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衡之后,石狐子发现,即使有明文规定,同样铭“釿”的钱币,不同地方不同时期的重量仍有细微的区别,究其原因,除了磨损腐蚀和矿金本身的成分不同,还有可能是工艺发生了改进,亦或是,当地的经济发展情况发生了变动。
秦郁想找出对应的关系。
“青狐,拿秦国旧都雍城的这些圜币来说,纹案十年没有改变,已经和东边咸阳、栎阳产生了差距,可,同样是相隔甚远的汉中的圜币,它们,却紧跟咸阳的步调,积极改范,这就可以窥见三地工室之间的关系,当然,重量方面,所有圜币偏差都不多,这又说明秦国衡制恒定,律法在东西各地都能执行。”
“先生,我知道了。”
秦郁说完这番话,见石狐子仍捏的是错的权环,才觉得有必要过问,便把铜盘的权环抽掉,使那衡器的锁链哗地滑下,落了满地:“在不在听?”
石狐子一醒。
“在。”
石狐子不敢吱声。
这段日子,贴身服侍秦郁,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渐渐心生一种想要照顾秦郁到老的念头,他明知师门还有那么多人,却只想由自己来做这一个人。
“在想阿葁?”秦郁道。
石狐子道:“是,呃,不是。”
秦郁摇摇头,又哭笑不得。
这时,侍从通知入城。
石狐子道:“先生,咱们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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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门在门口集合。
秦郁卷起帘子,迎面是一座阙楼。
他自然听说过,咸阳初建时,一位法家士子在这里造起阙楼,名之为“门”。二十年过去,士子已被车裂,然而,咸阳历经修砌,及至四门,如今已是离宫别馆,亭台楼阁,繁华连绵十余里,渭水穿行其间,如银河亘空。
不似垣郡年久失修,这里处处还在夯土垒墙,挖排水道,一根根粗壮的圆木,一块块玉石,不断从坡道运上工地,可见,咸阳仍在以赏心悦目的速度成长着。
青春。
过门时,秦郁所想只有这两个字。
一条贯穿南北的中轴大道,铺开了二十万人的世态。道路整齐宽阔,楼阁鳞次栉比,绿酒、铜器、盆栽、木雕、宝剑,香气与酒肉的腥气扑面,难以分辨。
纷繁烟尘之中,众人还看见一列喊着口号行进的卫队,他们肩甲纹狼,长剑悬腰,戈戟朝天,路线笔直,动作一致,眼睛炯炯有神,守着人眼看不见的律法。
此刻,姒妤接他们来了。
“先生,冶区在城西,咱们先去安顿。”姒妤说道,“近来,大良造新设‘大匠’之位,各地应聘的工师很多,咱们不管宁婴,得赶紧抢一个院子占着。”
秦郁道:“好。”
姒妤顿了顿,道:“先生,另外还有件事,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恐怕有些影响。”
秦郁道:“什么。”
姒妤说道:“方才交公孙将军的判书时,我听见路过的几个工师说,将作府大监公冉秋,正就是铸造‘六年,相邦衍之造,咸阳工师,秋’的工师。”
石狐子道:“什么?”
秦郁苦笑。
“冤家。”
※※※※※※※※
咸阳城西,将作府,邦工室。
院子正中的石头缝里插着一把长剑,剑锋已折,而近剑柄处的铭文依然可见。
“后元五年——垣郡令,申俞——垣郡上库——工师,秦郁——冶,毐”
这是一片绵延十里的冶区,从北宫而起至太阳落山之地,尽是铜与铁的园地。剑石的左面是执掌土木工程的三座司空府,剑石的右面是负责兵器制造的寺工府、诏事府、铁工兵室和弩工室,而剑石的正对面,便是直隶将作府的邦工室。
无论是贡品、商品还是战场所用,按规矩,每批运出的剑器都要先到这块刻有秦郁铭文的剑石面前,迎着刃磨上一道,因而,不过一年,剑身已是伤痕累累。
此刻,剑石之上躺着一个人。
“我希望你们都听清楚,洛邑周室桃氏烛子的真传弟子,鲁国公裔孙之后,姬氏秦郁,今日入户了。五年前,我派遣六百学徒为偷他的冶铸工艺,你们笑我是一个疯子,现在,我的学徒把秦郁师门四十余人全请来了,你们,就别笑了。”
大家都围着他笑。
那人胡子长长,脸上盖着一顶斗笠,腿架得老高,嘴里叼一根细长的青草。
是只老仙鹤。
“可笑吗?!”
仙鹤抬起手臂,广袖飘落挂在肩头,三根纤长的手指竖在空中,直指着云霄。
“唉!三!”
众人疑惑不解,纷纷揣测。
诏事府长官白廿笑了,他看向铁工兵室的安年,戏道:“安年,你猜老仙鹤又在说什么?他定是说,自己还需要三年的时间,才能洗清邦工室的耻辱。啧啧,垣郡之会,十把长剑,十把全输,这岂是丢脸呐,换我是他,脸都烫得能煎饼了。”
诏事府负责研究先进工艺,与铁工兵室走得近,总在推陈出新。他们机构精简,工作以设计图案为主,本是冶城最风光的人,然而,新工艺要经邦工室批准才能在郡县冶署推行,数年来,他们受制于将作府大监公冉秋,始终翘不起尾巴。
公冉秋,就是老仙鹤。
在咸阳,谁都不敢反抗这位被称为仙鹤的公冉秋,因为,公冉秋活得比咸阳城还久,当年商君在城南盖翼阙时,公冉秋撸起袖子,在城北画出了一座王宫。
宫里,住着当今秦王。
“我看,未必是这个意思。”安年是位女工,平时衣着飒爽,说话也大咧,“老仙鹤性子实在,没准指的是,战场获剑三千,寺工府的老狄又可以省工量了。”
寺工府在冶城的占地用人最为庞大,各类器物的制造流程都是即成,咸阳二十万人口的大小活计都归这里管,不仅是矛、戟、钺、斧,剑、盾,还有马车零部件、锅、碗、瓢、盆、农具皆在这里加工,里面分工也多,甚至设有乐府。
狄允是汉中出身的工师,总是守在公冉秋的身边,替公冉秋挡开一切路障。
此刻,狄允正为公冉秋提着靴子。
左面,司空府,一位青衣笑叹了口气。
他是宫司空王玹,阉人。
“大良造在将作府新设立‘大匠’之位,总领诸工室,原本说好是从诏事府白工师和老仙鹤二人之中选一人的,现在半路又来了个秦郁,变成三人争位了。”
阉人说话的声音不大,然而,此言一出,悄悄地传开,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公冉秋一声长叹。
“我说的是,三代。”
白廿道:“什么三代?”
公冉秋绕了绕手腕,说道:“二十年前,他们把合金的浇铸由分铸改进为浑铸,十年前,他们把锻铸生铁编入府库,而今,据说雀门又在敲打赵国和韩国,想用黑金锻剑,那我秦国,岂不是落后了中原整整三代的工艺?!唉,三代!”
一时无语。
狄允看了看众人,平常地说道:“公冉,大良造设‘大匠’之位,本就为了向王上表明强军的决心,而秦郁桃氏名家,精通中原冶术,又受五大夫公孙予推荐,如果真有野心,任‘大匠’是迟早的事,我们应该怎么与他相处?”
“廿。”公冉秋从狄允的手中拿回靴子,俯身套好,把口中的草嚼着吃了下去。
良久,白廿应了一声。
公冉秋说道:“不管诏事府和将作邦工室之间多少误会,不管我否过你多少苦心研制出的方案,我们,那是一起在北宫里挖过粪坑的。我希望让秦郁知道,秦国的兵器落后中原三代,并不是因为我们愚笨,造不出来,而是因为……”
白廿道:“我们穷。”
公冉秋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狄允,去市里转一转,河西打通半年了,看有没有齐锦,给阿葁裁套新衣裳吧。”
狄允说道:“是。”
第26章 围棋
师门其余人等去城西的冶区中安顿时,宁婴顺着城中的人流,来到葛覃馆。
葛覃馆又称棋馆,面对东市而建,因其屋檐前端挂饰的黄鸟云纹瓦当而得名。
宁婴到馆时,堂中正挂一张棋局。
木楼上下,屏风里外,议论声此起彼伏,两位深衣士子对坐,在那横纵的十七道槽线之间进行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侍者在大棋盘即时摆出他们的路数。
客人的衣着各异,青丝、蓝绸、皮靴、银护手,有说围棋的,也有说时局的。
“眼下,魏国势弱,我们应当趁胜追击,攻克中原才是,如何能从河东撤兵。”“远交近攻,那都是过去的事,如今,西北有义渠之患,东出中原操之过急。”……
宁婴栓了马,观了观棋局,便走上楼去,在走廊寻处坐,问酒娘要最清的酒。
酒娘称浣氏,生着一双琥珀色眼睛,人面如桃花,纤腰玉指,提着酒壶来了。
“客,头回光临,请不要见怪,本馆主人是方术师,好下棋,也喜欢听故事,每七日,本馆都会设置一个话题,供百家自由辩论,今日的题目是——河东进退”
“河东进退,我管不了,围棋,略知一二。”宁婴笑着说道,“我所见,执黑之人凶悍,连龙撕咬,只要进攻定能吃到想要的子,因为他攻击的正是白子疏于防守的地方,而执白之人取高势,能够掌控连防大局,则因为,他也预判了黑子一定会进攻的地方。”
浣氏拈花一笑。
“难分高下。”
一大早,暗桩就来报信了,她当然知道,馆主交代的人就在眼前,只是没想到,这人器宇轩昂,举止大方,全然不像是矿井下挖铁的工匠,相反,是个士子。
“宁坊主,围棋我不懂,只问你一句,河西打通了,上容的壶器很快就能卖到咸阳,你有渠道,我有市面,可如果河东继续打战,你义兄方琼还能造壶么?”
“我们……相识?”宁婴微怔,回忆不起这段风流债,答时,语气不太自信。
才知道,原来这葛覃馆的馆主与上容方术家元师出同门,是远近闻名的好客。
宁婴欠身回礼。
“浣娘子,我初来乍到,不识咸阳之大,不知渭水深浅,还请教我,我这人勤快,给两道鞭子就能上道,日后跑马拉货,不过是你凭栏掷下一朵桃花的事。”
宁婴与浣氏便是如此相识的。
浣氏坐在他对面,拨转着耳杯。
“宁坊主,馆主也是俗人,他想问秦先生的立场。”浣氏道,“你看,执白棋那位,名平邈,祖上雍城平贾人,现大良造府中门客,他呢,尖酸刻薄不通情理,总觉得大良造有眼无珠,埋没了他的才华,便成天在此说狂话,惹人笑,可,他又确实料事如神,秦军攻破河西,人人都喊渡河水,克中原,他却说朝廷会收兵,谁信呢?结果现在不到半年,大良造果真设置了‘大匠’,力主转战义渠。”
宁婴看着平邈。平邈的脸,瘦得两颊凹陷,而平邈的眼睛,如同珠玉般光亮。
“设‘大匠’和转战义渠之间有什么关系?”宁婴觉得有趣,便打断了浣氏。
浣氏道:“你先听我说完。平邈对面的人,弈氏,棋风凶悍,常连长龙撕咬,一子都不放过,咸阳很少有人能扛住他的攻势,当然,除了公孙将军。将军是陇西世族出身,骨子里忘不了被魏国欺压的耻辱,便以围棋修身养性,出征前,常就和弈氏来馆中谈论战术,活生生磨成了胸中一把利剑,他们,都是力主东出。”
宁婴道:“所以,馆主想知道秦郁的立场,是支持大良造,还是支持世族?”
浣氏道:“不错。”
宁婴一哂。
浣氏道:“怎么了,宁坊主。”
宁婴想起禺强,神游良久。
他听说过,秦国大良造名号犀首,是魏国人,也是怒而天下熄的丈夫,只是,他难以想象,在秦国才刚刚得到温饱的他们,很快又要卷入一场危险的棋局中。
浣氏凭着栏,对楼下喊她的客人笑了笑,继续说了下去:“馆主不着急,宁坊主也不必现在给答复,只是我心善,多提醒你们一句,河东与义渠相距甚远,一旦朝廷定夺了方向,各地的工量就将有天壤之别,将作府大监公冉秋这人不简单,他背后是关中的旧世族,于工,大良造设‘大匠’,为的就是取高势,制他。”
“多谢浣娘的指点。”宁婴听到这里,啧了一声,伸手按住旋转的耳杯,从布袋中掏出了一个蟠龙纹的酒壶,“我会去与秦郁商量这件事,这是今日酒钱。”
浣氏道:“你听明白没有?”
宁婴道:“明白,若我们愿替大良造办事,那么,‘大匠’之位就是我们的。”
浣氏一嗔,玉手轻搭了在宁婴的肩膀。余光中,宁婴觉得她的耳坠像两条金河。金河荡漾,浣氏贴着他面孔,道:“宁坊师这皮囊,葛覃馆买了,以后常来。”
谈完话,宁婴下楼。
堂中击鼓,又有人要上阵,黑白陶子霎时被扫开,一场新的棋局即将开始。
※※※※※※※※
城西,茫茫的灰云向远山挪动,风到这里渐渐停止了,各坊的锅炉轰隆作响。
石狐子逛了一圈,回到院子。
他很庆幸,师门终于占得这偏南的安静而宽敞的位置,一切总算安顿下来。
秦郁被任为诏事府的得匠,各坊坊主受邦工室之命,在相应的部门受聘为印匠,余下之人,有在寺工府做小匠的,也有在将作府做运匠的,各自有了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