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水与郗山一同看向郗真,他们知道上次郗真自东宫回来之后心情变得很差,但是重明太子毕竟是重明太子,便是他有让郗真不痛快的地方,郗真也不得不忍。
郗真沉吟片刻,道:“去准备准备,明日入东宫。”
郗山与郗水称是。
郗真回房去了,郗山看着郗真的背影,问郗水道:“驱鬼的事情怎么样了?”
郗水摇摇头,“少主叫打发那些人走。”
郗山道:“那也罢了,那些人看着也不像是有真材实料的。若是现在方便,真应该请族中祭司给少主赐福。”
这话提醒了郗水,道:“你哪里是不是有个祭司赐下的荷包?”
郗山道:“那是招桃花的,不能驱鬼吧。”
“说不定有用呢!”郗水将荷包从郗山身上抢过来,打算一会儿放到郗真房里。
东宫的赏花宴,并不只请了郗真一个。重明太子宴请世家子弟,京中有名有姓的年轻一代都来了,只是郗真是唯一一个被迎往后殿的。
时日风和日丽,郗真随着汤致一起走进东宫,后殿山石林立,流水潺潺。溪水越来越宽阔,水面上朵朵睡莲,清丽脱俗。回廊上摆着数十盆海棠芍药,间或掺杂着茉莉百合。
郗真走到一座蔷薇架边,流水潺潺从下头走过。郗真站定,看着蔷薇花瓣落下来,打着旋随流水去了。
“郗公子觉得孤这花宴怎么样?”蔷薇架后面,立着一个人影。那人一身玄色长袍,上绣织金云纹,华贵非常。
“花团锦簇,美不胜收。”郗真这两句话说得真心实意。
他抬头,想要透过蔷薇架看见那人的面容,但是层层叠叠的蔷薇叶子将人挡了个严实,只模糊地看到一个长身玉立的轮廓。
重明太子笑了笑,问道:“孤先前说的事情,郗公子考虑的怎么样了?”
郗真敛眉,道:“殿下莫要说笑了。”
“孤没有说笑。”重明太子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
郗真面色自若,道:“在我这里,殿下就是在说笑。”
重明太子的目光里有了些别的意味,郗真觉得,不像是在生气。
“孤这里花团锦簇,郗公子何以穿得如此素净?”重明太子忽然转了话头,道:“不知道的,还以为郗公子家里出了什么事,为谁披麻戴孝呢。”
郗真今日穿着一件茶褐色的长衫,依旧是偏沉的颜色,一点花纹都没有。重明太子这话,任谁听了,都以为在诅咒郗真家里人。
郗真眉头皱起,语气很差,“我家里人好得很,不劳太子殿下费心。”
重明太子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既如此,换掉你身上的衣裳吧,孤看着碍眼。”
郗真抿了抿嘴,心里嫌重明太子多事,道:“回去就换。”
“就在这儿换,”重明太子话中有不容拒绝的威势,“东宫不缺你一身衣裳。”
郗真的脸彻底冷了下来,道:“太子殿下,莫要欺人太甚!”
重明太子低下头,抚了抚衣袖,道:“你若换上孤为你准备的衣服,孤便上书,封你为太子宾客。”
郗真一愣,太子宾客乃东宫属官,位居三品,掌侍从规谏,赞相礼仪,身份清贵,地位尊崇。
重明太子好整以暇地看着郗真,道:“只是换件衣服。”
郗真沉思不语,对于他来说,这是个不亏本的买卖。只是换件衣服而已,便是重明太子有意为难,与三品官职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郗真不懂谈判,他以为换身衣裳就能得到三品官职,可他不懂,这是愿意交换自己的标志。对于重明太子来说,三品官职,就是能让郗真妥协的价格了。
他一向如此,谢离想,当年愿意用几句甜言蜜语换争花日的第一,如今也会同意这桩买卖。
他哪里知道这之后的代价会有多大。
宣云怀在东宫正殿里坐了有一会儿了,重明太子设宴请这些世家公子们赏花,自己却姗姗来迟。
上首一座屏风,掩去了重明太子的面容,只能看见垂在他脚边的柔顺光华的锦缎。宣云怀打起精神,同其他的贵族子弟一起向太子问安。
重明太子虽然冷淡,但总算知礼,并不刻意使人难堪,众人一替一句的说话,气氛竟然还算融洽。
外头阳光金灿灿的,各色鲜花在日光下自由自在地舒展着娇嫩的枝叶。有人缓步走进殿中,日光给他周身渡上一层金边,他一身红衣,面色渐渐显露人前。霎时间,百花黯然失色。
郗真走到近前,拱手向重明太子行礼。
重明太子的目光凝在郗真身上,半晌才道:“入座吧。”
郗真便在重明太子下首入座,话题继续,众人的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郗真身上。
“宣家主,”重明太子忽然开口,问道:“好看吗?”
宣云怀一个激灵,立刻收回目光,道:“微臣失礼了。”
郗真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同人应酬总是很累,何况还有一个捉摸不定的重明太子。
郗真回到院子,抬眼就看见院中一个大香炉,他吓了一跳,道:“这东西怎么还没收起来?”
郗水道:“这是金山寺上百年的大香炉了,放咱们院子里镇镇。”
郗真抿了抿嘴,到底没说什么。绕过香炉,房门口也被人挂上了一个八卦盘,两边窗户上还贴着黄纸朱砂写的符。
郗水又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说不定会有用的。”
郗真没说话,推门进屋,一眼看见正堂中放着一座白玉观音,面前插着三炷香,香气袅袅。
郗真一口气没上来,几乎要气死。
“别的也就算了,这个真不能动。”郗水苦口婆心,“这是祭司送来的白玉观音,头回上香的时候用的是咱们蜀地的香,莫说恶鬼了,便是神仙见了也得退避三舍。”
郗真看了那白玉观音两眼,无奈地摆摆手,让郗水下去了。
夜色渐深,郗真沐浴完,穿着单薄的广袖大衫从屏风后面出去。他拢起长发,躺进摇椅里,随手拿了本书翻看。
桌上的灯烛忽然无风自动,郗真立刻察觉到了,他合起书,房间里里外外都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白玉观音前。
白玉观音面容慈悲,宝相庄严,越是眉眼低垂,越是悲天悯人。郗真看着这菩萨像,不知怎么,想起了谢离。
谢离其实是个冷漠的人,但他有时候低垂着眉眼,无端便有一种悲天悯人之感。
郗真一个晃神,房间里的灯烛渐次灭掉,转眼便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郗真身体僵硬了,不出所料,一双微凉的手落在他肩上,明明是轻飘飘的,偏偏叫郗真觉得重如万钧。
“你穿红色衣裳真漂亮,”谢离在他耳边低声道:“像是谁家的新嫁娘。”
郗真勉强笑了笑,道:“是吗。”
“是啊,”谢离手掌自后颈抚上他的脸颊,“谁家守孝穿红衣裳?只有新娘子才穿红衣裳呢。”
他果然是兴师问罪来了。郗真想,还好我早有准备。
他清了清嗓子,道:“我,我也是头回给人守孝,有顾不到的地方不是很正常?”
谢离冷眼看着郗真狡辩,道:“那好啊,我就把规矩给你说清楚。”
郗真闭上了嘴,听着谢离给他立规矩。
不许同人调笑,不许在别的地方宽衣解带,不许再没有侍从跟随的情况下跟别人见面,不许和不相干的男人说话,女人也不行。谢离一条一条给郗真说,恨不得郗真出门都得蒙着面纱。
郗真一边听一边跑神,心想,原来给人做妻子这么惨的呀。
作者有话说:
谢离:是给鬼做妻子
第35章
郗真醒来的时候,外头已经日上三竿。他身上依旧清清爽爽的,除了身体略有沉重之外,并无任何不适。
他揉了揉脑袋,披了件衣服起身,叫来郗水,问道:“昨夜你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郗水摇头,道:“昨夜我一直在抱厦里守着,没见任何人进院子,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郗真沉吟片刻,道:“把外头这些香炉和符纸都撤了吧,这两日多派几个人守在院子外。”
郗水称是,郗真拢了拢外衫,转身回了房间。
那白玉观音像仍端坐在壁龛之中,郗真愧疚地给白玉观音上了柱香,命人把白玉观音也拿走了。
“在您老人家面前干这种事,真是罪过。”
郗真去屏风后梳洗穿戴好出来,下人已将餐食送了来。郗真用罢饭,还没坐下,郗山便从外头匆匆过来,道:“宫里来人,请少主接旨。”
郗真放下茶盏,去前厅接旨。
来传旨的是陛下身边的太监高仁,他身着绛红色圆袍。神情整肃,面对郗真态度并不倨傲,也不谄媚。
郗真命人摆上香案,自己撩衣在蒲团上跪下,接听圣旨。
重明太子说话算话,真的为郗真请来了封三品太子宾客的旨意。
郗真领旨谢恩,高仁说了几句吉祥话,郗真也笑着寒暄了几句。
郗水奉命送他们出去,好声好气地将一个荷包拿给高仁,又将高仁身后的小太监们都打点了,妥帖地将他们送走了。
回宫的马车上,小太监们的说话声扰到了高仁,他问道:“说什么呢,那么热闹?”
一个小太监凑上来,道:“干爹,郗家公子可真大方,您瞧瞧给我们的荷包,满满一荷包金子。”
高仁骂了一句,“眼皮子浅的东西。”
他将自己的荷包打开来看,却见里头是满满当当的珍珠,倒在手里,圆溜溜,亮莹莹的。
“瞧瞧,”高仁笑道:“这才是会做人呢。”
高仁回了宫,便去向皇帝回话,道:“郗公子已经领了旨,不日来宫中谢恩呢。”
皇帝点点头,他一边批着折子一边道:“也去回太子一声,他难得向朕要什么东西。你跟他说,他让朕办的事,已经办妥了。”
高仁道:“是。”
出了太极殿,小太监告诉高仁,说太子殿下现今就在贵妃宫中,高仁整了整衣衫,往昭阳殿里去。
一入殿,便见上首贵妃娘娘一身紫色宫装,端坐在案几之后。她身后一架高大的百鸟朝凤丝绢屏风,两边高几上燃着百合宫香,两侧天花板上垂着宫灯,一束浅金色的光芒落在贵妃娘娘身上,端的是仪态万千。
下首,重明太子一身玄鸟纹长袍,静坐在席间。
高仁进来给贵妃和太子请了安,回报了今日去见郗真一事。他知道这事是太子殿下授意,因而在他面前说了不少郗家人的好话。
“那郗家果然是百年大族,行事举动合乎礼仪,一点错都挑不出来。那郗公子更是人中龙凤,除了咱们太子殿下,老奴再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了。”
贵妃笑道:“看来郗少主没少给你塞银子。”
高仁嘿嘿笑了笑,一派憨厚之相。
回过话后,高仁便退出去了。
贵妃端起茶盏,目光却看向太子,“三品太子宾客,这官职未免太高了,何况他还那么年轻,容易让朝臣不满。”
重明太子危襟正坐,面色沉静,“他可是九嶷山的嫡传弟子,当以国士待之。”
贵妃笑了笑,道:“你也是九嶷山学艺回来的,自己有本事在身。郗真这个嫡传弟子,有没有都不碍的。”
重明太子抬眼看向贵妃,“姨母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还想着整个郗家吗?”
贵妃面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她道:“我知道你怨我,当初我同宣氏一起设计将你与郗真二人分开,带你回朝。这段日子,你虽安安分分做着太子,却始终不肯言朝政半个字,是在同我较劲呢。”
重明太子默了默,道:“父皇正值春秋鼎盛,朝政大事,他自有决断,何须我多言。”
“那怎么能一样!”贵妃忽然激动起来,“你是我谢氏的血脉,你掌这天下大权才是最重要的事!”
重明太子眉头狠狠一皱,“姨母!”
贵妃愣了愣,神色渐渐收敛。
重明太子一直知道,自己这位姨母,自恃先周嫡公主的身份,一向看不上陛下。可是先周早就亡了。二十多年前,都城被破,那些个龙子龙孙狼狈地逃出京都,却将太后皇后后妃公主这些女流之辈留下殉国。
万年公主是九嶷山最优秀的一位嫡传弟子,饶是如此,她也没法挽救大厦将倾的王朝。当她从九嶷山回到宫中,看见大周最尊贵的女人们如尘泥一般被人践踏,她心中是何滋味?
重明太子对从前的事情知之甚少,他只知道,万年公主最后只来得及救下年幼的妹妹长安公主。她们姐妹二人在乱世中颠簸了一段时间之后,万年公主嫁给了当初的农夫,后来的燕帝。
贵妃沉默片刻,道:“姐姐唯一的心愿便是让天下太平,四海归心。重明,你是姐姐唯一的血脉,你当继承姐姐的意志,不为儿女私情所动。”
她看着重明太子,“那郗家小儿自恃貌美,随性所欲地玩弄感情,根本不会交付真心。他不是真心喜欢你,你也不该与他有什么纠葛。”
重明太子面色微沉,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贵妃继续道:“我知道你们又见面了,他如今对你倒也是百依百顺。可是他顺服的,是未来会继承大统的太子,是生杀予夺尽在掌中的君上,而不是九嶷山上的谢离。重明,倘若你不是太子,甚至你不是得宠的太子,你说他会不会抛弃你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