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太子没有说话,一双眼眸如幽井深潭。贵妃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热茶,眼中是稳操胜券的笑。
郗真有了官职,每日需要到东宫点卯。重明太子不再强迫他穿红袍,因为他的官服就是漆红纱袖衫,金玉顶冠。
他来东宫那一日,东宫上下的宫女太监都在偷看他,看这个容貌仪态不输太子的人。
郗真走进偏厅,迎面又见一架屏风。他心里嘀咕,心说多金贵的一张脸,死活不让人看。
重明太子坐在屏风后头,仪态懒散。从郗真见他,他就没有端坐着的时候,或是倚着迎枕,或是把玩酒杯,一派玩世不恭地模样。
反倒是郗真,每每见了他,都要正襟危坐。他端坐着看懒散的重明太子,心里就很不平衡。
不知道当初谢离看坐着跟没骨头似的郗真,心里在想什么。
郗真跑了会神儿,听见面前的重明太子叫他。
郗真抬眼问道:“太子有何吩咐?”
重明太子叫了他的名字,却又不说话了,只隔着屏风看他。
郗真不明所以,“殿下?”
重明太子想了想,问道:“你知道先皇后吗?”
郗真道:“是殿下的生母端圣皇后?”
重明太子点点头,“她也是九嶷山出来的,是九嶷山上一任的嫡传弟子。”
郗真愣了愣,这个他却不知道。
“她与父皇相识于微末,后来辅佐父皇成就一番事业。他们二人更是伉俪情深,相互扶持。母后去后多年,父皇都不肯续弦。”重明太子看着郗真,“你有没有想过,同端圣皇后一样?”
郗真愣了愣,斟酌着道:“我自然是希望能辅佐殿下,为殿下鞠躬尽瘁。”
“孤说的不是这个。”重明太子目光沉沉地望着郗真。
郗真抿了抿唇,“恕微臣愚钝。”
重明太子端详着郗真,忽然道:“孤能让你做三品大臣,也能将你一贬三千里。”
他语带警告,道:“郗公子,不要装傻。”
郗真咬牙,道:“殿下行事如此随心所欲,就不怕御史台弹劾吗?”
重明太子勾起嘴角,“随他们去。”
郗真心中恨恨,怎么就让这么个人做了太子,这大燕王朝,怕不是要跟秦朝一样,二世而亡了!
重明太子步步紧逼,郗真只是沉默不语。这份沉默并不令太子生气,反而让他安心,好像一份沉默就足以证明郗真对谢离的爱了。
“殿下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郗真终于开口,他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般,满脸为难,“蒙殿下爱重,郗真愧不敢当。只是我早前曾与人定下生死之约,后来他不幸蒙难,我自然要为他守孝,便是改换门庭,也得等上三年。不然先夫魂灵不安,夜夜纠缠。”
郗真说罢,自觉高明。三年之约,糊弄了谢离不算,这会儿竟然还能拿来糊弄重明太子,真是一箭双雕。
重明太子透过屏风,看着故作哀伤的郗真,面上笑意愈冷,“一个死了的人,怕什么。今夜你就歇在东宫,我看哪门子的孤魂野鬼敢动你。”
作者有话说:
谢离: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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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六月的天儿,殿外的知了叫得正欢,一声接一声,尖锐的声音扰的人心烦。郗真跪坐在席间,眉眼透着肉眼可见的焦灼。
重明太子真是不按常理出牌,说出的话叫郗真哑口无言。他总不能真应下来歇在东宫,可此时拒绝未免显得先前的话是胡编乱造的了。
郗真抿着嘴,迫切地思考着该说什么话。
重明太子看着他这副模样,十分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他垂下眼,声音冷淡,“继续念书吧。”
郗真身形一松,道:“是。”
他这太子宾客目前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每日只用来东宫点卯,与重明太子隔着屏风,念书给他听。
晌午之时,郗真留在东宫用饭,他一个人,待在偏厅。汤致领着奉膳太监,抬着红漆食盒进来,将餐食一样一样端上桌。
当今陛下崇尚节俭,加之世家垄断严重,书籍纸张,乃至一个膳食方子都藏得严实。故而天家尊贵是尊贵,生活却不比世家精致。
郗真一面用饭一面感叹道,皇权与世家之争,便在这细枝末节出体现出来了。
用过饭,郗真稍稍坐了会儿,喝了两口茶,便继续回到花厅,继续给太子讲书。
按照郗真的习惯,午后他是要午睡一会儿的。可这里是东宫,他又是第一天当值,免不了谨慎些,打着精神讲学。
比起他的严阵以待,重明太子就自在多了,他先在榻上坐着饮茶,过后又摆弄着窗边的花瓶,不多会儿走下来,往香炉里撒了些香料。
清淡的熏香合着晦涩难懂的《资治通鉴》,郗真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
恍惚间,重明太子似乎开口说话了,他在屏风后面,专注的看着郗真,道:“你若困了,就先去歇一歇。”
郗真可不愿意歇在东宫,但是他眼皮子越来越沉,觉得自己好像是拒绝了,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发出声音。
东宫后殿,汤致领着一群小太监在树下粘知了,动作静悄悄的,一点脚步声都不闻。
微风吹进屋子里,吹起轻纱微晃。金灿灿的阳光透过宣纸窗子,落在榻上的郗真身上,他的侧脸精致,眼睫上跳动着光尘。郗真阖着眼,四肢舒展身段修长,仿佛是生来就住在这雕梁画栋,膏粱锦绣里的人。
郗真的眼皮颤了颤,缓慢地睁开了眼。他刚睡醒,还有些迷糊,揉着脑袋坐起身。
有什么东西从窗边掉在了郗真手边,郗真捡起来一看,是一支粉白的芙蓉花,花心微黄,内瓣透着柔嫩的红。
郗真只看了一眼,面色一下子变了。
他从榻上下来,撩起纱帐,绕过屏风,去寻重明太子。
这是东宫后殿的东厢房,郗真走到门边,一眼便看见廊下站着一个人。那人长身玉立,脊背挺拔,身上穿着玄金交织的长袍,头戴金玉流苏的头冠,修长的手指在太阳下仿佛发着光。他手中撒下褐色的鱼食,引得流水中的金鱼争相抢夺。
郗真不知道怎么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他皱着眉,看着那人的背影,迫切地想看看他的真容。
郗真向他走了一步。
端着东西的汤致从回廊那边走来,道:“郗大人,您醒了?”
那悠闲喂鱼的人微微偏了偏头,却无法让人看清他的面容。
汤致走到郗真身边,道:“郗大人,既然你醒了,那咱还回花厅去?”
郗真心中一阵失落,愣愣地点点头,同汤致一块往花厅去了。
他跪坐在席间,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重明太子走到屏风后坐下,看着发呆的郗真,问道:“郗大人很喜欢这支芙蓉花?”
郗真一愣,他这才发觉手中还攥着那支芙蓉花。
“我,”郗真道:“算是喜欢吧。”
“喜欢就是喜欢,什么叫算是喜欢?”重明太子问道。
郗真轻轻呼出一口气,道:“原来是喜欢的,后来觉得心里愧疚。愧疚得久了,就不想再看见,也就称不上喜欢了。”
重明太子凝望着郗真,没问为什么愧疚,只道:“这喜欢好生凉薄。”
郗真兀自愣了一会儿,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殿下,先前殿下问我的话,我已经有答案了。”
重明太子眼眸微动,看着郗真。
“承蒙太子抬爱,可郗真是一定要辜负的了。”郗真道:“若太子执意贬谪,郗真也无话可说。”
他这会儿说这话,不是因为愧疚、哀伤或者害怕,他只是平静地、明确地拒绝了太子。
他真是一个复杂的人,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会因为一个恍惚的背影做出堪称功亏一篑的事情。
郗真起身告辞,离开了东宫。
入夜了,初夏的夜晚还有凉爽的晚风。郗真开了窗,侧着身枕着枕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睡意上来,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周身忽然袭来一股冷冽的、与夏日格格不入的气息。
“谢离?”郗真睁眼,眼前却被蒙了一层黑布。
“嗯。”他身后传来谢离的声音,懒散的,还带着些眷恋。
今晚的谢离有些温柔,他与郗真温存了一会儿,静谧的气息流淌在两人之间。
“谢离啊谢离,”郗真眯着眼,哼哼道:“你就做个鬼挺好的。只要你不消失,我真的一辈子跟你。”
谢离没说话,只是亲了亲郗真的后颈。
“但是你不要做人,”郗真道:“你要还是人,我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谢离垂眸,看向怀中的郗真。他怀疑谢离没有死,谢离知道,他已经起疑心了。
郗真等了两日,没等来太子的贬谪旨意,反而收到了家中来信。
这是郗缙亲笔信,信中问候了郗真近况,又说因为先前蔡氏被抄之事,郗家近来被世家孤立,前段时间汝南叶家更是明目张胆的欺到了郗家眼皮子底下。不过眼下这些事情都被摆平了,郗缙告诉郗真,世家的态度不重要,郗氏的靠山是重明太子,是当今陛下,与世家为敌是必然的事情。
郗缙还交代郗真,家里的情况不好,郗真在长安也要小心,防备世家,谨慎行事。
郗真看完信,心情有些沉重。他拿起笔,却不知道要怎么写回信。
正当他犹豫之时,郗山敲门进来,道:“少主,东宫来人了。”
郗真心里一跳,放下笔起身。
来人是汤致,他不是带着贬谪旨意来的,反倒送来了几盆芙蓉。
郗真一身素裳,外披黑纱,连衣服也没有换。汤致见状,非但没有不满,反而笑着迎上来,道:“这是宫中新栽培的几样芙蓉,太子殿下特地让老奴给大人送来。殿下说他行事荒唐,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勿怪。”
郗真心中憋着的一股郁气缓缓呼出,面上勾起一个笑,道:“殿下言重了。”
果然太子殿下不会真的将自己贬谪,郗真心想,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过了这一关,以后也无后顾之忧了。
郗真看了两眼芙蓉花,笑道:“不知太子殿下明日可方便,我想去东宫向太子殿下谢恩。”
汤致道:“自然方便。”
两人说定,于是郗真照旧每日到东宫上职,重明太子也好似不记得他从前说过的荒唐之语。
那一日下起了雨,郗真给重明太子讲完学之后,雨还没有停。他望着外头的天色,想起郗缙的家书,一时有些惆怅。
“蔡氏已经判了。”重明太子忽然道。
郗真闻声望过来,屏风后头,重明太子拿着香盒,往香炉里加沉水香。
“陛下从蔡家抄出来数不清的金银米粮,比国库三年的税收还要多。”
郗真算了算,很快得知这是多大的一笔钱。
相比重明太子和郗真,陛下的心情更加复杂,他真没见过这么些钱,相比之下,他卖身选妃的那些钱根本微不足道。
“这些钱,一部分填补军费,一部分收入国库,还有一部分要买良种预备下一季耕种。”重明太子道:“今春有些地方遭了灾,虽然发了救济粮,可是到了冬天,还得让他们自行耕种才是。”
郗真想了想,问道:“向谁买?”
“除了世家,还能有谁?”
郗真摇摇头,“世家不会卖的,他们的一草一木都藏得严实,何况是良种这样的东西。”
重明太子看向郗真,“孤向父皇提议,向郗家买。”
郗真一愣,随即意识到这是件双赢的事情,陛下得了良种,郗家则得到了陛下的支持。
有陛下的支持,郗家的处境会好很多,另一方面,郗家也是个例子,顺陛下者昌,逆陛下者亡。
郗真勾起嘴角,道:“我也正有一件事情想同殿下说。”
重明太子抬眼,“说。”
“臣请殿下上书,丈量全国土地,彻查世家土地兼并之事。”
土地是百姓的命,也是世家的根基,唯有丈量土地,均分与民,才是对世家最大的打击。
郗真挑着眉,眼中熠熠生辉。重明太子愿意给郗家体面,他当然也愿意投桃报李。况且,只有尽快表现出自己的能力,成为重明太子身边不可或缺的人物,他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不会如先前一般,任重明太子赏赐或贬谪。
重明太子没说话,厅下的郗真神采飞扬,通身仿佛发着光。重明太子看着他,一时竟有些恍惚。
作者有话说:
郗真:努力奋斗搞事业!
谢离:老婆贴贴
第37章
细雨霖霖,落进潺潺流水里,锦鲤从花藤的叶子下跃出水面,溅出一小片水花。
郗真跪坐在席间,侃侃而谈,“天下陷入战乱数十年,百姓们流离失所,多数土地都流落到世家手里。如今战乱初平,正是该休养生息,恢复民生的时候。可是百姓手里没有地,拿什么来休养生息?”
屏风之后,重明太子挽起衣袖,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他端起一盏茶,身边的汤致接过,绕到屏风外面,送到郗真几上。
郗真顿了顿,道:“多谢殿下。”
“说的有理,”重明太子道:“可是很难。”
“难也要做!”郗真斩钉截铁道:“执掌天下之权,岂能与世家共享!”
话音落下,殿外进来一个小太监,在重明太子身边耳语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