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已经堕落,所以我也要让你也堕落。
有了这些弯弯绕绕,沈樾只能违背师命,没有乖乖听话留在宗门内,而是选择在这种时候也进入众人的目光,说要与祝枕寒争个高下,只盼那些心怀诡计的人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想法,收敛一些阴暗手段,至少能够降低祝枕寒的栖鹤山庄之行的风险。
他回去之后,自然被好好训斥了一顿,令他在思过崖冷静到去武林大会的那天。
胥沉鱼给沈樾送饭时,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弟,在这种时候成为众矢之的不是明智的行为,你我都知晓,你却偏要出这个风头,是为了帮刀剑宗那位小师叔,对吗?”
沈樾没有回答,大抵是默认了。
胥沉鱼又问:“为什么?”
“为了——”沈樾的话突然停了,他咬着嘴唇,不知为何眼眶微微泛红。这样酸涩的痛楚,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或许也不是最后一次。这场荒谬的感情,隔着漫长遥远的距离,让他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无法告诉任何人,他甚至无法亲口告诉祝枕寒小心武林大会上献殷勤的那些人,所以沈樾停顿片刻,只是缓慢地咽下一口唾沫,喉咙里像卡着刺一样的难过。他说:“——为了我以后,不会寻遍武林也找不到对手。”
胥沉鱼望着他,“是吗?”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吗?”沈樾平静地回望,过了一阵,又慢慢笑出来,说道,“总不可能是因为我太喜欢他了,所以舍不得他受伤,所以恨不得替他受伤吧?”
于是胥沉鱼没有再问,只是理了理他脑袋上翘起的乱发。
她像是叹息一样,轻声道:“希望你的好意,不会付诸东流。”
就这样,又过许多天,临到出发去栖鹤山庄的那日,沈樾终于重获自由,急急忙忙回去收拾东西,穿过桃林,途径石雕的时候,顺手拨动儿时就挂在石雕上的占风铎,清脆作响——他期待每一次的武林大会,因为唯有这时候,他才能正大光明地与祝枕寒对视,然而这一次他却并不欢喜。回屋后,取了买给祝枕寒的莲花玉冠,小猫在树下,望见沈樾出来,就喵喵喵地唤他,用爪子尖儿勾他的衣角,撒着娇让他带着自己一起去。
沈樾用指腹点了点小猫湿漉漉的鼻子,它就很疑惑地伸舌头来舔。
“我知道你也想见他,但是这次不行,这次很凶险。”沈樾耐心跟它解释,却换来小猫一口咬住他手指,倒是不重,于是他气笑了,说,“每次我把你带去武林大会,是为了找借口接近小师叔,上回我装醉好不容易骗得跟他同床共枕,你倒好,流氓猫,趁着我睡着了就去舔他,还好我及时发现把你捞回来,否则还让你一只猫抢了我的先。”
“喵喵喵——”小猫很不服气。
“别吵啦!”沈樾说道,“我和他都会平安的,你就好好守家吧。”
他没等小猫再叫唤,揉了一把它的脑袋,就离开了。
沈樾一路忧心忡忡,到了栖鹤山庄,找了机会就想去见祝枕寒,一是为了提醒他,二是为了将玉冠给他。不过,他紧张,刀剑宗那边更紧张,因为这是祝枕寒在武林大会上的初次亮相,于是将他本就知晓的规矩一再强调,甚至还抽空替他将念柳剑拿去保养了一下。祝枕寒无论何时身旁都围满了人,水泄不通,沈樾等了许久也没有找到机会。
好不容易等到宗门行道,展示剑舞过后,正要散场,沈樾偷偷从落雁门溜出来,跑到刀剑宗去,小声地喊祝枕寒,小师叔,小师叔,待祝枕寒转过头来,沈樾就朝他挤眉弄眼,招手示意,让他过来。人群熙攘,都挤在一起,谁也瞧不清是谁,想必混出来也很容易,然而祝枕寒迟疑了片刻,却摇了摇头,一字一顿的,向他做口型,说,抱歉。
祝枕寒是刀剑宗小师叔,剑宗宗主江蓠的关门弟子。
许多人都看着他,等着他露出破绽。
道理,沈樾是明白的。
沈樾当然懂。他善解人意了很久,将祝枕寒从来没有开口对他说过“喜欢”这两个字视作害羞;将祝枕寒从来没有回吻过他视作矜持;将祝枕寒从来没有来落雁门找他这件事视作身份不同。他理解一切,明白一切,包容一切,他投祝枕寒以珠宝玉石,祝枕寒报之以他读过无数次的话本,因为那些银两要供弟弟进京赶考......他都很清楚的。
然而,这一件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叠加在一起,竟然让他如此煎熬。
祝枕寒还在等沈樾的回应,可是沈樾没有回应,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在走神,又像是在思考,而身侧的弟子发觉他停下了脚步,问道:“小师叔,你怎么了?”
他只好在临走之际,最后看了沈樾一眼。
却没曾想,这是祝枕寒在栖鹤山庄,整个武林大会上,看的他最后一眼。
祝枕寒走后,沈樾还站在原地。
他惶惶然地想,从什么时候开始,见到祝枕寒竟然是件痛苦的事情,刀剑宗的宗门服装分明是蓝袍云纹,落在眼中,却像是火焰在焚烧,在侵蚀,将他的胸腔烧成灰烬。
沈樾猛地捂住嘴,剧烈而痛苦地喘息了一下。
不,不要想了。他告诉自己。
然而他却无法遏制思绪的蔓延,如同抽丝剥茧一般的,将重重堆叠的虚伪现实全部撕裂,低切的,嘶哑的,一字一顿的告诉他,沈樾,你真的很笨,为什么不肯认清现实呢?你喝醉了祝枕寒会让你留宿,你喜欢话本他就帮你找话本,可是换成刀剑宗的任何一个弟子,他也会这样做。你在他眼里根本就不特殊。他是高岭之花,你是芸芸众生。
沈樾,你是众生。
那个声音继续说道,如果他真的对你动情——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挽留过你,没有主动拥抱你,更不会在你吻他的时候回吻呢?
他一直都很冷静啊,沈樾,不冷静的人是你,耐不住性子主动结识他的是你,装醉扑进他怀里的是你,先说出“我可不可以喜欢你”的人是你,索吻的人是你,自顾自付出的是你。你品德高尚,不愿意让他和你一同堕落,你非要护着那一捧洁白的细雪,即使它将你的手冻得开裂流血,你也不想松手。可是沈樾,你有没有想过雪是怎么想的?
沈樾怔怔的,问,那雪是怎么想的?
那声音终于笑了,说,雪什么也没有想。它不在乎。
第49章 流风枉相见
“师弟,师弟......”
隔着一层涤荡的水波,有声音远远地传来。
“沈禾......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这好像是在叫他。沈樾缓慢地想着,很迟钝地转动眼珠,然而眼皮却很重,重得他抬不起视线,看不见来人,只能瞥见熙熙攘攘人群间的一抹翠色,衣袂处勾连着穗子。
“沈樾!”
下巴被不重地捏住,逼迫着抬起头。
一瞬间,温暖的阳光重新照在身上,胶着的潮水顷刻褪去,沈樾终于感觉到了一点温度般的,周遭喧闹的声音也重新涌入耳蜗。他望着眼前的人,低声唤道:“师姐。”
“我一转头就不见你人影。”胥沉鱼蹙着眉头,说道,“找了一圈,就看到你呆呆地站在这里,动也不动一下,喊你也听不见似的......你的皮肤好凉,凉得像块冰。”
眼前的师弟,头一次露出这样茫然无助的神色,浑浑噩噩,好似魂魄被抽离。
她收回手,尽量放柔了声音,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有。”沈樾尽量作出很轻松的样子,说道,“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胥沉鱼望了沈樾一阵,确定他确实是不肯说,像是要咬碎了牙,咬断了舌头,混着血往肚子里咽,打定了主意将一切都带进棺椁,唯独封棺之际,他才肯吐露一些心事。
他很倔。
她不是第一次知道了。
然而他自以为坚硬的壳,一层层包裹的壳,在彻底被击溃的那天,仍会碎成粉末。
胥沉鱼想,当年,沈父气得将沈樾赶出商都,扔到落雁门来,托付给她父亲,说是要让他好好吃一吃苦。沈樾表面上是满不在乎,吊儿郎当不成样子,可他跟着胥沉鱼行至商都的城门时,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家里人至多送到府门,没有追到城门的,所以沈樾这一望,眼泪就掉了下来,偏偏一声不吭,只是低着头,啪嗒啪嗒地掉着泪珠子。
他从来不问她,师姐,我该怎么办。
但是他大多时候,都是茫然的,困惑的,煎熬的,如同行走在大漠中的人。
他越是恐惧,越是高傲;越是困惑,越是果断;越是自卑,越是张扬;越是畏缩不前,越要勇往直前。胥沉鱼想起来,沈樾唯一一次在她面前卸下防备,是他屡次在比武台上大败对手,声名远扬,他表面上不在意,心里却高兴得不行,不好意思直接说,就托人传话给家中,然而他收到回信后,却哭着来找她,问她,师姐,为什么我怎么努力都不行?为什么无论如何父亲都不肯认可我?为什么他十几年来,从未称赞过我一句?
胥沉鱼知道,沈父严苛,鲜少有称赞之语。
对沈樾来说,却像是这十多年来,从出生,从呼吸的那一刻起,到现在,每一次因为成功而感到喜悦之际,都会被硬生生打断肋骨。他小心地包扎伤口,将血咽回去,从不示弱,只露出牙齿来反击,然后伤口还没有愈合,就再一次......紧接着又被撕裂。
他早就习惯一个人舔舐伤口,所以,要他袒露伤疤,比受伤这件事还要令他痛苦。
胥沉鱼压抑着心头的酸涩,慢慢开口说道:“好。”
却又看见沈樾怔怔地盯着她,犹豫了半晌,很轻地说道:“师姐,你别丢下我一个人。我现在不想独处,我——和我聊聊天吧,或者给我找些事情,我实在太无聊了。”
眼前的胥沉鱼,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应了。
沈樾在心中暗暗说了声“对不起”。
他能够感觉到,在自己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产生了变化,似乎这具躯壳里不止他一个灵魂,还有另一个,游离的、狂乱的,将他挤压得喘不上气,如果只留下他一人,如果让他独处,那个灵魂就会再次苏醒过来,在他耳畔低语,如同殷殷劝诱的鬼魅。
它说:沈樾,你很没用。没有人会真的在意你,没有人会真的喜欢你。
沈樾紧紧地追着胥沉鱼的步伐,和她并肩,缓缓从人群中间挤过去,往前走。
他反驳:不是。至少小师叔就不是。我在比武台上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落败于他,他却浑不在意,俯身向我伸出手,说,你很厉害。你的剑和你,都很漂亮。倒是我那时候慌慌张张,竟然没牵他的手,反而拂袖挥开了。他此后,也没有拿这件事来质问我。
他又说:你不要说了。我不听你说话了。
于是那声音重新沉寂下来。
回去后,沈樾有意让自己忙起来,就在胥沉鱼身边帮忙,到处晃悠,像是一条小尾巴——反正,祝枕寒那边,还有刀剑宗照看,他这样告诉自己。总是轮不到他操心的。
他刻意不让自己去想祝枕寒临走时的背影。
每当那一幕浮现脑海,心中都会有钝痛,痛得他只好一边强忍着酸涩,一边嘲笑自己多愁善感,怎么一个背影都能叫他在意这么久,以往也没见他因为什么事如此挂心。
忙碌了一下午,很快天就黑了,胥沉鱼见沈樾恨不得彻夜不睡地帮忙,带着他去吃了些热腾腾的东西,就催促着他早些回房休息。他第一场比试是在后天,按理来说明天也没什么事可做,都是在看别人比试了,但是胥沉鱼看他精神不佳,就让他好好睡觉。
沈樾确实也有些累了,回到房间,洗漱过后,褪去衣服鞋袜,准备睡下。
他上了床,盖上了被子,知道自己的睡相差,于是趁着失去意识之前,先妥帖地掖好每一个角,确定翻身时不会将被子掉在地上,然后才悠悠闭上了眼睛,酝酿着困意。
......
它说:“你又是一个人了。”
“你真的以为你不去想,那些事情就是不存在的吗。”
“沈樾,你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恨不得将他的心贴在自己的心旁边捂热,但是结果如何?你被冻伤了,他却没有热。想想看吧,沈樾,这种努力过后却仍然一无所有的事你不是经历了太多吗?经历过这么多次痛苦以后,你怎么还是没有长半点记性?”
它嗤笑一声,像是凑近了一般,耳语道:“我知道你还醒着。”
“你最懂怎么飞蛾扑火了。”
“那你就彻底烧成灰烬吧。”
沈樾睁开眼睛,恍然间好像真的被烈火焚烧,胸膛起起伏伏,额上激出冷汗,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但是头疼欲裂,呼吸困难。那话似乎是梦境中的妄语,又似乎是真实发生的,他辨不清昼夜,辨不清梦境与现实,也无法准确地判断时间的流逝。
他下了床,踩进靴子里,穿上衣服,直到系扣子的时候才发现手抖得厉害。
他是在恐惧。
沈樾想,他是生平第一次拥有什么。
至少他与祝枕寒独处的时候,祝枕寒的眼里只有他。
而他迫切地、近乎渴求地需要这一份关注,于是小心翼翼地喜欢祝枕寒,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他,自己可不可以喜欢他。如今,这一切都像是大梦初醒,现实比梦境更加煎熬,他可以忍受祝枕寒的冷淡,唯独不能忍受自己对他而言不再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