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作“陆淮燃”的大汉抬头看他一眼,乐呵呵说道:“沈先生回来了。”
沈初瓶问:“老爷不是说过今日有贵客,为何门口又停了一辆马车?”
陆淮燃犹豫一阵,放下手中的卷轴,凑过来,他身形高大,于是只好半弯着腰,低声说道:“说来也巧,那千机阁阁主来霞雁城七日了,老爷就请了他七日,前六日都没同意,不是有事就是抱病,就是今天傍晚的时候,他忽然松口,答应了老爷的邀请。”
沈初瓶又问:“所以,如今府里是有两位客人?”
陆淮燃想了想,笑了:“另一位客人,沈先生也认得,是老熟人了。”
他说:“所以老爷并没有避讳他,反而是将两位客人都迎进了府中。”
“老熟人?”沈初瓶沉吟片刻,疑惑道,“是谁?”
陆淮燃的关子卖够了,正欲解答之际,忽然望向他身后,“咦,您怎么出来了?”
即使沈初瓶的武功了得,也没有感受到有人接近,他满心疑惑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素衣白袍的男子——他倏忽间想起了一个荒诞的传闻,因为这个人惯穿白衣,所以魔教教主下令,禁止其他人再穿白衣——沈初瓶暗想,这传闻并非全然是空穴来风。
因为他确实是适合白衣的。
十年来,任谁白衣裹身,映雪踏月,都不似他明然皎洁。
在他之后,无论谁再穿白衣,都是游离的群星,在明月的辉映下只显得黯淡。
眼前的男子眉眼稍弯,一双浑然天成的桃花眼盈着浅浅的浮光,轻轻一笑就荡开,融成春风拂过的池水,他唇角是抿着的,却因这双眼而显得带笑,盛着万千山水,抬眼之际,恰似月出东山映薄云。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这位曾经的大祭司,如今的魔教右护法,都是众人心中的一痕月光,月光皎然,柔和,直视太久,却会令心中生寒。
沈初瓶很快镇定下来,喊道:“聂护法。”
聂秋轻笑:“沈先生。来时没见到你,我还向覃公子问起,说你出去了。”
沈初瓶亦是缓和了神情,说:“多谢聂护法惦念,经上回一别,算起来,我们已经将近三年未见了......我早先就听老爷说过有贵客,没想到他是有意要同我卖关子。”
聂秋颔首,“是许久不见了,所以覃公子此次盛情邀请我留宿。”
说到这里,沈初瓶和陆淮燃也明白了,他出来是去找人将行李取过来。
陆淮燃热情道:“这种小事情,交给我就好了,聂护法的行李都还在后院,我这就让人将行李都取过来,免得你再跑一趟了。沈先生就麻烦带着聂护法去看看住处吧。”
聂秋应下后,陆淮燃就离开了,沈初瓶则带着他前往客房。
拐过转角,踏过回廊,沈初瓶问道:“老爷如今还在书房吗?”
“他还在和袁千机议事。”聂秋说道,“我来霞雁城是有要事在身,当我问过了我想问的事之后,得知他们两人都不知晓任何线索,就不打搅他们相谈,先行离开了。”
覃府有规矩,进入府中的人,都要将武器交予护卫保管。
但眼前的这个聂护法明显是个例外。
他正面瞧着是个引云镶雪的美人,背上却负有两柄斩马/刀,一柄名为含霜,一柄名为饮火,右手用含霜,左手用饮火,然而这世上见过他拔出饮火刀的人并不多,至少,见过的人基本上都死了。因他武功高强,所以众人又将他与魔教堂主段鹊并称为双刹。
聂秋与覃家家主的交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所以沈初瓶和他还算是熟络。
于是沈初瓶随口问道:“什么事情,竟然连老爷和千机阁阁主都不知晓?”
聂秋淡淡道:“鸳鸯剑谱。”
沈初瓶的心猛地一跳。
沈樾和祝枕寒,就是因为鸳鸯剑谱而被蜀中的门派所追捕。
他知道许多门派都对鸳鸯剑谱感兴趣,却万万没想到连魔教对此也有兴趣。
怀着复杂的情绪,沈初瓶问道:“我可以问问魔教为什么对它感兴趣吗?”
“具体细节,不方便透露。”聂秋望向沈初瓶,说道,“但可以告诉先生的是,鸳鸯剑谱与我魔教的渊源匪浅,所以教主无论如何也想得到剑谱,并且不惜一切代价。”
沈初瓶想了想,笑道:“方教主拿到剑谱之后,是打算如何修习?”
聂秋轻呼出一口气,说:“总之,先拿到手,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或许......我可以勉强试一试用剑,魔教实在无人用剑,他也不会和别人修,我只能尽量满足了。”
方岐生的剑匣中确实有四柄剑,两柄轻剑,两柄重剑,想要借一柄给聂秋也不难。
说是这样说了,可让一个刀客半途去学剑,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完成的事。
沈初瓶知道,即使无法学习其中剑招,也要不惜一切代价拿到鸳鸯剑谱,说明它对于魔教,或者,进一步来说,对于方岐生,有着不同于其他门派的、更深层次的意义。
那么,沈樾和祝枕寒的处境就危险了。
作者有话说:
一只白狐狸路过,并随手秀了恩爱。
聂秋x方岐生,出自完结文《明月席地而坐》,前后代表攻受,戳专栏可见~
我的形容常常因为聂秋、祝枕寒、顾厌这三个大美人而匮乏,并开始自己乱造词(叹气)
第41章 深竹暗浮烟
此时的祝枕寒四人在做什么?
他们在......打牌。
对,就是沈樾说的那种刻着判词的木牌。
刀剑宗不兴这些,别说祝枕寒此前没听过,张倾梦和白宿也没有听过,于是回客栈的时候就顺道买了一些木牌图个新鲜,老板笑得合不拢嘴,给他们装了满满的一大盒。
沈樾得知自己带坏别人的本领要从商都到临安,从落雁门到刀剑宗,不由得感慨万千,悲从中来——然后这种情绪维持了一秒也不到,他就高高兴兴地领着其他人玩了。
众所周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好的方法就是一起玩。
不到十分钟,张倾梦就已经对沈樾从一开始的略带警惕到现在的尝试亲近,连素来默不作声的白宿也能同沈樾开两句玩笑。祝枕寒看着,心中隐约觉得这一幕实在很像沈樾第一次来他家作客的样子,那时的沈樾也是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获得了全家的好感。
张倾梦甚至还想让沈樾跟着祝枕寒一起喊她师姐。
但是被沈樾以“我叫他小师叔呢,这样就乱了辈分了”为理由婉拒了。
“说得也是。”张倾梦遗憾道,手指微动,抽出一张木牌,“怎么又是顾厌?”
所有判词里,属顾厌的最差,八个字没一个好的,任谁的判词都能压上他一头。
沈樾忍着笑说道:“五师叔,你要这样想,虽然他的判词是差了些,其中包含的个人成见太多,但他毕竟是偃宅掌权人,皇后的侄子,再如何也能在庙堂占一席之地。”
沈樾想,顾厌,你好惨,还得靠我替你说话。
然后祝枕寒就抽到了江蓠的木牌。
张倾梦嘴角微抽,“师弟。”
祝枕寒温声道:“师姐,顾厌不会武功的。”
在座谁也没想到,祝枕寒虽然并不如沈樾那般能说会道,能将木牌上的人吹得天花乱坠,但是他手气非常好,好得甚至有些匪夷所思了,往往都能将好牌全部抽到手里。
这难道就是——江蓠弟子的加持?
张倾梦心想,可她也是啊,为什么连着输了五局了都没抽到过师父的木牌!
“算了,可能师父心里就是更疼爱你一些。”张倾梦不承认自己的手气差,但是承认江蓠更欣赏祝枕寒,她将好不容易赢到的几张木牌递给祝枕寒,就坐在旁边观战了。
祝枕寒靠着江蓠那张牌,过五关斩六将,也就是这时候,他才终于懂得了“原来自己的师父真的很强”是一种什么感觉......虽然是通过玩牌明白的,也算可喜可贺了。
沈樾不慎抽中了一个医师的牌,自动出局了。
原因无他,薄骨之后,无人敢称天下第一。这一句足以破万物。
他端着个木凳和张倾梦一起在旁边看,心里觉得好笑,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小师叔在这方面会有这么强烈的胜负欲?还是说,这就像幼童第一次接触新鲜事物的好奇?
白宿抽出一张木牌,望了一眼,寡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不甚明显的笑意。
他将木牌放在桌案上,很平静地对祝枕寒说道:“你输了。”
祝枕寒垂眸,张倾梦和沈樾同时凑过去瞧,只见白宿方才放在桌案上的那张木牌,正面刻着“刀剑宗刀宗宗主陈窍鸣”,背面刻着“此刀出鞘,鸣天地,动鬼神”......
符白珏推开门的时候,就看见一个持剑的姑娘差点要与一个持刀的公子打起来。
而祝枕寒和沈樾正在拉架。
他接到了暗线传来的消息,知道那姑娘是剑宗宗主的五弟子张倾梦,公子是刀宗宗主的二弟子白宿,张倾梦一副很生气的样子,被祝枕寒拦着,口中还说“白宿你解释清楚凭什么我师父不如你师父”,那端的白宿被沈樾拉着,顺着气,也是很不快的样子。
符白珏走过去,视线扫过桌案,看到了那些木牌,也差不多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大抵就是玩游戏玩出了真情实感吧,他想,所以说,局中人下什么棋呢?
“江宗主与陈宗主皆是各自领域的顶尖高手,他们尚且不在意谁高谁低,你们两个身为弟子的又何须替他们争辩?”符白珏放下手中两张木牌,轻笑着说道,“既然三言两语无法说清到底谁的武功更高,就当这两张牌相抵作废,如此算作你们平局好了。”
他话说得巧妙,张倾梦和白宿一时也没有深究他到底有没有用上敬语。
听到晚辈,还是看起来这么年轻的一个少年说的话,他们心里都有点不好意思。
张倾梦将锁恨剑归入鞘中,低声咳了咳,问道:“不知阁下是?”
与此同时,白宿也轻轻挣了沈樾的手,收起了七杀刀。
“符白珏,一个无名小辈。”符白珏拱手道,“也是小师叔的友人。”
张倾梦想起来了,“哦,师弟同我提及过你。”
旋即,又微微变了脸色,问道:“和师弟、沈樾一同进城的,就是你吗?”
符白珏笑容不改,“是我。”
白宿亦是记起了当初进城时的猜测,正色道:“你的武器,可是丝线?”
符白珏一一回应道:“公子说得不错。”
祝枕寒和沈樾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这两人挡在了身后。
符白珏的个子并不高,被张倾梦和白宿挡着,隔着缝隙,只望得见他的衣角。
祝枕寒问:“师姐,怎么了?他确实是我的友人,这客栈也是他安排的。”
张倾梦说:“师弟,你可知他来历?”
他确实不知道符白珏的身份,符白珏不说,他也从来没有主动问过。
但是,人都有秘密,不必刨根问底,若将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会被灼伤的。
于是祝枕寒说道:“我自幼与他相识,只用知道这十年都是他,不必知道其他。”
张倾梦知道,自己这个小师弟,看着冷冷淡淡的,却固执得很,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更别说与他交心的人少之又少,这符白珏又是其中一个,所以他自然是信任他的。
她又想,但这话也暴露出一个事实,那就是祝枕寒确实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张倾梦沉默一阵,问:“你是不是千机阁阁主,袁千机?”
符白珏闻言,露出惊讶的神情,说道:“这位师叔,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些话?”
张倾梦原不想回答他,可是想到祝枕寒对他如此看重,她只好回道:“途中遇到了九候门与青云宗,观九候门弟子身上的伤痕,便是丝线所致,天下唯有两人用线——”
白宿道:“一个是李若意,一个便是袁千机。”
符白珏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我并不是袁千机。”
他继续说道:“枕寒是知晓的,我确实曾拜李若意为师,然而她一直不愿意认我为徒,因此只是将运线的技艺传授给我,她本就听命皇上,之后我也再也没能见过她。”
张倾梦都想好了,问他分明发过毒誓,为何又要违背誓言。
但是她没料到符白珏竟然说自己不是袁千机,而是李若意的弟子。
她仍有些半信半疑,转头看向祝枕寒,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听说袁千机和我身形完全不同,这世上也没人见过他面具底下的脸。”符白珏说道,“师叔能将我认成那个神秘的千机阁阁主,我倒也很开心,不过我确实不是他,便不能随便就承认。倘若我有他万分之一的能耐,也不至于和他们一直东躲西藏了。”
白宿一直盯着符白珏,也没有发现他有说谎的痕迹。
他和张倾梦的视线相触,轻轻摇了摇头。
张倾梦松了口气,很坦然地说道:“不好意思,错怪你了。”
“没事,师叔也是关心他。”符白珏体贴地没有追究这个话题。
——他心想,原来刀剑宗的人都是这般温良,直白地说,就是缺心眼。传闻中说的那条“江蓠的弟子都和她一般不善谋划”和“白宿很容易上当”的消息,确实是真的。
不过,即使他们有意追查下去,也不会查到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