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朝霞漫天,刀剑宗立于群峰之间,云山雾绕,宛如仙境。
祝枕寒顺着回廊缓缓地走着。
沿途弟子见了他,都要唤上一句“小师叔”。
或是钦慕,或是恭敬,或是疏离,左右不过是寻常时候的寒暄。
若是外人,这句“小师叔”多半掺了虚情假意,尾音微挑,就有了嘲弄的意味。
倒也不尽然。他敛眸沉思,心想,也是有人含着笑,一字一顿唤他“小师叔”的,语气不算钦慕,恭敬颇少,毫不疏离,字字真切,却是放轻了尾音,愈发显得亲近。
两年了,祝枕寒想......他已经两年没有想过这些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真当想起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已经是前尘往事了。
掌心中早已愈合的伤口隐约传来钝痛,似乎回忆脱匣,它也一并惊醒了过来。
祝枕寒轻轻摩挲着掌心那块颜色更为浅淡的皮肉,忽而生出一种悔意:谁和谁修鸳鸯剑法,本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从那日起,他就已经彻底死心了,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当他发觉众人有意偏向池融的那一瞬,心脏坠坠地落下,牵扯着四肢百骸发麻。
他不该站出来的。
他不该在时隔两年之后又不可遏制地开始有所期待。
然而,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再后悔,他也不可能收回自己说出的话。
祝枕寒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轻轻摇了摇头,终于无可奈何地承认了一件事: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抑或是将来,他引以为傲的冷静,终会因一个人而溃败。
而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落雁门那位轻功如燕,剑法张扬,身为千城镖局总镖头的小儿子,和祝枕寒年纪相仿,只比他小半岁的后起之秀,同时也是与他结怨的——
沈樾。
这也是众人对落雁门的人选含糊其辞的原因。
谁不知道刀剑宗祝枕寒与落雁门沈樾素来结怨,交手了不下百次,每当有旁人谈及对方时都会缄口不语,倘若要将他们二人相提并论,都会引来正主冷飕飕的一记眼风。
他们二人,性格截然不同,一个清冷似雪,一个明朗似风,祝枕寒大多时候身上只会带着那柄念柳剑,而沈樾身上则是挂满了金银饰物,走两步,就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世人皆以为,这两个毫无相似之处的人就真如表面上那般互看对方不顺眼。
所以,众人不提,是忧虑祝枕寒听到沈樾的名字就生出厌恶之情,殊不知人情之间犹如海中映月,月光姣然如炬,海底暗潮涌动,有时亲眼所见的,并不是真实存在的。
而其中纠葛,也只有祝枕寒自己知晓。
临近傍晚之际,江蓠传话让祝枕寒来剑阁,祝枕寒应言前往。
夜幕低重,星悬大江,次峰上的剑阁犹如利刃出鞘,渺渺薄暮中直插云霄。
剑宗宗主江蓠如今已四十有六,眼尾拓了细小的纹路,神情端庄,面上少有笑意,许是受了她的影响,她连同祝枕寒在内的所有弟子,都是这般波澜不惊,一丝不苟。
祝枕寒正要行礼,江蓠手中的薄骨剑就闪电般的探出,细长的鞘托住他手肘。
“虚礼无益。”她说,“你应该也猜出来了,我是要同你说鸳鸯剑谱的事情。”
祝枕寒点点头,直起身子,那柄剑也抽了回去,动作之间,剑刃出鞘一寸,显出冰冷的骨白剑光,又被江蓠不动声色地推剑入鞘,咔哒一声,将锋利的冷意尽数收回。
“那小姑娘最后一式剑招,偏离了三毫,下盘稍有晃动,收势之际不小心把剑柄上的穗子缠在了腰间的玉佩上,慌慌张张,面上倒是不显,倘若换了其他场合,我兴许会有兴趣问上一句她剑名为何,然而这鸳鸯剑谱,比起你来说,她占不到半点优势。”
江蓠抬手示意祝枕寒落座,口中继续说道:“其他人有意选她,而我力排众议,选择了你,并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子,而是因为你比她更能够发挥出鸳鸯剑谱的实力。”
祝枕寒道:“徒弟知晓。”
江蓠又说:“我不在乎落雁门那一方挑选出来的是谁,我只在乎刀剑宗挑选出来的弟子是否最合适......不过,你大抵想要知道对方是谁,我便问了一句。是招风。”
沈樾使软剑,剑锋薄利,轻巧似盈风,故剑名“招风”二字。
江蓠挑眉,“念柳,你似乎不是很惊讶?”
祝枕寒说:“在座前辈遮遮掩掩,含糊其辞,大抵就是为了这个。”
江蓠语带赞许道:“我原以为你会有所排斥,不过你早就知晓,却还是选择站了出来,说明你剑心已经修到不以外物动摇的境界,既是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担心了。”
祝枕寒沉默了一阵。
他没办法说出口,他不是因剑心坚定而摒弃前仇,而是因沈樾而方寸大乱。
所幸江蓠也没有深究的心思,又说:“落雁门与我宗门素来不和,然而剑谱残页在落雁门手中,你想要修剑,必须要先去一趟落雁门,等你进了落雁门的山门,恐怕刀剑宗也没办法直接干预你的事情,到了那时,你须要处处小心,不要着了落雁门的道。”
祝枕寒应道:“弟子谨记师父的教诲。”
说完,却又见江蓠从袖中取出一物,置于两人之间的桌案上。
那是一个小瓷瓶。
一个看着就像是从魔教朱雀门来的瓷瓶。
江蓠放下时,还能隐约听到瓷瓶中的液体晃荡,发出呲呲的声响,很是不详。
祝枕寒一时哑言。
“我虽不屑这种手段,不过你年纪还小,踏入落雁门的山门如入龙潭虎穴。”江蓠淡淡道,“我知你性子沉静,不会冲动,待你陷入无法脱困的危险境地,就动手吧。”
祝枕寒曾经听过江蓠和魔教前教主的风言风语,不过他没问,江蓠也没说。
“......”祝枕寒道,“师父,弟子应该能从落雁门全身而退。”
江蓠听他这样说,也不多劝,翻腕收起了瓷瓶,道:“你有这样的自信也好。”
祝枕寒问:“何时启程?”
江蓠说:“明日。”
刚至刀剑宗,第二日又要动身落雁门,当夜祝枕寒也只来得及匆匆沐浴,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甚至没能一一拜见师兄师姐们,天边便逢破晓,落雁门的人候在山门了。
事情发生得这样快,大多弟子都不知晓此事,就只有池融一路小跑着追了过来。
匆匆寒暄之际,祝枕寒感觉到池融飞快地往自己手里塞了个东西,再瞧她,只见她挤眉弄眼一阵,背对着那几个落雁门的人,轻声说道:“小师叔,落雁门于你,如同龙潭虎穴,进去了就难以脱身,我知道你向来不屑这种手段,不过万事都要保命要紧。”
祝枕寒忽然觉得掌心中的小竹筒变得格外烫手。
他正欲将这不知从何弄来的迷药还给池融,池融却眨了眨眼,闪身躲开了。
因着祝枕寒是替池融去的,所以池融满心愧疚,想了一宿,也只从师兄手中讨来了迷药,甫一到手,就匆匆地跑过来将迷药塞给了祝枕寒,装作若无其事的,又要走了。
走的时候,还不忘殷切地叮嘱道:“小师叔,小心别中了沈樾的计啊!”
剩下祝枕寒站在原地,掂了掂手中的小竹筒,心想——
江蓠如此,池融也是如此,真将他此行当作一去不复还了。
而且,她们也太过谨慎小心,全然是把沈樾当成洪水猛兽了。
眼见着池融飞快跑走了,落雁门的几个人又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祝枕寒也只好将小竹筒收起,翻身上马,马蹄声翻滚交叠间,峰顶高塔传来的清亮钟鸣渐渐地远去了。
刀剑宗与落雁门相隔不远,策马半日可至。
途中,除了必要的对话以外,那几位落雁门的人皆是闭口不言。
祝枕寒不是话多的性子,他们不说话,他也就不主动开口。
一行人只顾着赶路,不消半日,就能听见阵阵雁哨,伴着呼啸风声,又有绵长的鸟鸣应和,如黛青山映入眼帘,横断寒江,湍急水流之上,可见碑文拓着“落雁”二字。
入了山门,那几个落雁门弟子纷纷离去,祝枕寒则是跟着引路小童踏上玉阶。
那一身属于刀剑宗的蓝袍水纹,在乌泱泱一众青袍雁纹之间,格外显眼。
是而,这一路上,祝枕寒就像是什么珍稀宝物似的,走到哪里都能招来人群。
“这不是刀剑宗的祝枕寒吗?他来这里做什么......”
祝枕寒身形颀长似松柏,此地近水风急,难免涩眼,他不由得眯起眼睛,侧目微睨,眼下朱砂愈发明显,神情却依旧矜持端庄,更显出淡漠清冷的气质,视线轻飘飘掠过去的时候,躁动的声音登时静了下来,指尖再无意地触过腰际念柳,人群便又往后退了退。
真是无意。
他落腕只是为了抚平腰封上的细穗。
不过有的人显然不这样认为。
还未等祝枕寒步上最后一级玉阶,耳畔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金饰银饰叩响的声音。
准备散去的人群呼啦一声又折返了回来,只等着凑热闹。
祝枕寒的脚步一顿,抬眼望去。
沈家小公子一身青衣薄纱,腰际悬着点翠银环,腕节绕着双鱼银镯,颈间环着流纹细锁,耳上垂着弯月金坠,发顶盘着烧蓝银钗,微风拂过,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向来稍弯的唇角紧紧抿着,好不容易从唇齿间吐出一句话,却是刻薄至极,丝毫不客气——
他说:“我当是谁来了,这不是刀剑宗的小师叔吗?”
他口中的“小师叔”三个字,尾音微挑,语气冷淡,毫无亲近,只剩下疏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兔头糖小天使的地雷~
第3章 幽人应未眠
沈樾以为这话会激怒祝枕寒。
未料他的目光不温不凉,只是在自己身上略略一扫,“沈公子,好久不见。”
沈樾一时未应,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探头探脑的同门师兄弟们。
再看向祝枕寒的时候,他紧绷的神色稍松,语气仍是不善,说道:“请吧。”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群顿时大失所望,只觉得先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
祝枕寒颔首,举步登上最后一级玉阶之时,却没料到沈樾突然发难。
沈樾的招风剑,讲究一个“快”字,自小勤练手脚,动作速度快到常人难以看清。
他本来就离得近,站在祝枕寒之上的最后一级玉阶,手臂一沉,手腕一抖,将他腰间的念柳剑解了下来,祝枕寒瞳孔微缩,伸手欲阻,指尖却只触到沈樾腕间一截肌肤。
像是被那种炽热的温度烫伤一般,祝枕寒猛地抽回了手。
沈樾注意到他动作,却像是没发现似的,兀自拔剑出鞘,腕节翻动,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腕上银镯晃动,隐隐绰绰露出那过于滚烫的肌肤。他这下子终于敛去了面上的不虞,端详了一阵剑锋上的翠色,唇边绽开狡黠的笑意,重新将念柳归于鞘中,道:“落雁门,有落雁门的规矩。倘若小师叔不知该如何看管自己的剑,那就由我代为看管吧。”
祝枕寒听到人群中传来小小的欢呼声。
但是,他如今已经没有半点心思再去关心旁人了。
陈旧的记忆在匣中翻腾,噼噼啪啪发出闷响,不断地撞击在他心扉上,令逐渐愈合的痂重新裂开了血痕,一种终于挣脱桎梏的快意和与之而来的疼痛感同时涌上心头。
他想起......他也曾轻巧地用手指环过那截腕节,拇指覆于其上,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跳动的脉搏,一下又一下,彰显著过于明媚肆意的活力。那时候也是这般灼热的吗?
时间过了太久,如今再去回想,他也记不清当时的温度了。
祝枕寒的指尖微微抽动一下,继而隐于袖中。
再看向沈樾时,他的眼神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客气道:“那就有劳了。”
沈樾掂了掂手中的剑,轻哼一声,视线越过祝枕寒,朝那些凑热闹的同门弟子道:“各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我承师命而来,同他还有要事相商,就先行一步了。”
说完,他手一伸就拉住了祝枕寒的衣袂,低声道:“愣着做什么?走了。”
清风微拂,青袍青年在前,蓝袍青年在后,一前一后走着,前一个拐过转角,脱离众人的视线之后就松开了后一个的衣袂,自顾自地往前走。祝枕寒垂眼看去,素来严整的衣袂上留下了一道道曲折迂回的痕迹。他也仅仅只是看了一眼,很快就抬起了眼睛。
沈樾步伐轻快,袍角飞扬,起伏不定,回回如潮。
祝枕寒试图将面前的青年与两年前自己所见的那最后一眼相对比。
然后他发现,沈樾比那时候似乎还胖了一些。
倒也不能说是胖,只是脸颊上的肉更明显,笑起来时酒窝也陷得更深了。
他原本想问沈樾这些年过得如何,眼见这副模样,也觉得没必要问,索性沉默了下来,让他们之间的氛围重新归于阔别已久的安静,一时间只听得见耳畔涤荡的风响。
沈樾却是最见不得静的。
沉默半晌,忍不住开了口。
一开口,又不自觉带上了嘲弄的语气,说:“小师叔真是好度量,被别门弟子指指点点,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夺了兵器也丝毫不在意,难怪都说你清心寡欲似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