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缙的来信之中告诫郗真,自有史书以来几千年,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朝代会更迭,世族也早晚湮灭在历史的场合中。郗真身为郗氏少主,要兼顾郗氏一族,更要兼顾蜀中百姓。而只要蜀中百姓们过得好,那就无所谓是郗家带来的好处,还是陛下带来的好处。
郗真合上信,呼出胸口一股郁气。
他走向花厅,正巧碰上谢离的人送来有关百姓暴动的消息。
这个消息只怕如今已经传遍了长安城,大大小小的世家和官员们都在打听这件事。
谢离坐在案后,远远看去淡漠高贵,已有君王威仪。见郗真进来,谢离将一封书帛递给他。
“这是统计来的伤亡,清河张氏,汝南叶氏本家上百人全部被杀,尸体被扔在乱葬岗任由野狗啃食。旧宅被烧,多年搜刮来的金银财宝全都被抢走了,族谱祠堂这些搬不走的,也就付之一炬。宣氏一半子弟都不在本家,他们伤亡最少,但也因如此,祖坟被人挖了,陪葬的金银珠宝全部被瓜分,此外还有阮氏,崔氏,张氏都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谢离淡淡道:“今日早朝,叶尚书气急攻心,没有救回来。”
郗真翻看着伤亡名单,道:“所谓百年世家,也不过就是一把火的事儿。”
“觉得可惜?”谢离问道。
郗真笑了笑,反问道:“你知道一个世家家主下葬的时候,要陪葬多少东西吗?”
“绫罗绸缎,金银珠玉,古籍古董,”郗真道:“折合下来,一场葬礼要花费八万到十万两白银。”
“一个普通百姓,养家糊口,孝敬父母,供养妻儿,几辈子都花不完十万两。”郗真放下书帛,道:“棍棒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他们也该尝尝家破人亡是个什么滋味。”
谢离没有说话,他看着面前的书帛,陷入沉思。郗真看着他,心里难得涌起一股柔情。
“谢离,”郗真看着他,“你会成为很好很好的太子,也会成为很好很好的陛下。”
谢离微顿,他抬眼看向郗真,倏地笑了,道:“有你陪着我,我会的。”
太极殿中,朝堂四品以上官员都被陛下召见,共同商讨百姓暴动之事该如何处置。
为首的几个大臣义愤填膺,道:“这些暴民杀伤抢掠无恶不作,臣请陛下立即带兵镇压,凌迟贼首以儆效尤!”
他们祖坟都被刨了,恨不得把这些暴民全都五马分尸。
陛下沉默不语,眉头紧皱。
又有御史台纳谏,道:“暴民之祸,究其缘由,在于均田法。臣请陛下暂停均田法,莫要急功近利,酿下大错。”
陛下抬眼,沉沉的望着说话之人,“照你这么说,百姓暴动,都是朕之错?”
御史大夫立刻下跪,“微臣不敢。”
陛下忽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百十斤的檀木桌竟然颤了颤。
“别以为朕不知道,均田法一经实行,你们就抢占百姓土地,驱赶佃农,逼迫百姓为你们的家奴。今日百姓为何暴动,难道不是因为世家不仁,抢占民田,逼民为奴?你们一个个都是死罪!”
殿中大臣呼啦啦全跪了下去。
外头风声呼啸,殿内陛下怒不可遏,这个时候,还是宣云怀站了出来,道:“回陛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择出人选平定暴动。微臣不才,毛遂自荐,愿前去平定暴动。”
陛下冷冷地看了一眼宣云怀,“你想怎么平定暴动,是谈和,还是镇压?”
宣云怀镇定自若,道:“国朝初立,若纵容百姓暴动,后患无穷。”
陛下冷笑一声,没有言语。
恰在此时,大殿的门被打开了。重明太子一身玄色织金长袍,衣上绣着翻腾的龙纹,缓步走进殿中。他身边是郗真,郗真身着朱袍大衫,头戴漆纱笼冠,拱手立在重明太子身侧。
重明太子走至殿中,拱手行礼,“儿臣愿领兵前往,平定百姓暴动。”
陛下看见重明太子,神色稍缓,“你要去平定暴动?”
不等太子回话,大臣中便阻拦道:“太子殿下年轻,如何能当此大任?何况殿下身份尊贵,岂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请陛下三思。”
陛下又看向重明太子,他相信重明的能力,却怕此一去有什么三长两短。
重明神色沉静,道:“平民百姓若不是逼到尽头,也不会铤而走险,走上暴动之路。儿臣以为,平定暴乱,当以安抚为主。儿臣乃父皇亲子,自当代表天家前去安抚百姓,以表诚意,以安社稷。”
这一番话说的甚是妥帖,大家把目光投向宣云怀,却见宣云怀死死盯着殿中的重明太子,几乎目眦欲裂。
他对重明太子的敌意几乎掩饰不住了。
重明太子恍若未觉,他看向宣云怀,道:“宣大人,你觉得孤此举如何?”
宣云怀死死咬着牙关,道:“殿下英明。”
如此,这事便定下了。大臣们眉头紧皱,都不甚满意。但是眼前暴乱一事好歹拖延了均田法,也不算没有收获。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郗真忽然上前,道:“微臣郗真上奏陛下,郗氏,愿行均田法。”
作者有话说:
郗真:都别想跑,一次性解决俩问题!
第48章
昭阳殿中,贵妃同几个宫女一起,为重明太子预备离京的衣物。
“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会儿偏叫人出京,连个安生新年都过不了。”贵妃眉头紧皱,一会儿挑剔这件皮子不够厚,一会儿挑剔那件缎子不够软。
陛下坐在外间喝茶,道:“他是去平定暴动的,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轻装简行就够了,不必带那么多东西。”
贵妃冷笑一声,“你当人人都是你,重明可比你金贵。”
陛下摇摇头,不说话了。贵妃虽不大情愿重明出京,但也知道,他这次去平定暴动,一来接触兵权,在军中立威,二来在民间扬名,哪一桩事都比在京中过年重要。
贵妃忽然想起什么,“那郗真呢?郗真跟他一起去吗?”
陛下摇头,“郗真要回郗氏,推行均田法。出了京城,他二人便分道扬镳了。”
贵妃兀自沉思片刻,也没说什么。
陛下放下茶盏,走到里间,道:“有桩事要告诉你。”
贵妃看了陛下一眼,“说吧。”
“等到宣氏女的孩子出生,朕想交给你抚养。”
贵妃动作微顿,“宣氏女的孩子?”
陛下点头,宣氏女毕竟投诚了重明太子,若真杀了她的孩子,她难免心有怨怼。
何况陛下也舍不得这个孩子。
“她听闻朝中有女子为官,所以想要改名换姓入朝为官。至于这孩子,”陛下道:“她说,孩子是皇子,与她无关。”
贵妃闻言,道:“倒是个心有成算的。”
她看了一眼陛下,“不过,你把孩子给我养,就不怕我把孩子养死了?”
陛下笑了一声,道:“你若不养,那便交给重明。”
说着,他们两个都沉默了。重明一心都在郗真身上,后嗣之事怕是不好说。宣氏女的孩子留下来,也算是有备无患。
贵妃眉头仍然紧紧皱着,倘若重明真的无后,日后是宣氏女的孩子得了皇位,那皇帝就与她姐姐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陛下怎会不知道贵妃的心思,他看着贵妃的神色,道:“那也没办法,重明不会碰别的人,你想要他给你传宗接代,可是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除了重明,也就只剩下贵妃了。
贵妃冷笑一声,道:“外头坐着去,挡着我了。”
陛下笑了笑,慢悠悠晃到外面去了。
谢离与郗真去南郊卫所点兵,回城之时,已近傍晚。郗真掀开轿帘,长街之上灯火漫天,来往的百姓们穿着棉袍,或夫妻结伴,或一家子几口,抱着孩子拿着花灯。烛火汇成星河,将这条街照的恍若白昼。
“今日好热闹。”郗真道。
“快要过年了,”谢离道:“他们一年辛苦劳作,只有这几日的松快日子。”
郗真趴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道:“咱们也下去走走?”
谢离自然应他。马车停在一座桥边,郗真率先从马车上下来,雪白的狐裘扫过积雪,掀起几片雪花。谢离紧随其后,他身着镶毛鹤氅,隐约能看见鹤氅里面的云锦暗花长袍。
夜风很冷,吹在脸上如刀子一般。郗真紧了紧身上的狐裘,率先踏上石桥。
水边的石桥人很少,谢离身份毕竟不同往昔,郗真也就没有往人多的地方跑。
城中只有这一条河,河两岸每隔一段距离都挂着彩绸和灯笼。湖面结了冰,映着河岸边的灯笼,晶莹剔透的,一片冰雪世界。
郗真站在石桥上,月光拉长了他的影子。
“除了我以为你已经死了的那一年,我们还从来没有分开过。”郗真忽然道。
山上的时候,他们日日都在一起上课,后来下了山到了京城,两人又是每天腻在一起。除了谢离回京那一年,他们还从没有分隔两地过。
谢离站在他身侧,身形挺拔修长,“我还没有走,你就开始想我了?”
郗真哼笑一声,“谁想你了。”
他看了谢离一眼,谢离眸色沉静,温和地注视着郗真。
“我就是想不明白,”郗真道:“一个人一辈子会遇见多少人?我如今十九岁,足有十二年是和你在一起度过的,孽缘不浅呐。”
谢离笑了,月光下,他的笑意清浅。
“往后的日子也都是我的。”谢离道。
郗真笑了,可随即他又有些闲愁,“往后还有好多好多年呐。”
“你觉得长,我却觉得不够。”谢离抚了抚郗真被寒风吹凉的脸,“我看着你,怎么看都看不够。”
郗真笑起来,像小狐狸一样,笑得眉眼弯弯。
月色静谧,却有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逼近石桥。一个人影如幽灵般窜出来,遮住月光,投下一片阴霾。
郗真神色微变,旋身避开暗杀。那人剑锋一转,直直逼向谢离。
岸边守着的护卫立刻上前,可这些杀手的路数诡谲难辨,对上数十个金吾卫也不落下风,谢离看着,竟有些郗真剑法的意思。
郗真的剑法就是以灵动诡谲见长,出其不意,杀人于无形。
眼见金吾卫渐渐不敌,终于有一个杀手突破重围,攻向了谢离。
郗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逼到了石桥另一边,手中持剑,眉头紧皱。
谢离退到石桥边沿,离他最近的金吾卫抽出长剑扔给谢离。谢离抬手接过,长剑反射着寒芒,一如谢离陡然冷峻的眉眼。
郗真神情渐渐缓和,来到京城久了,郗真几乎要忘记,这就九嶷山的大师兄剑术是何等的高超。
谢离自然能察觉出这些杀手的剑法路数,恰好,他最知道郗真剑术的破绽,有他加入战局,局势很快翻转。
杀手全被擒下,为首的金吾卫走到谢离面前接下他的剑。似乎是觉得他这个侍卫的功夫还没有主子好,神色有些愧疚。
谢离神色淡淡,命金吾卫去安抚周边百姓,留下几个人看着这些杀手。
郗真走到谢离身边,谢离看着他,道:“这些人的武功路数......”
“跟我很像。”郗真长剑一挥,杀了一个蠢蠢欲动的杀手,道:“留几个活口带回去审问,剩下的都杀了吧。”
谢离拿出帕子给郗真擦手,道:“你知道谁是主使了?”
“能偷学到我的剑术,还对你有敌意的人,能有几个?”郗真道:“那一日朝堂上,宣云怀就差没有直接出手掐死你了。”
谢离嘴角勾起,他很享受宣云怀看见重明太子就是谢离时的目光。兜兜转转,郗真还是谢离的,与他宣云怀无关。
“他的罪证已经搜集齐了,不过半月便能料理了他,而且......”谢离话没说完,却见郗真面色骤然一变,抬手将谢离推到一边。
“噗嗤”一声,弩箭穿过血肉的声音清晰地落尽谢离耳中,他抱住郗真,狐裘上沁出鲜红的血迹。
弩箭之后,一柄闪着寒芒的长剑直逼谢离面门。
宣云怀没有蒙面,月色下,他眼中的恨意无比明显。
刀剑相接的声音传来,谢离怀抱着郗真,一只手拿着他的剑,承接住宣云怀手中的长刀。
四散的金吾卫闻声立刻赶来,却见宣云怀状若疯魔,一柄长刀大开大合,只对着谢离劈砍。
谢离抱着郗真,行动之间有些缓慢。饶是如此,他仍步步接下宣云怀的杀招。谢离怀中的郗真强忍剧痛,抽出腰间的匕首,反手一挥,划伤了宣云怀的腰腹。
郗真从谢离怀中躲出来,谢离没了顾忌,目光冷冷地盯着宣云怀。
宣云怀的刀有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叫人看一眼都要胆寒的疯狂。郗真捂着伤口,看着谢离,有些担心谢离会被宣云怀伤到。
可谢离的剑是游刃有余的,纵然他现在怒到极点,他的行事依然沉稳。不出二十招,宣云怀身上已经布满了伤口,鲜血从各处渗出来。
他狼狈的跪在石桥之上,谢离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金吾卫将宣云怀团团围住。郗真捂着伤口走到谢离身边,低声道:“他是个疯子,你别与他硬碰硬,叫人先把他带走。”
“不,”谢离眉眼布满霜寒,道:“他今晚必须死。”
宣云怀忽然笑了,他的笑声嘶哑,在寒夜里,几乎能感到从骨子里渗出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