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春光正盛,桃氏师门对剂坊坊师以及十六位坊工的招工正式开始。
因为是诏事府的头批改进工程,又已有相关律令下达,所以,参与选拔的名单铺开,三张长案拼起来都不够放。为此,姒妤在菁斋搭设了大棚,组织选拔。
与此同时,秦郁自觉腰部恢复,便背着整套的律管,穿好衣裳,走出了卧室。
“甘棠,采苹,你们随我来。”
“先生去何处?”
“寺工府,定黄钟律。”
出南院往东,过两道城门,半时辰不到,三人便走进了寺工府内的栗氏大院。
此处,距离乐府和宫司空府都很近,琳琅满目挂着玉质的律管和精美的权器。顺着坡道登上殿堂,能听见优美的丝竹管弦,甚至,看见宫里的乐伶挑选乐器。
秦郁站在堂中,等候了一会,栗氏陈平方才拖着一袭宽大的深衣,姗姗而来。
冶区都知道,这位负责度量衡的陈工师,原本名嫔,却因为水端得平,被人无数次地误为“平”,最后,不得已改了名字,姓也省了,人都称他为平栗氏。
陈平抬头一看,只片刻功夫,堂中已被秦郁贴上了一道新律法——黄钟之律
“原来是秦得匠。”陈平打个呵欠,笑着说道,“大早上的,鸡都还没醒呢。”
秦郁笑了笑。
风过堂,鸡打鸣。
“平栗氏,人醒不醒,是死的还是活的,都没关系,洛邑黄钟律不会改变。”
陈平揉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秦郁赶上架,把现行于咸阳的标准衡器、十二套权环以及秦地的各种黍米摆出来,并还从乐府征召了十二位吹笙的乐工。
秦郁打开肩袋,从十二支玉质的律管中取出了最长的那一根,拿丝帕擦拭。
“按律,诏事府将在咸阳城普及一套用于铸造兵器的新衡制,今天,我来定。”
众人这才渐渐清醒。
秦郁的手指纤长而灵活,那丝帕飘飞其间,衬得律管的每个孔窍都光滑圆润。
“我说,秦郁,你莫要搅事,咸阳之大……”陈平见已经无法阻止秦郁,吩咐了几个小吏出去传话,继续劝说道,“咸阳之大,不是你有点才华就能露尖的。”
采苹捏紧了甘棠的手臂,问道:“先生是要吹黄钟律管么?”甘棠没有说话,只压紧了自己的肘弯。采苹感受到兄长的示意,微微一笑,坦然往前站了一步。
“先生,采苹听着。”
甘棠也点了头。先前,因为衡具都有现成的,他们不必要接触,所以,也就不知道如何定衡,现在秦郁既然是单独叫他们来,便是要他们学会这样的功夫。
秦郁嗯了一声。
“我的这组玉管,与洛邑九鼎同出一律,与中原雀门同出一律,我现在……”
“秦郁!”陈平的脸色骤然阴沉,一步上前,伸手堵住秦郁指间那根玉管。
“你,你可知,你今日在我秦国栗氏的殿堂之中贴律奏黄钟,意味着什么?你献武卒甲,无非是图个安身之所,你与公冉大监讨要三条律令,无非是为诏事府办差,这些,还只是浮在表面,然而,你今天要是吹这黄钟调,便是陷进了秦国这片土地,卷进了秦国这张蛛网,势必将沾得浑身的骚气,再也无法脱离。”
秦郁说道:“平工师,言重了。”
陈平没有能阻止秦郁。
他万没想到,昨日还病恹恹在菁斋连面都不露的秦郁,今日竟突然如此强势。
一声高亢的玉管,从栗氏的殿堂中穿过,飞在整片冶区的上空,窜向九霄。
一场纷繁复杂的工作开始了。
秦郁连续把十二支律管都吹奏一遍,并让乐工确认黄钟律管没有走调。乐工听音,磨削笙管的长度,使音与十二支玉管吻合,之后,隔着一口水缸,再用笙管吹奏十二音分别与玉管凑对,可见,水面泛起的波纹相交均匀。
“音准,可以定衡。”
栗氏小匠受命,用一种秦国特有的名为方升的量具掏出黍谷,端在秦郁面前。
秦郁道:“好,这样,你们把黑黍和红黍先后盛装两管,再分别倒出来秤量。”
陈平皱了一下眉毛。
气氛登时紧张。
周围几个院子的工师听闻平栗氏在定衡,纷纷拿着自家衡器过来比对观玩。
所谓黄钟定衡,看的便是这一律管。
秦律,一管黍谷,定为十二铢。
然而,当栗氏小匠把黑黍和红黍放在衡器一端,再把十二铢的权环放在衡器的另一端,众人看到的,却是锁链渐渐滑动,中心位置发生偏移,两边不等重。
陈平额间渗汗,忙令栗氏小匠更换其它的权环,却没有一套能够满足平衡。
凭此,秦郁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需要寺工府栗氏按照自己所定的衡制,在两个月之内加工出红黍和黑黍两套权器和衡器,数量满足西冶区每位小匠一套。
陈平道:“别存心找我的不是,就算权环不同,可比例是一样的,怎么不行?”
秦郁道:“平栗氏有见识,自然能知道其中道理,可徒刑工和官奴婢在秤量各金配比的时候,往往是先加一种,再添另外一种直至平衡,这误差就大了,因为你们用于控制总量的‘镒’是仿制中原,而你们的‘两’又是用二十四铢秤出。”
“平栗氏,先别着急。”这时,采苹柔声插进一句话,“先生并非在指责你们过去的做法不对,更没有改动衡制的意思,只是为铸剑方便,想添一两笔而已。”
陈平唉了一声。
“秦先生,你怎么能让我这个老实人替你去得罪诸工室?你这是要我的命。”
他这辈子端的四平八稳,怕的就是为了工程不要命的匠人,都说推行新的衡制容易,可,各工室,诸州县,多少人在衡器里动过多少手脚,他也心知肚明。
秦郁笑了笑,只对陈平说道,这套新的衡制的名字,从旧周礼,就定为“寽”。
“陈兄若这点本事都没有,便不会被称为‘平栗氏’,然而,陈兄若不愿与我做朋友,没有按时铸成衡器,那么律令在上,我一片公心为秦国,眼里不容沙。”
一只律管,留在栗氏案头。
第30章 姒妤
秦郁在栗氏大殿黄钟定衡的消息,三日之内传遍了整座咸阳城。葛谭馆设置话题讨论这一手背后的意义,有人说五千锐士甲若照此完成浑铸,那么全国的军械制造大概都要用到这套衡制,也有人说,河西打通,秦与中原贸易增加,这套衡制必然会在市面流传开,掳走本地“玄武”的好处,当然,大多数人还是觉得秦郁奸诈,因为,如此谁都无法仗着本地风俗教训他,他自己定自己的规矩,把执行不利的责任全部甩给平栗氏,干净利落,逼得平栗氏和他踩在了一条船上。
是日,冶区南院人山人海。
桃氏的招工进行得如火如荼。
石狐子大早上来帮忙,就见棚子里已堆满竹简,连秦亚、六丫也在协助筛选。
姒妤定下的条件有三个,其一,工龄十年及以上,工籍清白,不得有偷盗记录,其二,所铸合格工件过千,其中剑器过半,其三,必须在两个及以上的矿区做过工程。要求虽严格,来的人却远比预期多,更有不少是试运气的,譬如退役士兵,市里小作坊主人,谈笑之中也有广厦。
院正中的木台摆满了青铜权器,姒妤端坐在案前,一一见人考工,记录成绩。
“姒大哥,这是昨天交进来的,符合条件的十八个人。”石狐子把名单整理好了,拿到姒妤的面前,问道,“我就按照这卷的顺序,一个一个往下念名字吧?”
姒妤道:“好。”
宁婴路过,也看热闹。
从前只有他们为别人做工的份,现如今别人抢着为他们做工,反倒不习惯了。
石狐子清了清嗓子:“荀三!”
茫茫人海中,一位身着蓝绸的男子站出来。姒妤觉得这人气质不凡,心中充满期待,正要开口询问,不料,这人并非荀三,只是默默地侧过身,让开了路。
“我,我在这里。”
另个颤巍巍的醉鬼出现了。
姒妤苦笑着摇摇头。
“《考工记》可背过?”
荀三拍着胸脯,说背过。
“四分其金而锡居一,是什么?”
荀三笑道:“短剑之齐!”
“那三分其金而锡居一呢?”
荀三笑道:“戈戟之齐!”
鸦雀无声。
全错。
姒妤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也不知是如何混进来的,又见,石狐子和宁婴的脸已经憋得通红,快忍不住笑的样子,连忙道:“荀先生,你可以走了。”
出师不利。
这时,一声笙音从远处传来。
“姒相师,巧得很呐。”狄允摇着一串铜葫芦笙斗,大摇大摆走来,“今天白工师也在铁工兵室招工,条件和你们一样严格,诏事府今年真是大有作为啊。”
“狄寺工,请坐。”姒妤挥袖行礼,说道,“荀三该不会是你故意派来的吧。”
狄允道:“姒相师不知,在寺工府,不背考工记的陇西老工师有很多,他们不识字,但是光凭掂量,就能比衡器还要精准,他们常喝酒,却能万无一失。”
姒妤道:“恕我寡闻,不过我仍觉得,无论量人还是量物,都应有统一标准。”
石狐子道:“下一位!敏!”
工师敏,正是方才那位蓝绸男子。此人上场,态度恭谨,目光始终平视前方。
敏与诸君行礼,淡定回答道:“姒相师,金有六齐,其中锡金占四分之一,是用于铸造戈戟的比例,锡金占三分之一,是用于铸造剑器的比例,请指教。”
姒妤道:“为什么是这样?”
敏道:“锡所占的比例越大,器物越硬,然而韧性越差。戈戟细长,如果锡金太多,则容易脆断,而剑器是短兵器,相比较于长兵器,可以使用更多的锡金。”
姒妤道:“好,请上前。”
一把短剑被交到敏的手中。
同时,姒妤也拔出敏的佩剑。
“你的剑是铜铁合铸,各占其五,外柔而内刚,不寻常。”姒妤道,“这是我的佩剑,朏朏,请你判断它的合金比例,然后,用这套衡器把它调配出来。”
敏眉间微皱。
在场的笑不出来了。
石狐子问宁婴:“你会吗?”
宁婴一溜烟,走了。
敏的动作很斯文,先是用方升黍谷量取朏朏的体积,而后,用魏国衡器秤取重量,再用红黍铜尺丈量了尺寸,最后,他问姒妤讨来一张白帛,进行精密计算。
“姒相师,我可以开始配金了吗?”
“嗯,请。”
无论周围有多嘈杂,敏旁若无人,仿佛眉间凝的不是汗水,而是千万把剑器。
狄允看见,笑着说道:“不是我自夸,姒相师,汉中的工师品学兼优,一向勤勉,只是那个地方太近巴蜀,留不住人,能铸锻的都更愿意往关中和河西靠拢。”
姒妤考虑到还有很多人排队,于是让敏在旁研究,叫石狐子喊下一位工师。
“下一位!疾!”
提起疾,众人耳目一新。
此为上郡出身,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他在长陵矿区时,所产器物是滩毛矿区的两倍,结果冶令把此人调到滩毛矿区,奇了,风水轮流转,后者反超前者两倍。
故而,此人也名疾二。
若说敏的气质温润,那么这位疾二,一出场便骑马来,人如其名,疾风骤雨。
“姒相师,疾来迟了!”
他脸廓棱角分明,耳坠骨钉。
工籍摆在明面上,他似乎不用多回答什么问题,然而,他还是交了一份答卷。
一把镂空的短匕。
匕首分为两层,内部是浑铸的赤金薄层,中部是失蜡铸造,云纹,云内合金浑圆厚重,云尾的金线却和发丝一样细致,用手指轻轻拨动,还能见其娇羞颤动。
姒妤自然明白,厚重之处需要锡金较多,而轻薄之处需要赤金较多,此匕首浑铸,显然是在同组泥范之中浇铸而成,变比于无形,实在已经极尽配金之精妙。
可见,上郡之地作为秦国北方与中原距离最近的新土,已有相当精密的冶术。
一时之间,无人发问。疾见姒妤还没有回过神,微微一笑,便走向旁边摆弄权环的敏,说道:“他们的魏国的权器,比我们的要轻些,你不能按死规矩算。”
敏倒没有接受疾的帮助,而是按照自己的思路算出了配比,呈在姒妤的面前。
一分青金,三分锡金,六分赤金。
疾唉道:“太慢了。”
“二位的结果都是正确的。”姒妤说道,“请回去等候消息,明日就能答复。”
如此,全日操劳,师门终是考完了报名参加面试的五十余位符合条件的工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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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月洒桃林,水榭乘凉。
姒妤与旧剂坊的工师商量过后,定夺出了十六位新坊监的人选,按年龄排好。
石狐子好奇,凑热闹看了一眼。
“姒大哥,怎么没有疾工师?”
姒妤翻出几条残破的竹卷,说道:“疾的技艺虽然突出,但是,你看,头几年领他的那位工师名为‘樗’,不久前因工伤离开了咸阳,这说明,疾成名之后把樗排挤走了,这种人不讲恩义,技艺越高,反而越危险,我觉得他不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