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此时,一声马嘶传来,范雍风风火火赶到,大步流星闯入。老范氏揉了一揉浊黄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拉着白廿、疾,在众人的敬仰之中进府堂听证。
巍巍将作府的青瓦要盖不住了。
公冉秋一手撑在案前,揉摁着太阳穴,半晌,大袖一挥,说了一句:“品荼。”
荼叶清苦气味飘来,彼此相识,彼此也都明白,剑拔弩张的谈判才真正开始。
范百将开口道:“公冉大监,秦郁私通魏国,这事有目共睹,你决不能姑息。即使他用了手段,规避了律令,可是他空耗大量国资,未有结果,同样可憎。”
“那你们就有理了?”公冉秋动了动唇,目光直视前方的剑石,“一个左部将军,一个百夫长,未得王上虎符,私自出兵截诏事府的车队,还美其名说例行巡察?巡察那也是咸阳令的事!我看,秦工师就是要反过来问你们的罪都没错。”
秦郁没有说话。
公冉秋道:“是不是,石狐子?”
“擅自调兵之罪,当然要问!”
石狐子没想到公冉秋会问自己,只仍在为姒妤不平,“问罪”二字脱口而出。
范百将这才意识到,桃氏早有准备,桃氏非但不理亏,还可能会反咬他一口。
秦郁面色素白,看不出喜怒。
范雍冷眼看住秦郁,手指摩挲剑格,铮铮作响:“公冉大伯,今天这个事可不止是三万玄武军,还有二十万陇西、关中的旧军看着。国律虽严,到底不能颠倒尊卑,我们怎能听信细作的话?君上年幼杀了人,不也只是让太傅割鼻子么?”
“放肆!!!”
公冉秋突如其来的暴喝,吓得范百将差点往几案下面钻:“当初和白廿七打架的时候还哭着求我别告诉你爹,现在就联手欺骗老范氏?以为我不敢说?!你玄武军,就是眼红人家河西军得了新剑,害怕万一秦工师做了大匠,不待见你们!”
范雍和范百将的脸涨得通红。
公冉秋一发不可收拾,接着骂道:“立了功,啊,就忘本?!秦工师千里迢迢入秦,就是来受你们这群草包的气的?你们能打,怎么不一路打到齐国去?!”
一句比一句硬气。
白廿为范雍辩解。
“白廿,你和秦工师都是诏事府的砥柱,居然还旁边看热闹?!”公冉秋道。
这么一来,范雍面子挂不住,不痛快了,他拍案起身,朝门外啐了一口唾沫。
公冉秋道:“我已经让狄寺工去请示大良造,你们现就在这里,好好想一想。”
范百将的额角流下汗水。
“公冉大伯,不能这么绝情呐……”
公冉秋架起腿,吃了荼水。
“秦工师,我也有一事相求。”
场面登时安静。
秦郁看向公冉秋。
秦郁始终没吭声,不是强作深沉,而是他听得出来,公冉的语气就像长辈在训斥犯错的孩子。即使犯了错,但无论范雍、范百将还是白廿,都是公冉的孩子。
初次见面时,秦郁还分不清公冉秋是敌是友,但此刻,他心中得出了答案——公冉秋是陇西人,其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陇西工师带上效国之道
“秦工师,我替玄武给你赔不是。”公冉秋的声音有些嘶哑,“大良造万一问情况,还请你不要把话说得太绝,否则你们与葛覃馆的瓜葛也不太好交代,毕竟,通价符传只是市吏开给个户的,你们若要正规使用,得通过我报治粟内史。”
嘶哑中又含着一丝阴鸷。
秦郁听到这里,立刻起身行礼:“公冉大监,请让我和范将军说几句私话。”
沉闷轰响,门关上。
荼香愈发醇厚。
“将军,这种苦荼,在中原逃难时我也常让弟子采食,它的味道先苦而后甘,十分奇妙。”秦郁深吸口气,抱出带了几里路的一条细长泥棍,走到范雍身旁。
“这是什么?”范雍回过身。
“按桃氏的规矩,剑在开刃之前是不能展示给外人的,但今天当着公冉的面,我不把你们当外人。”秦郁用双手把泥棍交在范雍的手里,“请将军为它去范。”
范雍皱起眉毛,显然是被泥棍的重量惊着,可当他一片一片拨开薄泥,三道寒光映入了眸中——那是三条笔直的剑脊,自剑格伸出汇聚在剑锋,一处也不折
“你们……”
范雍倏地抽出整只样品,劈砍在屋里的旧剑上,刹那间,新旧两剑切在一起,样品虽然被旧剑的刃辟出了口子,但剑身丝毫没有弯曲,反而牢牢地吃住了冲击。
“你们当真完成了浑铸?”
范雍虽铁匠出身,但同样知道,浑铸法是一气呵成,如果可行,生产速度将比分铸零件再焊接成型的旧工艺快出三倍,再普及至全国,无疑是一场暴风锐变。
“范将军,我不是骗子,更不是魏国派来空耗秦国国力的细作。”秦郁说道,“我向你保证,这样的军器,未来会发配到每一个秦国锐士手中,不仅是河西新军,还有陇西、关中、汉中、栎阳的每一个地方,只要你们肯给我三年的时间。”
范雍沉默良久,开口道:“你方才咬牙不提此样品,是想给我们留一条退路,不然,大良造追查下来,那玄武军就铁定是擅动军权,妨碍诏事府的工事。”
秦郁说道:“我从不伪善。秦国将来还要打不少硬仗,东西南北地,新军建制是必然,我不想看将军成为大良造用于服众的滩头,更不想让师门蒙羞,我桃氏本命造剑,研习世间至刚与至韧,为天理早日为人所知,不分国邦,不分宗族。”
“你和白廿七是同道中人。”
范雍的那只骨节发白的粗糙的手,终于离开剑格,一拳头打在秦郁的肩膀上。
门开了。
“先生!”
“将军!”
石狐子、荀三、白廿、范百将、疾等一拥而上,欣然见秦郁和范雍都还活着。
公冉秋释然道:“秦工师,多谢你给我老仙鹤面子,方才真是捏了把冷汗呐。”
白廿拍了拍范雍的手臂:“且宽心,待到来年开春接受检阅,我用剑床锻出的铁剑一定不会输于秦郁用坩埚泥范铸出的铜剑,该有的武器,你早晚都会有。”
范雍道:“必当如此。”
荀三也展露笑意。
狄允火急火燎跑进来,一环顾,发觉两边和睦,眨了眨巴眼睛:“诸位工师,诸位将军,大良造陪王上东郊迎右部去,只派其心腹廷尉李慎至将作府,人已到。”
公冉秋道:“那还等什么,咱赶快出去,把误会解释清楚,也请李廷尉做证。”
却在言和之时,秦郁端起荼水,补充了一句话:“不过,我的人今天挨了打,总不能连公道都没有,出门前,我想请公冉做主,让范将军交出诋毁我的那细作。”
公冉秋道:“谁?”
白廿瞥疾一眼。
疾道:“白,白得匠,范将军,你们可说过的,站出来不是小人,是护国功……”
公冉秋道:“拿下,绑去南院菁斋。”
“谢诸位。”秦郁回礼。
料理完杂碎事务,众人正衣冠,一并出将作府与大良造派来的廷尉李慎会面。
浩荡的人群未退,仍在观望。
李慎是司法官,一袭齐整深衣,人站得笔直,项戴着厚重的竹片串成的典法。
“公冉大监,将作府今日怎了?若棘手讲不清道理,我还得找御史大夫去。”
公冉秋捋着白胡子,笑道无事。
“秦得匠。”李慎看范雍一眼,又看秦郁一眼,追道,“大良造特意嘱托本尉问,玄武军今日是不是干扰了诏事府的工程?若是,本尉现就可以带他们走。”
秦郁道:“不是,误会而已。”
李慎审视秦郁,又候过一阵子,淡淡说道:“那就赶紧把血迹和麦谷清干净。”
公冉秋道:“谨遵李廷尉训诫。”
李慎清了清嗓子。
“诸君,君上常关心军械之事,今河东退军,中原皆知魏国黑金之剑锋利,雀门亦已表露出联合韩、赵、齐冶业的野心,望诸君锐意进取,所造不落于中原,待明年开春,君上与大良造将亲于北郊离宫为新军将士授剑,是为大匠荣光。”
公冉秋点了点头,直指着剑石,朗声道:“李廷尉,昔日越王含羞忍辱十五年终得灭吴,是知耻而后勇,今朝,咱秦人的耻石同样不能空着,我现在就把魏国黑金之剑立上去,希望有朝一日,秦国东克中原,能由‘大匠’把此剑斩断。”
狄允照办,抬出魏剑。
诸工室共观瞻。
“先生,是垣郡造!”石狐子道。
秦郁望着剑,眼眶有些红。
烈日灼字——“后元六年,垣郡令,申俞——垣郡上库——工师,雀门,荆”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
第37章 丹砂
入夜,秋霜降庭院。
姒妤回南院之后,让仆从架着他冲洗了脓肿的伤口,立刻躺到床席上休息,可他心中仍牵挂秦郁,辗转反侧不能入眠,采苹甘棠等人来探望,也被一一谢绝。
昏沉之际,姒妤听见房门打开,一阵轻灵的脚步,伴着水漾铜盆的动静响起。
“你们去候先生……”
“姒郎,是我,六丫。”
六丫把热水端在床头,又取出刚炒黄的盐,兑了酒在陶碗里搅匀。姒妤支起身子,温和笑了笑:“小伤,六丫别担心。”六丫埋头搅着消炎的药,一滴泪就落在了手背。姒妤不知所措。六丫不说话,吸了吸鼻子,伸手帮姒妤脱去上衣。
六丫懂事得早,自知不似工师能领俸禄[1],一切吃穿靠师门供养,所以很自觉地和门中女奴一起洗衣做饭,天天主动找活干,伺候姒妤更是比旁人多上心。
姒妤隐约也明白六丫的心事,可他从来只把她当作阿妹,没敢越过雷池一步。
直到此刻,豆灯暗黄,姒妤忽觉伤口之处爬满蚂蚁,正一点点啃着他的皮肉。
“姒郎,你忍着点。”
六丫的睫毛沾满泪水,像两片鸦羽扇子。她那只纤细的手,颤着握着沾盐酒的布巾,点在伤口边。姒妤动了一下喉结,伸手紧紧捏住她,一并放在自己胸前。
六丫抬起脸,看着姒妤。
那瞬间,一股罪恶感又涌上心头,姒妤倏地甩开六丫,合起自己上衣和被褥。
“你回去,这点伤无妨。”
“姒郎……”六丫想,定是她笨手笨脚地,把盐洒进他的伤处,害他吃了疼。
院子外面亮起了火光,马蹄声响起,双方的思绪都被秦郁等人的归来打断。南院上下欢呼雀跃,各屋传遍,大家以后再不必提心吊胆,可以敞开架势干活了。
“先生,你平安回来就好。”姒妤一颗心终于放下,只觉浑身伤口都已愈合。
六丫悄然退下。
秦郁笑了,尽管眼睑微肿,神情疲惫。
“押来。”
疾被众人推搡着,跪在阶前。
姒妤道:“先生,这是?”
疾的长发凌乱,可那双眼睛里依然含着桀骜的笑意,死了都不会消失似的。
“姒妤,我听青狐提起过他,是有才之人。”秦郁对姒妤道,“但他若害了你,我便不能忍,所以我特意问公冉把他要过来了,或杀或废,现在交给你决定。”
“姒相师,你真是有识人之明!当初要收下他,可就祸害惨了!”阿莆咬紧牙帮,一把揪住疾的头发往后拽,“他留不得!给他一个痛快了断,算是仁慈!”
石狐子也在,只是他正思索着阿葁说的百炼成精金的工艺,一时竟没了主见。
突然,疾咧开嘴,挣扎着往前扭动,疯狂笑道:“我总算明白了,你们是嫉妒我!我早已经研制出能够劈断黑金的工艺了!百炼成精金,我,疾,死而无憾!”
“先生,或许疾说的是真的。”石狐子不知自己为何,跟着就插进了这句话。
“姒妤,你定。”秦郁目不斜视。
姒妤瞧着秦郁,心情又有了变化。
仅仅几句话间,姒妤便觉察出秦郁对疾的怜惜,那是训鹰人对良鹰的爱意,就像当年,秦郁听闻偷盗剑胚的石狐子竟又从破庙爬回来时,便立即往乱巷找人。
“先生,如果没有先前的恩怨,我会毫不犹豫地劝你杀了他。”姒妤回道,“可是现在,我不想被人说成公报私仇,也就下不了决心了,还是饶他一命吧。”
秦郁顿一顿,伸手摁住姒妤的膝盖,良久,那掌心又紧了紧,似抵千言万语。
姒妤浅笑,合眼休息。
一时辰后,秦郁烧红青龙宝剑,令人把疾拖到正院,集合了师门六十余人。
“桃氏本命造剑,剑断了可以重熔再铸,刃卷了可以上石砥砺,但是心杂了便万劫不复,今后门中不管是谁,若不守匠心,不走正道,形同此人。”秦郁道。
疾看着冒热浪的赤刃逼近自己,笑意渐渐消失,赤刃触碰到头发,他立刻嗅闻到一丝烧焦羽毛的气味。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惨叫着往后躲,几要把链条拉断。
“啊!!!”
疾再说不了话,秦郁割去了他的舌头。
舌头被挂在正院门前。
疾被丢进牲棚做马奴,众人高呼解恨,偶也私叹从今往后当真不能心生邪念。
玄武作的风浪就此平息。
秋获之后,小陀山炼坊建成试火,桃氏六十余人及诏事府八百余小匠带领着从关中东部地区征召的八千劳工正式开始铸剑工程,金、剂、范三坊昼夜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