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郁道:“好。”
姒妤说道:“先生,我还听张曷麾下一位士子提起,士到咸阳,必去葛覃馆。”
宁婴道:“葛覃馆是什么地方?”
姒妤说道:“消息海。”
宁婴道:“那我去吧,我把大小矿产和国内工事都打听一下,看看哪里招人。”
石狐子道:“宁坊主辛苦。”
宁婴回过头,瞪石狐子一眼。
姒妤笑了笑,道:“先生,剂坊坊主未有人担任,昨日几位坊监和甘棠采苹也说,既到秦国,不如就招一位秦国的工师,帮咱们在短期之内校正度、量、衡。”
秦郁说:“好,姒妤采买招工,宁婴打听消息,你们二人都很辛苦,那我也说说自己,到咸阳,我的首要计划是,随青狐去见将作府大监公冉秋,接回阿葁。”
石狐子道:“是,先生。”
议定行程之后,众人散去。
秦郁坐在马车外边,看着前方的那道斑驳的城墙,墙垣残破,参差不齐,就像一块久经沧桑被剑器砍出无数缺口的盾牌,而他自己,则正要刺透这道屏障。
“先生,外面风大了。”
石狐子安顿了秦亚,把白绒裘披在秦郁的肩膀,给他裹紧,在下巴系好绳子。
平原尽头,凝着几丘墨黑的山川,渭水在风中腾细浪,似银鳞的巨蟒在爬行。
石狐子坐下,又把秦郁手中的暖炉拿来,添几块小炭火,递还说道:“先生,若不是跨过河水,我不知秦人英勇,若不是跨过这道城墙,我不知秦域广阔。”
秦郁笑了笑,说道:“我还在想,申郡守是不是已经从西门那里要回了铸币之权,又是不是已经守住了垣郡的冶业,你倒好,心思早都飞到城墙的那头去。”
石狐子有些违心地说:“先生和申郡守是君子之交,可我,我没什么好想的。”
马车过门楼,将军的随从与门吏吵吵嚷嚷,肩并肩在野地里撒了一泡尿,很快就通行了。月光被门洞挡住的时候,秦郁垂下眼帘,在阴影之中长叹一口气。
“青狐,如果有一天师门的担子突然压在你的肩膀,你能带领大家走一条明路么?你能看穿时局的变化,坚持心中的信念么?”秦郁道,“譬如,我死了。”
“先生!”石狐子喊道。
秦亚闻声,揉着眼睛也坐了起来。
秦郁唉了一声:“看来我还不能死。”
他们终于穿过那道古老的城墙,来到一片新天地,村庄如珍珠洒在河畔边。
秦郁仰头看月亮。
他当然还不能死。
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好了,青狐,我说着玩的,别往心里去。”秦郁扶着木板,爬回车厢里,拿水袋漱了漱口,朝窗外一吐,“早些休息,明天还有大好的风景可以看。”
“先生,我陪你睡。”石狐子道。
在外颠簸,秦郁的手脚总是冷,石狐子知道这一点,尤其现在还是秦郁犯病的时候,更容易受寒。见秦郁躺下,石狐子把自己剥了个精光,躺在相反的方向。
秦郁嗯了一声。
整个寒夜,石狐子将秦郁的冰凉的双脚抱在自己的胸前,用体温暖得紧紧的。
※※※※※※※※
七日,汾郡失守的消息传至安邑,再七日,传至垣郡,再又三日,传遍魏国。
因王命,中府昂昆出任河东上将,率兵三万阻挡秦军,垣郡又迎来了新的工事。城西破庙,矿井旁终于还是搭起了十余座三丈高的冶仓。雀门耗费万万之钱,雇佣河东将近八千工人,先修复了坍塌的平巷,而后,开始批量锻造所需剑器。
在荆如风监督下,火光昼夜不曾停。
一把黑金之剑的出产,要经过捶打、刨锉、磨光、淬火四道工序,其中最耗费工时的是捶打,最需要精密技术的是淬火,为此,荆如风又调来了白宫的百余工师,他们亲自下井搭设范床,研究黑金与铁的物性差别,不断修改原有的程式。
荆如风要在年中之前锻造出八千剑。
然而这世上的事,总没那么容易。
用作燃料的木炭,在没有完全通风的环境下,会产生能让人无声死亡的气体。当荆如风走下斜巷来到地底隧道的尽头,在那被工人故意闷住的冶炉子旁,看见自己的兄弟横七竖八地躺在泥浆中时,他哽咽了,他知道,这是无声的爆裂。
是日,云舒阁香烟缭绕。
荆如风来找云姬问计。
云姬却是他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女子。听闻西门铸币之权被夺后,她咬着他的脖颈,洒满室麦谷,在床帏间与他欢爽了三天三夜,编入星宫,她又闷在房中,一张古案一张琴,将雀门中那些最可怜的蝼蚁视作乱世英雄,编出了一套曲子来。
曲子名为茅花。
她就像一朵茅花,享受着乱世中的自由,永远想飘得更高,想看最美的风景。
再之后,破庙的矿里每锻造出十把黑金之剑,她都会在荆如风的手臂上刺一朵茅花,荆如风的两臂,现在一边落满自残留下的伤疤,一边开起了盛大的花园。
荆如风拧紧拳头,看见花瓣儿颤动。
“云姑娘,按门主的意思,王上今年顶多割让曲沃,不能再退,算昂将军夏季任命,率军三万前锋八千,怎么也需八千柄,即便雇佣近万工人,实在太难。”
并不是锻造剑器难,而是底下的工人有封邑和申俞的庇护,百般给他使绊子。
云姬拨弄着七弦,笑说道:“水之所以通达九州,在于它不拘泥于形态,遇见顽石便绕开,遇见池泽便蒸腾于天地间,事都是这么办成的。如风,你为何不与他们谈一谈,在垣郡,雀门就只取这八千剑,之后,便再也不动余下的冶权?”
荆如风道:“你说得容易,可门主拿下这座矿产不易,只取八千,非宰了我。”
云姬说道:“未必。”
“哦?云姑娘又有何妙计?”荆如风松手,仰面倒在云姬怀里,看她下巴的弧线随琴音而张阖。他又像个婴儿,误打误撞地,满怀好奇地,摸过云姬的肩臂。
云姬道:“申郡守的眼光只在垣郡,而门主于九天之上观瞻整个中原,垣郡黑金只是门主撬开三晋冶业的一根棍子,及时得到剑器,比完整得到冶权重要。”
荆如风听说此计,更不能自拔。
不久之后,云舒阁向西门封邑与申府发出私底里的邀约,让他们聚首谈话。
西门忱已回大梁,不能参加,封邑幕僚商量之后,决议派出小西门为代表。至今,小西门路过田里的神社,还会不自觉摸一摸腰间的带钩,和侍从谈论石狐子投壶时的神采。然而他也渐渐觉得,自家先生教给自己的远不仅是六艺,他敲着锣,提醒大家好好种黍米时,口中不再歌唱诗经,取而代之的是法经和政令。
对于这次聚首,申俞的回复却是中规中矩的,微妙的,甚至有一丝少女的娇羞。他同意参加,不过,不是以垣郡郡守的官家身份,而是以老申氏族人的身份。
魏后元六年的春天,热闹了。
云舒院子里,乐童唱着诗,一株株地把山野间摘得的花栽种在石头路的两边。
阁楼未点香,已然芳香四溢,荆如风、申俞和小西门三人先后在案前坐下。
云姬坐于屏风后,安然抚琴。
“春天来了,申郡守给自己做了一把鹅毛扇子?”荆如风笑道,“洁白细腻,清隽飘逸,果然是性情高雅,比不得我们这些雀儿,成日下矿井,满脸灰土出来。”
“夫人做的,夫人做的。”申俞面色红润,摇着扇子,“她爱羽毛,也爱我。”
荆如风现在才明白,这把羽扇只用轻轻一拨,便是他承受不住的重量。他无可奈何,必须认输,他为申俞端上一只耳杯,承诺只采垣郡半年的矿,而后退出。
“申郡守爱民,如今算领教了。”荆如风说道,“可我也不是无情之人,这段日子,我连做梦都能闻见血腥,申郡守,我只想安安心心采半年的矿,好不好?”
在垣郡,雀门斗不过官府。
申俞听完,走到敞亮的窗户边,望着车水马龙的街巷,长叹一口气。他恨自己只是井底的一只蛙,庙堂之高,苍生之远,他看不见,他只愿每年的榆柳摊都热闹如旧,他只愿垣郡每年都风调雨顺,大丰收,他回过身,郑重地喝下那碗酒。
“好。”申俞道。
正是这时,二人中间传出一个声音。
“不成。”
荆如风和申俞怔了下,侧过脸,看向懒洋洋坐着,一直安静不说话的小西门。
申俞笑道:“西门小主人有何吩咐?”
小西门说道:“半年的门税如何能全归郡府衙门?封邑年年举办穑宴,不也是为郡里省了不少钱吗?再说,如果不是父亲,邦府岂会批准这道公文?我……”
小西门是极有主张的,但凡封邑先生们的话,他觉得自己今日必须带到。封邑吃了大亏,咽不下气,没了廉价采买农具的便利,自然要换别的方法抖老虎威风,这就落在了冶业的门税上。他要制定规则,这次,雀门上缴的三倍门税,需得有五成化作垣郡支付封邑用于举办穑宴的资金,以后任何商贾来采,同样道理。
“西门小主人的意思是,今后但凡有想来垣郡采黑金矿的商户,封邑都要分去一半税额,明账则以办穑宴的名义获得,对不对?我答应你。”申俞一语说穿。
小西门点头。
荆如风敲着耳杯,跟着旋律唱起一段茅花儿。事情与他无关,可规矩到底还是规矩,只不过换了一副皮囊,越到此处,他越是佩服申俞空手套白狼的伎俩。
申俞把羽扇持在手腕间,对小西门行礼——头上又多一片荫庇,当真是恩人
荆如风道:“申郡守,西门小主人,斗胆问一句,雀门如今可以安心采矿了?”
申俞道:“怎么不可?从来都可以,荆冶师这么说,倒像是我欺负了你,可仔细想想,我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说的话,无非是守一个信,来,祝八千剑有成。”
庆祝八千剑有成的时候,云姬的琴曲依然平稳如早春的湖水,又镜子般透亮。
这群人如履薄冰的一年终于结束了,垣郡的田地,又将迎来新一轮的春获。
※※※※※※※※
三月,青草依依。
“先生,我们到咸阳了。”
第25章 咸阳
清晨,石狐子掀开车帘子。
“先生,我们到咸阳了,姒大哥去登记工籍,莆监正陪城门吏清查物资,宁师兄往葛覃馆,甘师兄和采苹姐煮了粥,让我给你端一碗来,另外,这里河水清澈,我背你去沐浴。”
秦郁也已经醒了,正趴在被褥里,拿着权与衡,摆弄着二十余枚秦国的圜币。
“先生?”
“青狐,这个圜钱……”
“先生,入乡随俗,春天到了就当去河里沐浴的,再说,你也应该洗澡了。”
冬禁解除,城郊正举办雩礼。
神社,童子身披五色彩衣在雨神屏翳的面前跳舞击鼓,乞求今年雨水丰足;林间,鲜衣公子踏过浅滩追逐姑娘;树下,黄发与垂髫投点子行六博棋,享受天伦之乐。
入秦以来,这是石狐子第一次看见大欢庆。秦律严明,重农抑商,就连士子宦游也必须有公验,否则不得借宿民家,更别提大兴商市。石狐子怕秦郁错过了这段春光。
“好,好吧。”
秦郁不知道是谁告诉石狐子说仲春河水适合沐浴,他怕冷,本不想,可又奈何不了自己是残废,而石狐子年轻力壮,只好依依不舍放开圜币,喝完麦粥,任石狐子把自己拖出去,放到河里泡了一下。泡完,擦干净,他才能继续说圜币。
“先生,春天美不美?”
秦郁想了想,回道:“还行。”
秦郁知道,石狐子掌握铭文之后,一直想学用火,但因为用火需要使用锅炉设备,而他没有教学的场地,所以就先搁置了教程,先和石狐子讨论秦国钱币。
秦圜是模仿魏圜铸造的,虽然近年改进很大,但在形制铭文方面仍略显粗糙。
“青狐,沿途,我让人收集秦国各地圜钱,都在这,其中呢,有这个,上郡十年前铸造的,也有这个,栎阳三年前铸造的,从铭文你能看出什么道理吗?”
秦郁钻回车中,小心地挑出五枚圜钱,圆形圆孔,放在石狐子的眼皮子底下。
石狐子思忖了一阵子,说道:“秦国的铸币点少,从铭文看,只分咸阳、雍城、栎阳、汉中、上郡五处,如此,国内大的矿区估计也只有这五个,资源很少。”
秦郁点点头,道:“这是其一,其二,不知你有没有注意,自少梁、栎阳到咸阳,虽然矿产稀缺,但,从行经田地的情形看,农户春耕所用的农具,已经全部普及为铁制。”
石狐子道:“确实奇怪,锐士是秦国最精锐的部队,尚且不能够使用铁剑,而河西新设的郡县乃至乡里,官府却不仅拥有铁具,还能够把铁具下放给普通农户。”
秦郁道:“秦地广阔,要实现这样的取舍并不容易,这说明,邦工室对地方冶治掌控全面,且,他们是严格按照邦府的计划布置工事。”
石狐子嗯一声。
阳光洒进车厢,照在圜币。
闪闪发亮。
他看着秦郁,有些走神。
秦郁见此,笑了笑,让石狐子依次权衡秦国圜币,看看哪个重,哪个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