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我,看剑。”
石狐子道:“先生,我自荐。”
“嗯?”
石狐子道:“范坊事务重要,而先生日理万机,不能时刻盯着,我就想着,等设计出这组范片,我来做范坊坊主,为先生培训监督下面的工师,为他们规范[7]。”
秦郁顿了一顿。
他才发觉,石狐子真的长大了,不仅个头和技艺在长,心智也渐渐成熟,已经学会和他斗智斗勇。于桃氏而言,金剂炼砺四坊皆可以设立坊主,唯独模范不二,石狐子方才之言,若是放在二十年前的洛邑,便等同于弟子和先生提分家。
当然,秦郁知道咸阳不是洛邑,而石狐子提出监管范坊也绝不是分家的意思。
“先生,可以么?”
“先生,我想为门中效力。”
“先生为何不说话?”
“先生?”
石狐子再三追问,终于在剑胚出炉的时候,听见秦郁意味深长“嗯”了一声。
“青狐,该抹泥料。”
“是!”
石狐子神采奕奕。
于是,秦郁侧卧在席边,听着石狐子为他操刀覆泥,初次有了一种朦胧幻觉。
石狐子不是泥,他是剑。
砂轮转动起来。
噌,噌,呲呲
石狐子手上涂抹着范泥,耳朵也在听,不仅听泥料是否均匀,还听秦郁的呼吸是否沉稳。待全部的泥料与胚面相互渗透,变得光润而平实时,秦郁也睡熟。
‘先生。’
石狐子照图刻完范,再次放入烧窑中,回身,看见秦郁的一只手垂在席外,指尖沾着白泥。他不禁想,那样好看的手,合该为礼剑镶嵌金玉珠宝,一点都不要触碰鲜血才对,更不该受人间苦难与操劳。他走近,拾起秦郁的手,观赏了许久,忍不住将秦郁的手指含入自己的口中,仔细品尝细腻的泥土和微咸的汗水。
他忽地意识到了自己对秦郁的异样情愫,不仅是想要血液交融,陪伴终老,甚至是想要冲破光阴的阻隔,冲开天去,去触碰秦郁的那缕飞在九霄之上的清魂。
一切,或许从他说想学铸剑就已开始。
三模三范。
凹凸不平的剑丛一毫一厘地变得光洁,锯齿状的范片的边缘渐渐累积出规整的纹理,石狐子不分昼夜地改进着秦郁教给他的工序,每一步,他都全神贯注。
正这时,一片羽毛从狭窗飘进来。
“石狐子,石狐子,在吗?”
是阿葁的声音。
石狐子挖开窗前青苔:“什么事?”
“河东退军了,就在今天,玄武左部将军范雍来冶区找太翁,太翁不见,他就和白工师密谈了许久,好像说到什么……要严查关城,查私自携带货物的。”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
第34章 玄武
一个阴天,秦国相邦大良造所主退军的命令从王宫中传出,同时,公文下达咸阳武库,诏事府所造的一万套锐士铠甲将分配与河西新徵的十万步兵的将领。
河东秦军撤退,秦部将五大夫公孙予与魏将昂昆在曲沃各传王命,谈判止战。
当日,轻骑进入咸阳西冶区。
“范将军回来了。”
沿路千百工匠跪伏在地,马蹄踏过,扬起的黄尘落在他们的头发和脸。他们听着长剑撞击铠甲的声音,低着头,看着骑兵队伍的影子窜向火光冲天的炼坊。
领头的男人身长七尺,头戴羊皮鹖冠,系带从耳边渐没入蜷曲茂密的胡子。他是玄武军左部将军范雍,眼下正操练关中西部三万在役士兵的格斗与阵法,今日他到过将作府,无奈府门紧闭,公冉秋不接待,他便只能先找诏事府旧人白廿。
门从正面打开。
狂风灌入坊中,火候在刹那间退去,赤红的炭屑从剑床腾起,金属凝固变硬。
当此时,白廿的一记铁锤正从高处落下,叮地,将卧在身旁的铁片敲为碎末。他看了范雍一眼,回过身,把安年、疾、阿葁从地上拉起,再请范雍在床案边坐。
“范将军,你听我说。”白廿对范雍说道,“诏事府工名,由公冉大监执行大良造的命令而布置;制造过程,由邦工室与咸阳令共同监督;入库后调配,依然由大良造决策,咸阳令主持,如此,我和秦郁只负责把剑造出来,不涉其它。”
范雍摇了摇头,伸出龟裂粗糙的手,探向燃烧炭火的床底:“我是来请你帮忙的,河东和谈,玄武军背后还有二十万陇西旧军盯着这件事,咱不能背叛乡党。”
白廿卷起袖子,捡起床槽中的碎块。
“老范。”
“白廿七,三十年过去,你难道当真忘了吗?你难道,不愿让我替你报仇?”
白廿默然。
他自是知道,范雍的愤怒并非真的因为前军无功而返,而是因新造一万剑器不再按旧例分给玄武部下,反倒分给与大良造同乡的,刚从河西征召收编的新兵。
只是,无论范雍的想法多么霸道,甚至已经触碰律法,白廿都不会上报将作。
二人同出陇西,命运却截然不同。
父亲战死河西时,白廿还不知事,但记得乡里再度征兵,长兄趁夜收拾包袱,不辞而别,母亲哭肿了眼睛。三年后,白家多出三十顷田地,白廿和二兄看着乡人敬畏的眼神,对战场生出向往。不久,二兄也到了年纪,嚷嚷着投奔长兄而去,白廿羡慕得不行,抓起一根木棍子要跟,却被母亲从树林抓回,狠狠饿了三天。
白廿险些饿死,也没明白母亲的心。
从此,他又被母亲逼着去乡正家中学修铁具,连半句关于参军的话都不能说。
直到那日乡正从县里拿回几件血衣,问谁认得,白廿见其袖口绣的‘廿’和自己穿的一样,是母亲的针线……他才知,自己永远也看不到长兄和二兄了。
他的父兄皆死在魏武卒剑下。
他是家中仅剩的男丁。
白廿领回血衣,默默地埋在祖坟边的树林,始终没敢告诉母亲。他终于理解了母亲,也彻底放弃了参军。他决心用另外一种手段替父兄报仇,他要成为剑师。
十七岁,白廿弃置田产,只身去雍城谋求生计,当时铁兵工室刚刚成立,为争抢名额,白廿与印匠范氏之子,也就是与自己同龄的范雍打了一架,自此相识。
范氏是公冉秋手下,全族为铁匠。范雍在铁渣渣里出生,从小舔着剑刃上的铁锈长大,指甲永远积满铁泥,倒是天生打铁的身段,可他的父亲不希望他只做铁匠,要他随军,改变他母亲官奴婢的身份,所以,范雍索性把名额让给了廿七。
机缘巧合,两个人成为朋友,讨论如何捶直铁条,也感叹魏国长剑多么锋利。
“白廿七,我将来上阵杀敌,就握着你造的剑,替你的父兄报仇,如何?!”
“一言为定。”
后来,咸阳开建,白廿跟随公冉秋离开雍城,来到新都,为锻造铁剑而不遗余力;再后来,秦反攻魏,范雍的母亲不仅脱离奴籍,还坐上了铺满香草的马车。
到了范雍封公乘爵位时,他还把白廿约出城,在立信的圆木之前嘲弄了半天。
“白廿七,木头都快要烂光了,铁剑怎还没造好?真怕我有生之年等不到。”
一问,又过去数年。
范雍已是五大夫爵,统兵三万,而白廿仍醉心于磨剑,也没发觉是什么时候起,范雍的谈吐和眼界都和自己不同了。范雍嗜血。范雍变成了一把无情的剑。
正如此刻,范雍盯着剑床的目光,就像翱翔在天际的苍鹰盯着森林里的兔子。
“老范,你这一踹门,毁我五百剑。”白廿回过神,把手中碎块扔进废铁堆。
范雍苦笑起来:“对,如今你白廿七的心中只剩下铁剑了,可,你就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异国人被大良造扶上大匠之位吗?我们陇西人,原本只是为天子养马的部族,今朝能在关中站稳脚跟,建成邦国,靠的就是打战,不是做生意。凭什么我们要和中原用同样的权环和衡器?秦郁是魏国派来的细作,你还没看出来吗?一换衡器,方便了两国将来的通商,还让陈平和荀三那伙子人死心塌地跟着他,二说斗拱,他又与宫司空府那帮阉人搅和上,谈得比咱们还融洽,三来最可恨,那位金坊的宁印匠,竟与大良造的爪牙勾结在一起,果然,河东刚撤军,就要掠走原本属于我们玄武左右部的甲器,这是什么?白廿七,秦郁这是窃国啊。”
“我知道,玄武想借我等之口去向公冉大监告状,从而诋毁秦郁的工事,但我告诉你,公冉的立场很明白,能者胜任,我只想尽全力在交剑之时赢过秦郁。”
面对范雍的一颗赤诚之心,白廿仍坚守着最后的底线,他自以为回答得十二分妥当,却不料下个瞬间,一把利剑从他身后玄武士兵的鞘中飞出,横扫了剑架。
削铁如泥,火星四射。
白廿锁紧瞳孔。
这是一把黑金之剑。
范雍戳中了他的死穴。
“这是从河东站场缴获的,白廿,魏国已批量造出此等精良武器,而秦郁在冶区建造炼坊,不仅放弃锻铁,反还要精进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合金浑铸。他是贼。”
白廿说不出话。
范雍看向众位工师,说道:“老公冉怕事,不愿意见我,可涉及工程,他总得见你们,你们若今天站出来揭发秦郁的短处,不算小人行径,而是护国功臣。”
阿葁开口说:“秦先生毕竟是受雀门排挤才来秦国,他不至于当魏国细作。”
范雍眯起眼睛。
众人不吭声了。
却正这时,疾大步站出来。
“疾二!”白廿道。
疾摸了摸耳郭的骨钉,垂下眼,笑道:“范将军,我听说秦郁师门正从楚国购买锡金至咸阳,他的车队里会不会有私自携带的货物,路程中又会不会改道去魏国或者韩国捞些油水,谁也说不准,只要将军嘱托关城严查,想必不会失望。”
范雍拍案起身。
“有此胆识,你将来必成大器。”
范雍离去时,疾抬头笑了一下,就像从没有考虑过后果的孩子。白廿深吸口气,瘫坐在地上。安年瞪疾一眼,回头吆喝工匠重取铁胚条,燃炭火,开始锻打。
“疾二,你惹了大祸。”白廿道。
※※※※※※※※
密室的窑中燃着炭,新模制的范片还未从剑胚取下,时辰不到,不能动火候。
石狐子谢过阿葁,见秦郁还在酣睡,连忙跑出密室把所得的消息传给了姒妤。
“石狐子,你能确定查货的消息么?”
“十月初,阴晋。”
“好,我知道了。”
“姒大哥,我能做什么?”
“回去学制范。”
“可是……”
“你成何体统?人在密室,外面的事却比我还先知道。”姒妤硬是板下脸说。
姒妤回头就通知宁婴,让他亲自带人去阴晋关城监督商队。宁婴不服,觉得这消息子虚乌有。姒妤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相信石狐子,这样,你把从市吏那里拿来的通价符传交给我,然后动身。”宁婴无奈,只得出发。
回密室,石狐子抓起木片就开始默读。他的嘴里还残留秦郁指尖的汗水,脑中却不停勾画玄武杀进密室的情形。他知道自己不能分心,可箭光剑影挥之不去。
直到秦郁醒来。
“青狐,出了什么事?”
秦郁侧着身子坐起,眸中氤氲,长发垂瀑,一袭素衣散了大半张草席。石狐子开口说话,却见秦郁边听着,边把修长的手指抵在唇间,困惑地嗅闻了一下……
那瞬间,石狐子万念皆空。
“我去为先生打水洗漱。”
秦郁任石狐子帮他洗手,大抵明白过来,他不欲招惹玄武,玄武却必然要找他的麻烦,这其间的误会不是称兄道弟能解决的,他必须抓紧时间,做成样品。
水声回荡密室之中,石狐子埋着头,奋力搓洗秦郁的手,恨不能把皮都搓去。
秦郁叹息。
他的睡眠一直很浅,偏是将将入梦时被石狐子吃了一口,之后就完全清醒了。
他权当石狐子年少懵懂不知事,长大见过女子自然就会走正道,可事关纲常,他还是回忆了一下自己年轻时对烛子的感情,景仰,对,石狐子应该只是景仰。
“青狐,你看着我。”
石狐子一顿,徐徐抬头。
“我知道你心里有欲念,但是现在不可以,明白么。”秦郁道,“君子慎独。”
“是……先生。”
二人又忙碌起来,他们要把剑范拼接成型,反复浇铸试验,找准浇铸口位置。
秦郁心无旁骛。
石狐子也就学会了处变不惊。
“青狐,根据以往的经验,试验所用锡金比例应当比正常时多百分之二,如果这样金液仍然贯通了全范,则基本可以保证,批量浇铸时不会出现太多例外。”
石狐子小心地称取金料,秦郁则开始打磨范片,教他使用双口梯级浇铸方法。
双口,一高一低,低口先注,填剑芯处范道,高口再注,凭借液压压实锋刃。
这是为衔接四孔坩埚做出的改进,这样铸出的剑,内部韧性高,外部硬度高。
金液在坩埚里沸腾,纯青的火光照亮密室的每个角落,铜漏的水痕渐被蒸干。
一次。
三次。
七次。
每一次,石狐子都觉得躯体在天地之间往返,热浪扑打他的面庞,吹开他的毛孔,他跃入天空,而后又忽然遇到一股冷流,冷得让他能听见骨骼打颤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