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沈樾已经站起身来,拍拍椅子,说道:“小师叔,过来坐。”
于是祝枕寒没有揭穿他的谎话,走过去坐下。
天青色的莲花玉冠被如瀑黑发簇拥着耸立,显出清雅无暇的光泽,与祝枕寒周身的气度相得益彰。沈樾这样望着,想,当初他买下玉冠的时候,心里就想的是祝枕寒,只是后来发生了一系列事情,让他再也没有机会将它送给祝枕寒,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
他的手从暗扣处划过,牵连出很轻的一声响,随后没入黑发间,将柔顺似绸缎的长发拢了拢,原是为了方便捏肩膀,却不小心触到了祝枕寒的后颈,引得他下意识要躲。
“我不小心碰到的啦。”沈樾赶紧按住猫的肩膀,生怕他真的躲得远远的,好言好语的哄道,“以前不知道,如今知道你后颈肉敏感,我以后就尽量不碰了,好不好?”
站在身后,看不到祝枕寒的表情,只知道他摇了摇头,发尾也跟着晃了晃。
“不要紧。”他声音微微发哑,停顿片刻,又加了一句,“我会慢慢习惯的。”
祝枕寒自己恐怕不知道,但是沈樾在高处看得清楚,他说这话时耳尖泛红,如同沾染了红霞。沈樾向来都知道祝枕寒的脸皮薄,没想到这般薄,比馄饨皮儿还薄——他往祝枕寒怀里一扑,祝枕寒的脸就发烫;他碰到了祝枕寒的后颈,祝枕寒的耳尖就红了。
这简直是,沈樾想,简直是暴殄天物。
要是自己能早点发现这件事,以前也不至于将祝枕寒视作高岭之花,为了维护他的高洁清白,甚至不敢做太过界的事情,令所有无法宣泄的喜欢都止步于浅尝辄止的吻。
他一时计上心头。
拖长了声音,说:“哦,好。”
于是帮祝枕寒捏肩膀的时候,自然也没有刻意避让他后颈。很快,沈樾就感觉到手底下的身体并没有因为他的按摩而放松下来,反而是更加紧绷了,背脊挺得笔直,浑身僵硬,如临大敌,沈樾暗想,他当年将要赢得武林大会头筹的时候恐怕都没这么紧张。
“小师叔,你也太紧张了。”他笑道,“好了——我捏完了。”
祝枕寒明显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站起身来,长发随着他的动作重新荡回腰际。
沈樾的目光追着他,顺着垂落的长发看去。小师叔生得宽肩窄腰,是手臂能够很轻易环住的那种弧度,之前在灯会的时候,他跌进祝枕寒怀里,慌乱间触及他腰际,事后光在想祝枕寒说的话了,并没有太在意,如今却忽然觉得那时候的触感变得格外清晰。
紧接着,他又想起来,在鲤河客栈,半夜听到隔壁符白珏房里传来巨响的时候,他似乎是从祝枕寒怀里惊醒过来的。沈樾抽丝剥茧,仔细琢磨,再将睡下后的模糊记忆刨了刨......似乎确实有祝枕寒给他盖被子,结果他迷迷糊糊钻到了祝枕寒怀里的印象。
好,这就是不知不觉错过两次正大光明抱他的机会了。
沈樾实在有些后悔。
他盯着祝枕寒的腰身,云绸腰封束得贴合,并不纤薄,落在眼中,如同浸泡在温水里逐渐沁开的细雪,是散着微寒的温热,是不可纳入掌中的,却让人忍不住想要一试。
心头像是有猫在细细抓挠,又痒又疼的,越看越想要伸手碰一碰。
沈樾胆大包天地想,倘若他放软了声音恳求,耍赖,满地打滚,非要祝枕寒让他抱一下不可,否则就不吃饭,不睡觉,祝枕寒磨不过他,最后应该还是会叹着气让他抱。
整个思路像走马灯一样的快,清晰可辨,他清了清嗓,出声道:“小师叔。”
祝枕寒正整理着头发,听到沈樾用一种很装腔作势的声音喊他,便转头回望。
沈樾迎着他澄澈的目光,还是有些心虚,眼神不由自主地躲闪了一下,就像即将被审讯的犯人,不去看祝枕寒的脸,反而去看他衣襟上的绳扣,说:“我能不能......”
门被叩响了。
沈樾一下子清醒过来,心如止水,欲念全无,清白得可以当即出家念佛。
敲门的自然是白宿,他因为先与张倾梦去膳厅用饭,甚至还来迟了。
他向来神经大条,察觉不到房中的气氛,进了门之后,只是提醒道:“我与张倾梦先用过饭了,给你们都留了一份,她方才热过了饭菜,你们去了之后正好可以吃了。”
祝枕寒和沈樾谢过了白宿,便出门去膳厅。
出门后,祝枕寒惦念着沈樾方才没说完的话,问道:“你刚才是想说什么?”
即使是现在说也不可能让祝枕寒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他,如果要说“我想提前预定一下你和我独处时的拥抱”又未免太过荒谬,所以沈樾犹豫了一秒,决定先不告诉他了。
“就是想说我饿了,能不能去吃饭。”沈樾说道,“刚好白师叔就敲门了。”
沈樾临时编造的谎言确实天衣无缝,祝枕寒勉强相信了这个说辞。
想到沈樾方才软着调子,从喉咙里逼出来的、十分不像他自己的甜腻声音,就像是小鸟要从自己手里讨食物一般的刻意撒娇,他又禁不住怀疑,莫非他早上没吃东西?
到了膳厅,桌上的饭菜果然都是热腾腾的,张倾梦正坐在旁边等,见到他们过来,大致问了问翻阅案本的进度。他们并没有从前一百多个案子中找到他们所需要的,实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千余案子,从一开始他们就估计最少也需要花上一天的时间。
张倾梦说:“好了,忙了一上午,你们快将肚子填饱吧,我先走了。”
她走后,祝枕寒和沈樾才动了筷子。
县令府的饭菜不是什么大鱼大肉,荤素皆有,搭配协调。沈樾对饭菜没有特别高的要求,觉得能吃饱就行了,只不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祝枕寒似乎有意将食物都喂给他,比如有两个馒头,本是让他们一人吃一个的,祝枕寒却偏将两个都给他,让他吃。
最后沈樾实在吃不下了,快要求饶,祝枕寒才停止了他的“恶行”。
他堂堂一个镖师,一个甲等镖师,被撑得走不动路,三步一喘,五步一歇,沿着县令府的回廊慢腾腾走了几圈才觉得肚子没那么胀了,忍不住瞪一眼身旁神情很淡然的罪魁祸首,罪魁祸首坦然地回望,对自己关怀过度的这件事毫无自觉,似乎也不准备改。
沈樾看见祝枕寒这样子,也没了脾气,很没有威慑力地瞪他一眼,便罢休了。
他们散完步,等了一阵,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去轮替了张倾梦,等半个时辰过去后,又轮换......如此翻阅了将近一整天的时间,温展行踏着夜色回府的时候,过来了一趟,问了问情况,得知他们已经翻阅了五百案子,便温声宽慰了几句话。
“东门悬尸一案,左右不过一年间发生的事情,而五十年间,必有两千案,绝不会让你们翻完整册案本的,最多一半。”他说道,“倘若翻到你们想要的案子,出发前必定要筹备良多,追查的途中必定会耗费一番精力,如今时候已经不早了,便歇下吧。”
张倾梦抬眼一看,烛火的映照下,各自的脸上都有疲态,于心不忍,就顺着温展行的话,说道:“温大人的话确实在理,翻阅了一天,大家应该都累了,回去休息吧。”
祝枕寒问:“师姐呢?”
张倾梦笑着将镇纸压上案本,说道:“师姐也不看了。”
于是各自寒暄了一阵,该休息的回房休息,该继续处理公务的去书房处理公务。
剩下张倾梦,确定祝枕寒和沈樾都已经离开后,就去隔壁把刚踏入房中不到半盏茶时间的白宿重新逮了回来,白宿望着她手中那册案本,问道:“你不是说休息......”
张倾梦说道:“那当然是哄骗师弟和沈樾的话。”
白宿:“......”
张倾梦正色道:“年长者,怎么可以让年轻人陪着一起劳累?更何况,师父交代我要照顾好他们两个,然而这两天时间里,也都是他们在陪着我闹腾,无论是身负鸳鸯剑谱,又或者是来县令府寻求庇护,我在其中也没有帮到什么忙。所以我打算今夜,趁着他们都去休息了,赶紧多翻阅一些案子,如此能更早找到线索,也免得明日再劳累。”
她瞥了白宿寡淡冷硬的脸一眼,又说:“你要是想休息,我也不会勉强你。”
白宿已经看到张倾梦的眼里,左边写着“不会吧”,右边写着“刀宗就这吗”。
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不再看她,兀自坐下,冷声道:“你不要给我拖后腿就好。”
与此同时,祝枕寒那边。
祝枕寒褪下外袍,擦净眼下朱砂,梳洗一番后,坐在窗前的桌案旁等了一阵。
没过多久,窗户被叩响,一重三轻,祝枕寒打开窗户,果然沈樾又是做贼似的潜到他窗下,这回比之前更加轻车熟路,他刚掀开半面窗,沈樾就已经蹭的一下滑进来了。
祝枕寒关上窗,吹灭桌案上的烛火,免得师姐发现他半夜还不睡觉。
房间内一下子陷入黑暗,隔着阴影编织而成的帷幕,沈樾听到祝枕寒咬字很轻,尾音略沉,一字一顿,说道:“房中再无旁人,现在,我们可以谈一谈当年的事情了。”
第48章 往事共销沉
门窗一关,灯一吹,黑暗中,祝枕寒眸色灼灼似冷月。
他本来就生得一双冰凌般剔透冷彻的丹凤眼,如今衬着夜色,更显清亮。
这副架势,就好似沈樾傻笑着雀入猫窝,要逃出去的唯一途径只有说实话。
让他不禁想,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落入了一场精心编织的陷阱,好像不是他死皮赖脸非要同祝枕寒和好的,而是祝枕寒引他,诱他,让他急急忙忙地说出心中事。
于是沈樾过去拉住祝枕寒的手,他的手是温热的,腕节上的玉石是凉的,让沈樾的心神逐渐安稳下来,他稍稍用力,祝枕寒就跟着他迈开步子,摸着黑走到桌案前落座。
“我会全部告诉你的。”沈樾望着他,说道,“但是,我不希望旧事重提会再一次毁掉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你得先答应我,不管我告诉你什么,你都不能疏远我。”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祝枕寒想,他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沈樾迟迟不愿意说出口,也很有默契地和他都不提当年事,是因为他们都不敢贸然打破如今的这份安稳。
可是就往事横亘在那里,一场大雪过后,它只是被掩埋了,并不是不存在。
这一路下来,他逐渐意识到,如果不将当年的事情摆在明面上,忍着结痂的伤口被撕裂的疼痛,仔细说清楚,他和沈樾之间的关系,也就止步于此,再也无法更深入了。
所以祝枕寒说:“好,我答应你。”
紧接着,继续说道:“我也不愿让你再一次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远走高飞。”
沈樾轻轻吐出一口气,喃喃道:“你果然不知情。”
他没等祝枕寒问,抬起头,和他对视。
这一次沈樾的眼神更加坚定,更加澄澈。
他缓缓的,开口说道:“一切,都是从两年半前的武林大会开始的。”
那段时间,江湖上许多人质疑祝枕寒小师叔的身份,认为他年纪轻轻,却因为拜入江蓠门下,成为了地位高的前辈,实在有违常理。原本,有身份在此,江蓠的弟子从来不可参加武林大会,然而迫于谣言,宗门在经过商议后,决定让祝枕寒参加武林大会。
所有人都知道,他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夺得头筹,才能堵得住泱泱众口。
所有人都在等。一些人等着看笑话,一些人等着谣言破除,剩下的人等着看热闹。
而作为刀剑宗的老对手,许多人也等着看落雁门要如何应对。
落雁门倒是很低调,沉寂了许久,也就只有祝枕寒的冤家沈樾露了一面。
沈樾穿着青袍雁纹的宗门服装,身上的配饰迎风晃得张扬,当有人问及祝枕寒要夺得头筹一事时,他只是抬起眼皮掠了那人一眼,很冷淡的,轻笑一声,说道:“原来他这次要参加武林大会?等着看吧,我会在所有人面前打败他,从他手中夺过头筹的。”
至于那之后,江湖中是如何传他的,刀剑宗又是如何骂他的,他毫不关心。
因为沈樾心里已经因为这件事慌得要命。
他当然早就知道所有原委了,也知道获得头筹这件事对于祝枕寒来说有多么重要。倘若祝枕寒是头筹,传谣言的人只觉得自讨没趣,纷纷作鸟兽散了;倘若祝枕寒不是头筹,是第二或第三,那些人就会像嗅着血腥味追来的鬣狗,嘲,小师叔也不过如此啊。
沈樾与祝枕寒交手过无数次,彼此都知道底细。
他相信,凭借祝枕寒的实力,一定可以顺利地击溃大部分对手。
但武林大会,靠的不止是实力。
许多门派都幻想着能靠武林大会这样的机会一飞冲天,于是暗中下绊,送礼贿赂,此类种种,数不胜数,人前豁达豪爽,推杯过盏,背后却盘算着要如何让对手彻底丧失战斗的能力。去年有人在比武的前夜失踪,前年有人被突如其来的暗器射瞎双眼,再往前还有人在比武台上被当场削去了脑袋......每一次的武林大会,必定是血流成河的。
而这样肆意传播的谣言,更是让祝枕寒成为了众矢之的。
就好像沦为尘埃的人望久了巍峨皎然的雪山,非要将那山顶的人从无尘的神坛上拉下来,碾进淤泥,逼迫他踏入这肮脏的、充斥着欲求的名利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