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你在旁边,我会分神。”他实话实说。
沈樾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觉得祝枕寒是嫌他吵,索性将窗户整个打开,撞在墙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然后他掌心按着窗沿,手臂一用力,就从窗户翻了进来,动作很轻巧,甚至能顺势坐在窗沿上。但若非祝枕寒及时避让,沈樾的额头就得撞在他下巴处。
他说:“我又不闹,顶多只在旁边多看你几眼。小师叔,你就答应我了吧。”
这语气虽然刻意放得轻缓,略带央求,话中含义却与地痞无赖骚扰年轻姑娘时“你就从了我吧”没什么两样,尤其是后半句话,沈樾在说的时候,是很势在必得的表情。
......
张倾梦将镇纸压进案本中,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
她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小师弟向来准时,这时候应该也快来了。
果然,她才刚生出这个念头,房门就被敲响了。
张倾梦打开了门,唤道:“师弟,你......”话刚说到一半,就看见祝枕寒身后冒出一个脑袋,雨后春笋般的,很愉快生动,望着她笑,“咦?沈樾怎么也跟着来了?”
沈樾说:“五师叔,我没事做,到处晃荡着,就想来看一看。”
张倾梦再抬眼端详自己的小师弟,难得从他那张冷淡沉静的脸上看出一丝无奈。
她这下也明白了,是沈樾非要跟祝枕寒一起来的,于是忍不住笑了,竖起一根手指去戳了戳沈樾的额头,调侃道:“你难不成是牛皮糖做的吗?片刻都离不得我师弟?”
这话全然是无心之言,沈樾也听出来了。
他“诶哟”了一声,也不恼,笑盈盈应道:“是啊。”
“好好好,那我就不拆散你们两个了。”张倾梦摇摇头,将翻阅案本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正要离开,又想起什么,转身看着他们,说,“既然沈樾已经过来了,跑一趟太麻烦,我去和白宿说一声,让他与沈樾换一换顺序。师弟,你就和他好好努力吧。”
张倾梦施施然离开后,沈樾感叹道:“你师姐人真好。”
祝枕寒正仔细阅着镇纸压着的案子,听到这话,忍不住像张倾梦那般,用指节敲了敲沈樾的额头,力度也并不重,很轻的一下,看他愣愣地摸着额头望向自己,这才觉得心情忽然好了许多,提醒道:“专心了。”便将视线落在案本上,思绪也沉入了其中。
作者有话说:
小鸟:小师叔,你打我吧!
猫猫:......知道了。
我(大惊失色):不可!过不了审!
第46章 窥书捧紫泥
仔细翻阅案本的时候,祝枕寒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的困难。
这些案子时间长短不一,跨度极大,短则半日,长则几年,甚至十几年,有些案子甚至已经过了多年才被人发现,案发的时间早已不可考,所以衙门将这些案子收录进案本中时,虽然已经尽量按照时间的顺序依次编号排列,却并非一定是如此先后发生的。
更何况,有些案子简单,只占了半页,有些案子复杂,能占十多页。
张倾梦翻了半个时辰,也只翻阅了三十案。
看来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找到东门悬尸一案了。
祝枕寒侧过视线,看了沈樾一眼:沈樾就像他所承诺的那般,确实很乖巧,端了个椅子,坐在祝枕寒的身边,从怀中取出块帕子,借着阳光仔仔细细地擦拭自己的配饰。
于是他彻底放下心来,低下头,继续翻过一页。
翻阅案本这件事,可比沈樾抄书的时候要有趣得多。那时候胥轻歌给沈樾找来的都是些人伦道德,礼数廉耻一类书籍,内容十分枯燥,而案本中刊录的,读起来和话本子差不多,许多案子的真相甚至比话本子还要离奇,有时候杀人动机仅仅只是一念之差。
例如“胭脂血缸案”,当年也是轰动霞雁城的大案子。
连续几日都有年轻男子在城中失踪,清晨时分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家人找寻无果,只好报官,衙门接到报案后,一个个筛选,一个个排除,多日都没有任何头绪。
甚至在他们追捕搜查的同时,凶手仍然没有停止恶行,仿佛乐此不疲。
案本中记载详细,最后是一个经验老道的捕快提出了重要思路。
那些男子年龄不同,性情各异,唯独有一点相似:有家室的贪恋美人,常常流连花丛;尚未成家的正被家里催着相亲,四处撒网;而那些初出茅庐的少年,更是容易被花言巧语所欺骗的年纪,稍有姑娘展露好意就能让他们彻底沦陷。他们都挑在清晨时分出门,换一种角度想,如果他们不是被迫的,而是约好了时间,特地去见那个凶手呢?
不约在夜间相见,而是约在清晨相见,是不是受限于某种特殊的条件?
有了头绪之后,衙门雷厉风行,立刻顺着这条线索查了下去。
城中有个名为唐悬月的姑娘,经营着豆腐生意,许多人专程来买她的豆腐,不是真的喜欢吃豆腐,也并非因为她所制的豆腐嫩滑,而是因为她相貌生得清丽,眼下一颗小小的泪痣,平添一种柔弱易碎的感觉,好似白瓷。她虽然少施粉黛,却一定要在唇上涂抹口脂,是很艳丽鲜明的红,落在这张如同清水出芙蓉的脸上,像是开至糜烂的昙花。
当捕快踹开门的时候,唐悬月就坐在镜前,纤纤素手,正仔细地涂抹着口脂,眼睫低垂,面容沉静,好像犯下那些命案的人不是她,她也从不知这城中有过这样的命案。
但是所有人也看得分明,她用以涂抹唇瓣的并不是胭脂,而是血。
紧接着,捕快在后院那些本该盛着豆子的缸中找到了几具磨碾得不成人形的尸体,经仵作查验之后,确认是那几个失踪的男子,如此证据确凿,便给唐悬月定下了罪名。
这件胭脂血缸案,只是查案的经过就已经占据了整整七页。
此后,还有三页记载着衙门审问唐悬月时的过程。
捕快问:“为何要杀人?”
唐悬月答:“血涂的胭脂最漂亮。”
捕快问:“为何选在清晨?”
唐悬月答:“因为隔夜的豆腐不好吃。”
捕快问:“什么意思?好好回答。”
唐悬月说:“如果不及时涂抹,血会凝固的,颜色也会变深,还会发臭,腐烂。血和豆腐一样,隔了夜的,就不新鲜了,人也是这样的,若不在最年轻漂亮的时候倾尽所有保留这份明艳,时候一到,也会渐渐衰败,老去,变得难吃,变得难闻,无人问津。”
捕快问:“你是如何引他们出门的?”
唐悬月答:“我告诉他们,我想在出摊之前见他们。”
捕快问:“你是如何下手的?你不会武功。”
唐悬月答:“正是因为我如此柔弱,所以他们从来没有对我产生过警惕,只是一碗茶水,或者一块新鲜出炉的豆腐,再加一些蒙汗药,就足以让他们彻底失去意识了。”
捕快问:“你后悔吗?”
唐悬月说:“为什么?”
捕快说:“你随意夺去他人的性命......”
唐悬月说:“我不在乎世人本身,我只在乎世人眼中的我。”
捕快问:“你如此在乎自己的形象,如今却因罪行而被捕入狱,狼狈不堪,听说你被捕的时候甚至没有反抗,从我问的第一句话到现在,你也没有任何辩解,为什么?”
唐悬月说:“因为现在就是我最漂亮的时候。”
唐悬月说:“所以我愿意停在此刻。”
翻到此案的最后一页,附上了一张插图——画家喜欢用笔记录一切,记录一切美的事物彻底毁灭的那一刻,所以唐悬月行刑的那天,有不少画家都顶着骂名去看了,而这一幅,正是其中一个画家在废纸的角落处潦草描摹的,寥寥数笔,竟然十分传神真实。
她在行刑那日,咬破了手指,用自己的血在唇上涂了最后一次口脂。
画中的姑娘伏在刀下,头发凌乱,身上挂满了被人群砸过来的烂菜叶和鸡蛋,眉目清且淡,眼神是沉静到极致的疯狂,没有任何后悔和愧疚可言。整幅画都是黑色的,沉郁的,唯独在她唇上,画家点了一抹朱砂,像是在阴暗的角落里疯狂滋生的滚烫火焰。
沈樾大概是瞥到了图画,所以凑过来看了一眼,也猜到是什么案子了。
他说:“小师叔,你听说过捕快之间的信奉的一句话吗?”
祝枕寒没有指责沈樾中途插嘴的行为,因为这一案已经是他看过的二十四案中的最后一案,半个时辰已经快到了。于是他用镇纸压住纸张,看向沈樾,问:“什么话?”
“试图了解凶手的念头,但不要试图理解,否则会深陷泥沼。”沈樾指着那幅画,说道,“提出思路的那个德高望重的捕快,也是审问唐悬月的那个捕快,他在唐悬月行刑后仍然执着地追查此事,查她的家境,查她的经历,因为他认为一个人不可能天生就是恶,一定有什么原因才让这个姑娘变成如今这般疯狂的样子。所以他用了整整几年的时间去了解一个罪人,一个死者,最后越陷越深,无法自拔,竟然犯下了同样的罪。”
祝枕寒看了沈樾一阵。
沈樾说这话的时候,眼睫垂着,神色微微凝重,他特地将胭脂血缸案的后续告诉自己,不是单纯地想要同他闲谈,也并不是顺口一说而已——这让沈樾想起了黄沙镖。
祝枕寒说:“所以你一直想要知道那薛姓的雇主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对,我想知道真相。”沈樾说,“但是无论真相如何,我都不会原谅她,我也不会像那个捕快一样去共情她,因为罪人就是罪人,这世上没有谁是应该包庇罪人的。”
他说完,似乎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摸了摸鼻尖,又问:“时间到了吧?”
祝枕寒点点头,就看见沈樾踌躇满志地按了按指节,说道:“我在镖局的时候,可没少翻这种案本,小师叔,我们打个赌,你猜我半个时辰之内能不能翻五十个案子。”
祝枕寒起身给他的踌躇满志腾位子,说道:“能。”
沈樾一屁股坐下去,椅子还是温热的,听到祝枕寒这样说,便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望了他一眼,抱怨道:“小师叔,你得说你猜我不能,不然赌起来有什么意思啊。”
“好。”祝枕寒顺着他的话,说道,“我猜你做不到。”
沈樾正取了镇纸,在手中晃了两下,说道:“让我想想该赌什么——这样吧,小师叔,如果你输了,你就给我捏捏肩,如果我输了,我就给你捏捏肩。你觉得怎么样?”
祝枕寒同意了。
沈樾在翻看案本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整理思路。
有关鸳鸯剑谱的一切,环环相扣,没等先前的疑问得到解答,又有新的疑问出现。
从临安到霞雁城,已经堆叠了许多亟待解决的:
第一点,当年薛皎然和姚渡剑涉及的东门悬尸案到底真相如何,这点是他们如今正在解决的;第二点,沈樾口中那位姓薛的雇主为何会有鸳鸯剑谱,她又为何要用自己的死来坑杀镖队;第三点,魔教为什么对鸳鸯剑谱如此执着,沈初瓶转述的“颇有渊源”,是什么渊源;第四点,鸳鸯剑谱并不是真的完全克制那些门派的招式,但是当年亲临围剿的人基本上已经辞世,这种传言就渐渐变成了真的,他们无从改变那种根深蒂固的念头,毕竟,对那些门派的弟子来说,比起两个正在被追杀的人,还是师长的话更可信。
有关第四点,祝枕寒也想了许多。
例如,拜托剑儒温展行出面向这些门派解释。
然而门派众多,憧憧如影,想要用一个人的话来扭转所有人的观点,无异于蚍蜉撼树,更何况,温展行已经收留了他们,他们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而将温展行卷入暗潮中。
祝枕寒觉得有些头疼。
还有一点——当初在皇城的时候,沈樾说过“落雁门之后会派出弟子协助我们”,然而连张倾梦与白宿都已经与他们会合,落雁门的弟子却迟迟未到,不知是半途出了状况,还是被鸳鸯剑谱所连累,如今左支右绌,顾及不到沈樾——不对,祝枕寒想,掌门视沈樾为己出,师姐视沈樾为胞弟,落雁门绝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对沈樾袖手旁观的。
况且,刀剑宗与落雁门已经达成了一致。
鸳鸯剑谱在侧,众门派虎视眈眈,说他们没有暗中对刀剑宗与落雁门施压,祝枕寒是不信的,从这种角度来思考,落雁门的人迟迟未到的原因,最有可能就是在于落雁门正在与刀剑宗商议。可惜这不过是猜想,张倾梦和白宿早早就离开了宗门,见祝枕寒第一面的时候也只是说了池融、宋尽和三师兄的情况,恐怕并不知晓此事,也无从考证。
祝枕寒看向沈樾。
沈樾正认真地翻看着,头也不抬一下的,是一定要赢这场赌约的架势。
他想,事到如今,他们只能做他们能做的事,以及,相信宗门。
第47章 万道银霞绕
半个时辰过去了,沈樾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将镇纸压在案本中。
他伸了个懒腰,说道:“我输了,小师叔,按照约定,我得给你捏捏肩膀。”
祝枕寒正倚在窗边,闻言,问道:“你翻阅了多少案子?”
沈樾说:“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九个。可惜,差一个我就赢了。”
祝枕寒垂下目光。在摊开的案本上,那所谓第五十个案子,仅仅只占据了半页纸,即使沈樾匆匆扫一眼过去,也能说他翻够了五十个,可沈樾翻到这里就停了手,像是卡准了时机,又像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赢下这场赌局,所以语气也并不是很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