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石狐子被逼着连连后退,连思考怎么回击的精力都没有,再度投降。
“将军,你又欺我!”
“技巧长进不少,力量也有提高,半年如此,前途可期。”公孙予一笑,合拢双手,把剑垂在面前,躬身交礼,“以后,你和我家三郎邈一同习武,如何。”
石狐子越听越觉不对,敢情公孙予邀他来,是想骗他以后陪自己的儿子练武。
公孙予坐回廊下。
“石狐,汾郡一战,既然你在城中没有亲见,我就再给讲一遍。你应知道,魏武卒的盾阵坚固,正面相迎,天下无人能破,所以我用了两个兵种,一支步兵陷阵,冲入埋伏,一支轻骑绕敌扬尘,骚扰左右,如此,他们既疲劳,又见胜利近在眼前,就主动改变了阵型,可,他们不知步兵其实是死士,而我的三连弩兵却已经装箭上膛,三百步一律射杀,其后,我再发一支重甲骑兵,荡平了他们。”
石狐子道:“这些,我听宁师兄说,和围棋一样,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
公孙予摇了摇头,说道:“那都是大的道理,实际玄妙之处,你还没有领悟。”
石狐子道:“是什么?”
“先积累经验,再,就要懂得计算兵力。”公孙予道,“比如,‘百里争利,十一而至;五十里争利,其法半至;三十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作为带兵的,不仅要知道这个经验道理,更要学会找到平衡,让每个兵种都发挥最大作用。”
一道寒光流过剑刃。
公孙云收剑入鞘。
用兵与用剑,用剑与铸剑,虽都相隔甚远,但追其根本,区别只在一念之间。
这回,石狐子没多话,全听进心里。
公孙予所说四个兵种,也可以比作他的四道工序,找准平衡,才能各尽其能。
一念之间,石狐子有了方向。
“谢将军传授兵法。”
“嗯,那就说好了,以后常来府中练习,我家三郎与你同年,武艺不输于你。”
石狐子从将军府中出来,天已亮。
他明白了,制范虽只是铸剑一环,但也可以按工序拆开,如果牛爹专门负责刻范,就不必等窑,烧窑交给大牛二牛,打磨交给三牛,如此分工,定有奇效。
“你能做主吗?出了事,可要被秦先生割舌头的。”牛爹听了之后,皱眉道。
“就是,就是。”大牛道。
“我能做主。”石狐子道。
彻夜,石狐子在摞好的范堆旁上下翻弄,记录每位工师手艺的长短,据此,他又把各工序的人数设为待定量,算出了一组使总工时最少的流水作业方案[3]。
他要重新制定规则。
随之,石狐子公布自己的决定:“牛伯,咱大家就这么办,廪食还是按照过手的工件计领,但不同工位权重会有区别,这规矩就是我定的,叫做‘合归之术’。”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
陶匠们把破碎的范片从窑里拾捡出来,烧上新火;刑徒包揽了几百个泥巴池子;孙家的小哭包得以空出手来,仔细参详范例;三牛如愿以偿留在了砣机旁。
一场变革悄然完成。
刚开始,别的工室都觉得这帮人是异类,却不想只磨合半天,他们就在各自的工位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结果,不仅制范速度比原来快出三成,各户挣得的廪食竟也更多。牛爹再也没有质疑过石狐子的权威,范坊工师就这样完成了任务。
此刻,秦郁如约前来视察。
石狐子却仍爬在树上。
天空湛蓝,没有云朵。
“先生啊,先生,先生啊……”
石狐子抱着树,一眼就发现秦郁穿了一双崭新的缝着绒毛的皮靴,他动了动脚趾,感觉像暖的是自己,于是,他也不打算下地了,就盼着秦郁踩到他的影子。
仓库门前摆放二十套组装完成的范样,工簿就呈于几案,其余件数摞在草堆。门内范坊工师、关中陶匠、牛家、孙家等人全都等着秦郁下搬范入炼坊的命令。
“请秦得匠过目。”
秦郁是极认真的,虽然来之前,他已经听姒妤汇报过石狐子的方法,但这毕竟是千剑以上工程,范片绝对不容许出现错误,他必须亲自检查,一处都不能放。
孔隙,无误。
榫头,无误。
铭文,无误。
镀层,无误。
直到检查至最后一组,最后一片,众人才看见秦郁的素淡面容浮出一分笑意。
范片无误。
牛爹拉着大牛道:“秦先生啊,这全是石狐子的合归术的功劳,咱佩服哩。”
秦郁对众人说:“多谢诸位工师支持青狐,他年轻,气性浮躁,还需磨砺。”
工人开始搬运范片。
门前扬起了黄尘。
却直到日头西偏,人影斜长,秦郁挪了挪靴子,才发觉最该邀功请赏的人还没有露面。
秦郁问左右:“青狐呢?”
“先生!你踩着我了!”
但闻少年清亮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秦郁应声抬头。
“我怕先生收簪子!”石狐子笑道。
秦郁微怔。
那么高,那么高,石狐子的那双明亮的眼睛,似乎真的成了天上的星辰。
“放心,簪子就算是我给了,不会没收的。”秦郁走到树下,拍了拍黝黑的树干,笑道,“其实,所有该教的也已经给了你,再过那么几年,你就要开始嫌我笨了。”
“不会。”石狐子一咕噜滑了下来,“先生如沧海的水,我饮不尽,用不完。”
秦郁笑着笑着,又五味杂陈。
他不是非要把石狐子的话剖开,只是忽然意识到,他其实一直怀念着被石狐子舔舐指尖的感觉,不仅愿意,甚至还想就这么牵引尚未成年的石狐子进入他心中广袤的田地。
地里的黍种已经冒出青芽,每被石狐子叫过一声先生,好像都会多两片叶子。
这才难为。
秦郁走过的路很长,见识也广,所以他十分清楚,石狐子现在就是煲在纯青炉火中的合金,正到要充范定型的时候,在这个时候,他只能顺势引导,绝对不能下黑手。
为老不尊,不地道。
一番熟思,秦郁还是狠心掐掉了那两片叶子,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叶包。
包叶片片打开,香味四溢,一块晶莹油亮的五花腊肉,水嫩娇羞地冒着热气。
“先生,这是?”
石狐子抬起脸,看秦郁。
“范将军秋猎得的鹿,刚成寒肉,还涂了些许蜂蜜,可惜只送来三份,不够分,一份给亚了,这你吃,另份你带给阿葁。”秦郁凑近,贴着石狐子的耳朵。
“先生吃吧。”
“太油,我吃不了。”
“谢先生。”石狐子这才抓过来啃。
秦郁弯起眼睛,看石狐子在他面前狼吞虎咽,只觉那肉全都填进了自己腹中。
他却不知,石狐子心里也酸涩。
石狐子已见识过兵法,耳朵也不聋,自然听得出,秦郁方才的话是在试探他。
他终于明白,为何在密室之中,要等他再三追问,秦郁才答应让他监管范坊。
“先生,模范不二。”吞了肉,石狐子再不拖延,一手抽去骨簪,就地还给秦郁,“请收回这支簪子,等到有一天,时机成熟了,我自会再来问先生讨要。”
黑发散在他的肩头。
“青狐啊。”
秦郁一声长叹。
“你可以学用火了。”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
第39章 淬火
子月十二的清晨,刚经历秋获的田野覆满莹雪,一片寂静,而小陀山脚下的二十座炼坊却亮着火光,辰时,鼓点声汇入渭水,缓缓往咸阳城的万千宫阙流去。
东方,霞光万顷。
“一坊,炉火纯青。”
“七坊,炉火纯青。”
“十六坊,炉火纯青。”
宁婴一人跑马至此,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头批的一千剑铸成。昨日他刚到咸阳,才从与采苹彻夜的缠绵中分别,此刻,便听见二十坊传遍“炉火纯青”。
宁婴拉住缰绳,眼中潮湿。
“哟,这不是宁坊主吗?”
一队人马从宁婴的面前走过,领头的女子肩披黑袍,头戴歪皮帽,身姿飒爽。
她是安年。
全冶区都知道秦先生的剑今日铸成,安年和白廿同路,带了三十把开完刃的精良铁剑前来切磋。
依章程,诸工室先进武器将于明年开春之时接受检阅并授予新军,在此之前,公冉秋希望能摸一摸底,白廿也想对比自己研制十几年的心血。
“我不认识你,我只认得她。”宁婴往队伍尽头看去,只朝阿葁打一个招呼。
阿葁踮起脚,挥了手。
安年一挑眉毛,挡住宁婴:“听说,从阴晋到咸阳的每位郡守夫人的妆台前都摆着一面你从楚国带的铜镜,果然,人若是有一副好皮囊,上天也垂怜,此前,咸阳从未有人能在年内运进千石锡金,宁坊主却做到了,不得不说,佩服。”
“知道,其中一位郡守夫人便是姑娘的母亲。”宁婴说道,“为能成全母亲改嫁,姑娘年仅八岁便离家闯荡,与白得匠拜于同一师门,这条路,走得不易。”
安年歪了歪脑袋:“既然知道,也该送我一面铜镜才是,你可别冥顽不化。”
“我对你无意。”
宁婴一踢马肚子,先行入坊。
坊外坊内,冰火两重天。
头批的一千组剑范撤下之后,立即被送去上风区冷却,姒妤正指挥各坊展开下一批的浇铸:荀三坊中将配好的金料往坩埚倾倒;阿莆使人布炭;甘棠的手下反复调整锅炉的五色;石狐子喊牛家几口把范片组合完整送入壁窑预热。
一声闷响,坊门再度关闭。
秦郁蹲在墙角捣盐。
诸工室却已经趁机占满炼坊中的每一处空地,除了安年白廿,还有王玹等人。
宁婴脱下绒裘,走到秦郁旁边,扭开水袋喝了一口:“路上遇到有人逃冬荒,我送了一程所以才迟到,今天看来,咱这边变化挺大的,石狐子都敢管范坊了。”
秦郁把盐洒入八个陶罐里,接着扔进烧热的旧青铜块,观察冒出的白色蒸汽:“没想到宁坊主也有大发善心的时候,不过迟到就是迟到,罚你帮我配淬水。”
宁婴道:“怎么,难道这批剑要用火?用火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步错,全废。”
秦郁道:“三条剑脊,再加上双刃足足是八条棱边,不用火,岂不委屈了她。”
宁婴端详片刻,道:“秦郁,那伙逃荒的是在阴晋躲查车时候遇见的,全是妇孺,一个男丁都没有,当时我就想,剑,或许根本不该被造出来……可回咸阳,见咱仍在捣鼓着金木水火土,我又觉得造剑的初衷没变,只是用剑的多了邪念。”
“你也知道自己有邪念。”秦郁挑出三个陶罐,再添白沙,一一放耳边晃荡。
“罢了,我这个人不是不讲恩义,车队在关城逃过一劫,全是石狐子的功劳,我得谢他。”宁婴笑笑,脚踢起一个废罐接在手中,转头喊道,“崽子!过来!”
石狐子擦一擦汗,把麻布巾甩在肩头,跑过来道:“宁师兄,你还活着啊?!”
宁婴递出废罐,说道:“渴了吧?铸完这剑,师兄再带你去城东,挑匹好马。”
石狐子道:“我喜欢红鬃的。”
宁婴笑道:“口味倒挺独特。”
“噗……”石狐子刚饮罐里的水,呸一口吐了出来,水不仅咸,而且烧嗓子。
“先生,他毒我。”
“青狐,你宁师兄方才说的不是马,是美人。”秦郁摇了摇头,当即选出符合要求的淬水,把配方剂量告诉宁婴,再让宁婴按此置备百八十缸放去下风区。
宁婴走了。
正是这时,上风区传来一阵微妙的泥土脆裂的声音,所有的玩笑都随之停止。
泥范冷却收缩,榫头自动脱开。
剑刺破桎梏,有了呼吸。
秦郁穿过彤红的火光,走进剑阵,在其中之一停下。众人见他只是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榫头,覆盖剑身的泥范便如同完成了使命的秋叶,一片片从枝干落下。
剑长三尺半,剑格一字,剑茎二环,剑身三脊,充型完整,剑从处铭文清晰。
秦郁握住剑,掂量一下。
初长成。
“白廿在此,恭贺秦工师的千剑完成浑铸!今日,我携来了与铁兵工室合作的三十锻品,待秦工师为剑淬火开刃,我,想和秦工师比试。”白廿首先发话。
秦郁道:“淬火开刃,尚需三日。”
白廿道:“淬火开刃是锻造和铸造共有的工序,我正要驻留观摩,请秦工师不要藏着掖着!众所周知,锻铁天生硬于铸金,故而,我对秦工师没有隐瞒,用了什么工序,我现在都明示于你,只要你的剑中有一把劈断了我的,就算你赢。”
“抬来!”安年一声令下,印有铁兵工室铭文的三十等长单脊铁剑列于阵前。
寒光逼人。
白廿道:“秦工师,我先通过并列的鼓风器提高冶铁炉温度,反复煎炒,使生铁矿熟软,将其切削为条置入剑床,高温锻打五百余下,去除炭质,如此,也就能够与黑金的材质媲美了,而后,磨削成型,淬火开刃,这就是百炼成精金。”
秦郁凝视了许久。
这场对决,冶区之人也已等候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