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狐子也湿了眼。
阿葁已经十三岁。
阿葁擦去眼泪,跃上阶梯朝他们走来。
血脉是一缕柔软的藕丝,却比赤金还有韧性,即使,两边的人被碾碎了,揉烂了,在战车的践踏之下化为尘土,彼此也会因来日刮起的风,而在天空中相遇。
阳光之下,整座木桥的丹青都在变幻,云纹流过夔兽的独角,降在芳草人间。
阿葁走到石狐子面前,摊开手臂,轻盈地转了个圈,表示平平安安。石狐子把阿葁拽到自己怀中,轻颤着抱了抱,只觉自己在地裂山崩之中接住了一粒露珠。
他接住了她,没让她摔碎。
“谁,谁让你……”拥抱过后,石狐子定了定神,问道,“谁让你穿成这样?”
阿葁笑着却不回答,只把目光挪向桥亭,躲过了这一问。她脱开石狐子的手,穿过侍卫和各国的工匠,走到菖蒲席前,脱去靴子,跪地,对公冉秋拜了三拜。
“太翁,狄寺工给我买了齐锦,安年姐也催我穿上,但阿葁无功,实在不敢受。”
公冉秋的目光慈爱。
石狐子看着阿葁在公冉秋身边跪坐,忽也想起什么,回身看秦郁。秦郁点了点头。石狐子拿出秦郁给他练手的刻有桃花的短剑,走上前,双手举高,呈上。
“公冉大监,学徒石狐子复命,工艺没有学成,粗浅说了些皮毛,只能先以此剑相赠,感念大监五年来替我照顾阿葁,感念大监,今日,容我拔出石中之剑。”
公冉秋拿到剑,将其磨在扳指上。
声音清脆,剑刃未见起卷。
“石狐子,汾郡所提的兵甲改良之策,就是你对公孙将军说的?”
“是。”
“那你觉得该从何处开始呢?”
“剑器。”
石狐子答完这二字,很久都没有听到回答,他微抬起脸,余光瞥见公冉秋上扬的唇角。
周围的工师议论纷纷。
原来这根火柴棍就是石狐子。
石狐子承着压力,没有乱动。
他终还是等到了公冉秋开口。
“你临危而不惧,是块好料子,听着,咸阳城以后也是你的家了,不过,既然你说自己只是皮毛,还需多磨砺,那我现在,先和你的先生谈一谈。”
石狐子应了一声是。
秦郁抬眸,看着公冉秋。
※※※※※※※※
秦郁和白廿在席间坐稳之后,诏事府的得匠便都到齐了,其余闲杂纷纷退下。
诏事府与邦工室的会晤开始了。
坐席间足足有三代人。
一盘颜料摆在案头。
公冉秋笑叹一声,拿起笔,悬在两种颜色之间,犹豫很久,方才染了笔。
“秦工师名贯中原,却处处受雀门迫害,而今入秦,是身不由己吧?”
秦郁回道:“秦国崛起,天下有目共睹,我入秦,是为施展抱负。”
公冉秋点了点头。
“你可认得这个颜色?”
秦郁道:“靛青。”
“嗯,不错。”公冉秋起身,走到舆图前,在渭水以北画起线条,“用蓼蓝的叶子,放到坛中发酵三十日,提取出的这种颜色,比蓼蓝本身更加深沉纯粹。”
白廿道:“青出于蓝是自然的道理,公冉,你不要卖弄画艺,还剩一万工量,到底怎么分配?这回有秦工师加盟,你也应该允准诏事府推行新工艺了。”
秦郁按住白廿的手臂,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安静地等公冉秋的老手画完线条。
“谢了,秦工师。”公冉秋说了下去,“我有番话,得对你坦言,希望你细听。”
秦郁道:“请讲。”
公冉秋道:“秦国,一共只有五片铜矿,两片铁矿,锡更是少的可怜。五十年前,我们被魏国压在陇西,不得与中原通商,加之贵族圈地,私斗成风,莫说将作府,就是宫司空那里,穷得连雍城的王宫都无法修缮,后来,商君来了,先后两次颁布严法,腥风血雨,我,身为变法的存活者,一生惶惶,只有三项成就。”
“你能见到的,自然是城北的那几座王宫,对,我其实是木匠出身,不过真正让我感到自豪的,是你看不见的两件事。其一,我通过分铸的工艺,把秦剑加长至三尺半,并带着我的弟子,跑遍五座冶城,造起了他们现在还在使用的炉房和范坊,之后,我细化了如今的军工制度,使从工之人能受统一的管理。其二,也是我对不住白工师的地方,因为铁矿不易开采,冶量跟不上,所以,对于铁,邦府从来以制造并优化农具为先,而我呢,身为将作府大监,我支持了这项决策,继续往铸造青铜兵器方面投入精力,并没有给身为陇西同乡的白工师一点好处。”
秦郁安静地听着。
公冉秋又沾了些靛青,回身作画,握笔的手有些颤抖:“但是现在,不同了,秦国已经不那么穷了,我这个老人,看见府库充盈,人丁兴旺,国家要养锐士了,才敢战战兢兢,向邦府提出改进计划,并在今年拿到了工钱。有人说,我不服现在的大良造,因为他是魏人,这纯属胡说,只要他是真心替秦国办事,我岂会在乎他在哪里出生?可惜的是,我这株蓼蓝,已经榨不出汁水来了,只能泡在坛子里,看看能不能发酵出靛青,在我眼中,你们就是秦国的靛青,会走得比我更远。今天,我留下这一万工量,就是要让你和白工师各领五千剑,试一试锋芒,同样的劳力与工钱,不管铸还是锻,谁能造出合适的,我自当告老,推其为‘大匠’。”
“公冉,你这是说什么。”白廿道。
公冉秋道:“让贤。”
秦郁在那张羊皮舆图上,看见了公冉用深蓝的靛青所勾勒出的,夔兽的眼睛。
他自然知道公冉秋的高明之处,这番话,虽半字不提河东,却始终不离其宗。
大良造设大匠之位,本是想凌驾于公冉之上,而公冉以隐退姿态参与大匠考核,看似让贤,高风亮节,可实际在施工时,他可以掣肘的方面要远多于大良造。
这就是说,经此一手,除非公冉秋愿意,否则,谁都不能当上这个“大匠”。
饶是如此,秦郁仍深为其感动,他断定自己已没有别的捷径可以走,必须迎着公冉的挑战而上,用万无一失的剑器向诸工室证明实力,才能真正打动公冉秋。
“好。”秦郁道。
公冉秋点头,又看向白廿。
“公冉,你放心,我定会让你看见足以劈断黑金的剑。”白廿抱拳,含泪道。
“只愿陇西兄弟,莫要再误会我。”公冉秋长舒一口气,提起酒壶往嘴里倒。
秦郁便也是这时插进了话。
“公冉,我还有条件,只有你允诺了,我才能把后续的工图和计划交给你。”
公冉秋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秦郁说道:“三点。季夏之前,我需要在咸阳的冶区之内普及一套新的度量衡,仲秋之前,我需要邦司空府的支持,在渭水北岸建造二十座能够精密控制火候的炉房,在秋获农时过后,我需要征召劳工八千,以及,与楚国的通商渠道。”
公冉秋道:“说的这么具体,看来秦工师是早就想好要如何施展了。我替你争取公文倒不难,可你光是准备都得耗费半年,五千的工量,能来得及完成么?”
秦郁道:“可以。”
“好。”公冉秋明眸如炬。
几个人又确定了各种细节,直到傍晚,邦工室与诏事府的谈话才算正式结束。
石狐子看着画帛上的痕迹,心中感慨,哪怕一个小小点子的实现,都得花费如此多的心血,好在是,当他想到炉房造好,秦郁就会教他用火,便又踌躇满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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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禁时分,月明星稀,大院人影渐散。
石狐子把秦郁推到剑石处,说道:“先生,你先在这里发会呆,我马上回来。”
秦郁原本真在发呆,听到这句话,忽觉自己被抛弃了,回头叫人,人不见了。
“诶!青狐!”
石狐子跑到灯火通明的廊桥下面,看见阿葁和一群女工嬉闹着往回走,影子料峭,一束一束从他面前晃过。石狐子吹了个口哨。阿葁听见,忙溜了过来。
“你平时都住哪里?”石狐子问道,“方才先生和公冉大监都在,我不好多说话,也没敢问你这些年过得如何,你搬来和我一起吧,这也是先生的意思。”
阿葁抿了抿唇。
石狐子道:“怎么不说话。”
阿葁伸出手,替石狐子整理起凌乱的衣襟:“我在铁兵工室和安年姐一起住,当年,太翁领我回咸阳城,我发了疯似的恨他,甚至还想杀他,但,他依然对我很好,还收养了咱乡里很多人,我也长大,就跟着他了。”
石狐子道:“你射我那一箭,就是为了证明你长大了?不需要照顾了?”
阿葁噗嗤一笑,见石狐子也并非是责怪自己的意思,反问道:“那你为何训斥我?摆阿兄的威风?我早就会用长弓了,半寸都不会偏差。”
石狐子道:“因为我就吃过这个亏。”
石狐子和阿葁聊起自己的经过。阿葁听着听着又红了眼眶。石狐子不敢再说。
“咱些侃些别的好了,诶,你知不知,今天白工师说的劈断黑金的工艺指什么?”
阿葁道:“白工师?他是有执念的人,总觉得,铁一直打,反复打,就能炼成精金。”
石狐子道:“真有这种工艺?”
阿葁道:“或许吧,你别外传。”
石狐子点了点头。
“放心,先生他不锻铁剑。”
两个人又扯了些琐碎。石狐子看着阿葁清隽的面庞,忍不住又把她揽进怀中,这回,他抱的很紧,很久,凭月亮落下也不再分离似的。阿葁揪紧了他的衣。
“阿葁,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嗯。”
“什么时候,我请你在咸阳城里吃一顿好的酒菜如何,你是地主,你想地方。”
“好呀。”阿葁的眼睛很明亮。
其实类似投壶、蹴鞠、角抵、六博棋这类娱乐活动,石狐子都玩过,只是他听阿葁说了才知道,在咸阳,每类活动都有专门的场馆,比赛还会有百家参与,比垣郡热闹百倍。
如是,石狐子与阿葁约好时间,便转回到剑石处,打算推着秦郁回师门院子。
“先生,久等了。”
不想,秦郁已经睡着。
第29章 律令
秦郁并不是个嗜睡的人,只是看见石狐子与阿葁的重逢,忽觉得,心中的田地在接受了晨露润泽之后,又被洒下了几斗黍的种子,酥酥痒痒,想再翻翻土。
腰似乎没那么疼了,但,他还是闭着双眼,任石狐子把自己推回南院菁斋。
“先生,那我这些天帮姒大哥招工吧,寺工府那么大,我还什么都不熟悉。”
石狐子服侍秦郁躺下。
秦郁道:“好,去吧。”
秦郁也不是个念旧的人,所以,睁开眼之后,他又有些惶然,因为在路上,他梦见的并非朱雀与青龙的三百年鏖战,换了场景,是洛邑神社的那棵参天榆树。
树下坐着三兄弟,二十年前的自己,二十年前的尹昭,还有二十年前的文泽。
二十年前,夏阳明媚,日子无邪,他们心中唯一的恐惧,便是烛子先生从庙堂里回来,要验他们的剑。剑是礼器,不必劈砍比软硬,而得看形制与轻重,只要剑锋弧度稍微弯曲一丝,或剑身重量超过丁点,他们就将受到残酷的“责罚”。
责罚是,去神社里吹律杀鬼。
也就是,脸画夔兽面,披头散发,穿着宽大的广袖在祭祀之时吹律管。有传言,吹律管迟早会变成疯子,更有传言,音若是治不住鬼,反还要被鬼夺去魂魄。
再加上神社两旁的武卒守卫都是周室名门的后代,他们若在吹奏的时候犯一点点错误,就会在第二天被整个洛邑的人传为笑柄,那可当真是生不如死了。
于是,他们都很害怕,互相推诿着,谁都不想丢人现眼,谁也不想死于非命。
秦郁记得,每到这个时候,尹昭都会英勇地站出来,手拿一把锉刀,帮助大家检查剑器,出了问题,他给他们指出来,还不开窍的,他就亲手帮他们修正。
而后,实在没有人选了,尹昭就挡在他们前面对烛子说——先生,我来杀鬼
祭祀的鼓点响起了,整个神社里乌烟瘴气,剑光与人影交错,笙箫如鬼息。
文泽和秦郁焦急地等在树下。文泽说,自己肯定斗不过鬼,还好有尹昭帮他挡着,秦郁虽不信鬼,但无论是铸剑还是吹律管,他从来只按自己的心性,所以,他也很感激尹昭,因为尹昭为了不让他被先生责罚,总能找各种借口替他开脱。
终于,尹昭走出神社。他没有失魂,却白了两缕头发。他也怕,可硬是不说。
毕竟才屁大点的年纪,文泽和秦郁等人围在了尹昭的身边,佩服得五体投地。
“师兄,吹律管,真的能杀鬼么?”
“师兄的头发,可是被鬼挠白了?”
尹昭拍着几个小师弟的脑袋,笑回道:“有师兄我在,哪个鬼怪敢动你们?”
人面桃花。
多少年,秦郁回忆起这一幕,都觉得尹昭是一个骗子,唯有今夜,他不知为何,突然就恍悟过来,其实,在那棵树下,尹昭的情意真挚而温暖。
只是人不似律管,人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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