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真看向重明太子,太子道:“今晨早朝陛下提起了分地与民的事,朝堂之上掀起轩然大波,众臣激愤。”
郗真眉头微皱,道:“我猜到了,会有很多大臣反对陛下。”
“不是许多,”重明太子道:“是全部。”
郗真一愣,随即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
重明太子叫小太监回话,那小太监道:“陛下甫一开口,诸位大臣便纷纷反对。有弹劾殿下,说殿下年轻,行事轻狂不堪大用的,也有说天下初定,不宜惹是生非的。还有人说陛下此举是抢夺民财,连蔡氏之事都是有益构陷,目的就是为了蔡家的家财。”
“之后,有大臣请陛下收回成命。一时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都跪下了,一个站着的都没有。”小太监没说燕帝作何反应,但若是换了郗真是燕帝,恐怕他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这件事不成了,”郗真沉吟片刻道:“至少现在不成了。”
重明太子摆手叫小太监下去,神色自若,不见任何焦急惊讶之色。
郗真望向他,“殿下似乎并不生气,是早猜到了这样的结果?”
重明太子道:“孤只是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窗外细雨不断,殿内重明太子煮水烹茶,一举一动轻缓自如。郗真看着他,心中的烦躁渐渐褪去,道:“此事虽不成,但也不是全然没有用处,可以以此为由头,使个声东击西之计。”
重明太子倾倒茶汤,道:“说来听听。”
郗真便道:“如今陛下的困境,是朝中无可用之人,满朝文武几乎全部出身世家。陛下尽管手握兵权,也处处为人掣肘。”
重明太子摇晃着茶杯,“你的意思是,往朝中添一些出身寒门的官员。”
“是。”郗真道:“趁着他们现在的目光都在均分土地之上,我们可以往六部填一些不是世家出身的人,日后也好为殿下助力。”
“说得轻巧,”重明太子道:“世家子弟天然有用不完的资源,寒门子弟如何可比?”
郗真笑了笑,道:“殿下莫不是忘了我的出身?”
重明太子抬眼看向郗真,郗真笑道:“九嶷山每一代上百弟子,不是只有一个嫡传可用。剩下的那些人里不乏真材实料,胸有沟壑之人。更重要的是,他们大多出身寒门,无父无母,与世家毫无干系。”
郗真直视着重明太子,“只要殿下给个机会,他们都能为殿下所用。”
郗真的想法与重明太子想的差不多。九嶷山那么多弟子,总不能只因为输了大比便要一辈子老死山上吧。
重明太子点点头,道:“可行。”
郗真神色一喜,道:“那我现在就去安排。”
“对了,”郗真想起一件事,道:“还请殿下赐一张手书,便于微臣行事。”
重明太子点点头,命人将茶具撤了,摆上笔墨纸砚。太子殿下右手执笔,笔尖沾满了墨水,落在漂亮的澄心纸上。
不多会儿,汤致捧着重明太子亲笔写的书信出来,郗真接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是不一样的字迹,郗真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太子是右手执笔,字迹与谢离完全不同。
一封书信,他看得格外久。重明太子也不催他,只隔着屏风,静静地注视着他。
半晌,郗真收起了书信,行了礼离开了。
陛下又一次在朝中提起均分土地之事,众人依旧义愤填膺。陛下见此,只得将此事作罢,另提选拔官员之事。
陛下愿意在均分土地之事上让步,世家自然也不会逼人太甚,同意陛下选拔官员入朝。他们将其视为对陛下的补偿,允许年轻士子入朝,给予六品以下的官职。
除了出身寒门,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士子,还有些女子。大人们高高在上,评价说陛下手下实在是无人了,竟连女子也拉出来做官。他们嘲笑一番,评判一番,还要显示自己的威严,要求女子只能从小吏做起,官职不与男子相同。
“这就足够了。”郗真看着窗外连绵不断的秋雨,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们早晚要为他们的傲慢付出代价。”
郗水应和道:“少主英明。”
起风了,汤致自殿中走出来,手中捧着一件披风。
“郗大人,太子殿下身子不舒坦,今日的讲学就免了吧。我让人送您出宫,你带着件衣裳,当心受凉。”
郗水接过汤致的衣服,郗真问道:“殿下怎么了?”
“这不是入秋了吗,又下起了雨,太子殿下的腿疾犯了,疼得厉害。”
郗真眉头微皱,“见阴雨天便疼,似乎不是个小毛病。殿下那么年轻,何以会有腿疾?”
汤致道:“这......”
郗真顿了顿,道:“怪我,不该打听这些事。”
汤致笑了笑,道:“郗大人莫怪。”
郗真想了想,道:“正好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大夫,改日给殿下送来。”
汤致说好,叫人将郗真送走了。
郗真披着披风,自东宫出来,郗水在一边撑着伞。天色阴沉,朱红色的宫墙上盖着明黄色的瓦,长长的宫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风雨飘摇。每次走这条路都是在傍晚自东宫出来的时候,日暮西斜,便是有夕阳的日子,也格外寂寥。
还说留宿东宫百毒不侵呢,郗真心想,就这条宫道已经足够吓人了。
如果谢离这时候出现在我身后,我一定会吓死。郗真心想,可是很快他意识到,谢离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他敛眸,玄色的披风被风刮起,在风中飘飘摇摇。
“......我知道,多谢你。”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郗真闻声望去,只见程涟身着六品官府,跟在一个年轻红袍男子身边,笑意盈盈。
那红袍男子摸了摸头,腼腆地笑道:“客气了。”
程涟撑起伞,撑在那男子身边,道:“我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不懂,若没有你帮忙,怕是要闯下大祸了。”
红袍男子道:“别这么说,你出身九嶷山,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不该妄自菲薄才是。”
程涟笑了笑,又含蓄又羞涩。
郗真站住脚,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两个。
路那头忽然走过来一个绯袍男子,程涟正笑着,迎面撞上了那个人。
他身边的男人连忙行礼,“见过陈大人。”
程涟也跟着行礼,“陈大人好。”
郗真认得这个人,陈敛,胶东陈氏的嫡长子,官居四品,手握实权。
而因为陈敛与程涟的名字相近,似乎程涟受了不少欺负。
他们说了几句话,程涟身边的那个红袍男子先走了,他将伞也带走了,程涟立刻站在了雨幕之中。
陈敛倒是有伞,但他显然没打算分享给程涟。
“程大人升官了,”陈敛打量着程涟,道:“气色也越发好了。”
雨水很快打湿了程涟的衣裳头发,他整个人湿漉漉的,一派可怜之色。
“托大人的福。”程涟道。
“不敢。”陈敛厌恶地看了程涟一眼,“你虽穿着这身官服,本质却还是个婊子。”
程涟顿了顿,忽然笑了,抬眼看向陈敛,道:“那您这算什么?两边嫖客碰了头,您心里不舒坦了?”
陈敛面色一下子变得阴沉,“程涟,你是想一辈子都做个六品官吗?”
程涟抿了抿嘴,那股扎人的意头褪去了,神色渐渐变得隐忍起来。
陈敛看着他这副样子,面露愉悦,道:“跪下。”
程涟咬着唇,犹豫了很久,还是撩起衣袍跪下。这一跪,仿佛叫他整个人的身形都脆弱了。
陈敛的目光渐深,自程涟身边走过去了。
他走后不久,程涟一改神情,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精彩,真是精彩。”郗真自另一边缓步出来,他看着程涟,道:“叹为观止啊。”
程涟拢了拢衣袖,就是被雨淋了个透,他也不见狼狈,“失礼了。”
“怪不得你升官的速度如此之快,”郗真道:“只是,怎么不选个好拿捏的?那陈大人的脾气可不算好。”
程涟笑的得体,道:“你方才不也听见了他说什么。我就是那青楼的妓女,你什么时候见过妓女挑客人的。”
“如今客人怕是要变仇人了,”郗真道:“看陈敛的态度,你们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程涟摇摇头,道:“这不是什么大事。”
“他都撞见了你讨好别的人,这还不叫大事?”
程涟笑了笑,道:“他那么生气不就说明了他在意?”
郗真顿了顿,笑意渐深,“我越来越喜欢你了,你当初在山上不该扒着谢离,应该来找我才是。”
如果当时自己身边能有这么个智囊团,不早把谢离拿下。
程涟想想,也觉得惋惜,本来觉得谢离会吃自己这一套,谁知道他是那样一个油盐不进的人。还不如早早找上郗真,既不用整日演戏,也能有个好前程。
作者有话说:
郗真:相见恨晚
程涟:相见恨晚
第38章
“一碗一碗的苦药汤喝了那么久,连个孩子的影儿都没有,要你们有何用!”内殿里,女子的声音尖利,随即一杯盛满热茶的茶盏扔出来,扶桂不着痕迹地躲开,另一个太医就没有这样的好运,热茶泼了他一身。
扶桂与另一个太医一块跪下,里间宁昭仪的贴身侍女低声劝了几句,叫几个太监出来打发太医们离开。
秋雨一场接一场,满地湿漉漉的。扶桂回到太医院,刚进门,就见屋檐下站着一个人。那人身着暗缎披风,宝光内蕴,正伸手逗弄着笼子里的画眉。
“那是东宫的红人,郗真郗大人。”身边给扶桂撑伞的人殷勤介绍,“听说小扶太医也是九嶷山出身,那你们还是师兄弟呢。”
扶桂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身边跟着的人都走了,扶桂走上台阶,笑道:“稀客呀。”
郗真回过身,眉眼含笑,道:“混得不错,都成御医了。”
扶桂嘿嘿笑了两声,“托福托福。”
两人说笑两句,进耳房里说话,扶桂叫人拿了些热茶点心,郗真道:“不必忙了,我不吃。”
“我知道你不吃,”扶桂道:“我吃。”
他咬了一口点心,又喝了一口热茶,这才悠悠地叹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进的皇宫?”郗真道:“怎么不来找我?”
扶桂摆摆手,“我听说你现在是世家的眼中钉,可不敢靠你太近。”
郗真嗤笑一声,道:“就是没有我,你现在这日子也不好过呀。”
听见这话,扶桂又叹了一声,“我也真没想到,做太医这么不容易。后宫的那些娘娘们都牟足了劲儿想要孩子,可是你说,这孩子是我们太医能造出来的?找我们撒什么气呐。”
郗真笑了,道:“所以,我来给你一条康庄大道。”
扶桂顿了顿,道:“说来听听?”
“东宫缺一个大夫,”郗真道:“太子身体不好,却不爱用贵妃或者陛下的人。”
扶桂想了想,道:“太子脾气怎么样?”
郗真顿了顿,如实道:“脾气不大好,阴晴不定,捉摸不透。”
“那我还是......”
“不过很大方。”
“可以。”扶桂积极点头,“可以。”
二人说定,郗真便不再多留,径自出了宫。车马辚辚,行走了不知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郗山隔着帘子,道:“少主,宣家主请见。”
郗真睁开眼睛,他掀开帘子,见宣云怀坐在另一架马车上,神色有些严肃,“郗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郗真想了想,点头应下。
马车改道,一路驶去了青湖边。郗真从马车上下来,拢了拢披风,走进湖心亭。
宣云怀看了眼郗真,又看了眼郗真身边的郗水,道:“我有些私事与你说。”
他想让郗水离开。
郗水看了看郗真,郗真直接道:“我与你有什么私事可说。”
宣云怀抿了抿嘴,问道:“前段时日陛下说要均分土地,这是你的意思吧。”
他前段时日有事不在京城,这几日才回来,一回来便听说了这件事。
世家中很多人认为,均分土地之事只是幌子,目的是提拔寒门子弟。但是宣云怀了解郗真,知道郗真不会无的放矢。
“是我提的。”郗真神色淡淡,“有何指教?”
宣云怀神色沉下来,“郗真,土地触及世家根本利益。你敢向陛下进言均分土地,将世家置于何地?你可别忘了,你也出身世家,郗氏也是横踞一方的大族!”
郗真眉眼微寒,“宣云怀,你敢威胁我。”
“我不是威胁你,”宣云怀道:“我只是提醒你,若有一日,世家群起而攻之,太子护得住你吗?”
“不劳你费心。”郗真眉眼冷冽,艳势逼人。
他转身欲走,身后的宣云怀却冷不丁道:“我要成婚了。”
郗真脚步微顿,他回头,“你要成婚了?”
宣云怀负手而立,道:“我的妻子是汝南叶氏现任家主唯一的孙女,我与她的子嗣,日后会继承叶家。”
郗真神色微沉,叶氏攻击郗氏,郗氏反击,为求自保,叶氏与宣氏联姻,还给出了继承人这样的条件。如此一来,相当于宣云怀肩挑两族,地位不与往日同语了。
“那我可要备一份厚礼,”郗真冷笑道:“给叶家姑娘,可怜她一脚踏入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