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冶区众人意料的是,秦郁回菁斋,日夜参拜欧冶画像,不仅拒领大匠之衔,且也不去将作府接工程,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公冉秋猜不透其中的端倪,本想亲去探问,可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只好让狄允去栎阳把姒妤请了回来。
姒妤一动身,桃氏弟子悉数返程。
秦郁顺势收了各路的判书。
此番与雀门隔着千里之外的交手,虽有惊无险,但其背后的寓意却不容忽视:桃氏师门的剑器已引起雀门的注意,那道看似坚固的函谷关,挡不住蔓延的野火
秦郁不敢天真。
试想,尹昭仅仅在闲暇之余写了一封信,便逼得他不得不入狱明志,苦肉以求太平,那么将来,如果尹昭把精力腾挪出来对付他们,齐、赵就是前车之鉴。
野火将燎原,草木不偏安。
秦郁决定召回弟子,商量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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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宁婴拉着珠玉过武关,汉水边遇见甘棠和敏,笑着招呼二人搭乘商队。
在汉中时,敏兢兢业业,凡事都问甘棠的意思,因有秦岭之隔,南北不便于沟通,所以他们因地制宜,以南郑和旬阳为东西两端,沿汉水布置工坊,不仅普及冶术,还绘制出一份南通巴蜀,东连商於的舆图,组建了熟悉舟船的工师团队。
人称,水匠。
宁婴每每过商於,都要夸赞二人功绩。
敏却看宁婴一身珠光宝气,光佩饰就有玛瑙、琥珀、翡翠五六种,便坚决自己骑马,不与之同车:“宁坊主,先生为了我们才甘受牢狱之苦,你未免太招摇。”
宁婴笑道:“是,我这人藏不住,不似甘坊主,悄无声息就多带一个人回来。”
这话说的是敏的小妹,文。
文与甘棠结发半年,婚事是在南郑办的,宁婴一直因没受到邀请而怀恨,甘棠却坚持认为,宁婴的面相容易祸害女子,不适合出席。
“难道说错了,已经不止一人了?”宁婴不见甘棠反应,又不知好歹追问道。
甘棠刚出剑,宁婴已跑远。
沿路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南方的这几人,磕磕绊绊,终是共同回到了咸阳。
宁婴并非不在意秦郁入狱,只是他常在秦楚间跑动,知道时局,不至于添乱。
他素来以占得先机,掌控市场为乐,秦律虽严控商业,但对于外来商人相对轻松,一有修改,宁婴立即能从市吏处套出漏洞,为友商提供方便,乘云纹是一回,铜镜是一回,再加上如今风靡的黄金珠玉,他周围的商机渐渐聚拢成了网。
他甚至已经利用姒妤在栎阳的工程的名义,筹建起魏人和楚人在咸阳的商会,只是姒妤从来不让师门中人知晓,他们高达八分的浮动工饷全部是金坊提供。
这件事还未完,近段,宁婴得知楚国芈氏即将嫁入秦地,其所携商贾过千,他判断,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这次回来,他势必要说服秦郁往南边发展。
当日,宁婴再次转进葛覃馆,把他的豪情倾倒而出,却发现仆从正收拾行李。
堂内棋案边,弈氏仍在酣战,只是对面的那个位置,换成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平邈再也不会来葛覃馆下棋。
宁婴心下一惊,登楼冲入厢房,撞见浣氏对镜抹唇脂的背影,忽才觉得寂寞。
他仍有豪情,她却要走。
时局变了,浣舒所效忠的人不再在秦国任大良造,她必然留不下,而她走的也不算匆忙,她回过身,对宁婴嫣然一笑,摊开的掌中摆着一对金河般的耳坠。
“帮我。”
那是初次见面时她戴的。
宁婴捏起那枚细针,指尖扎出点血浆,将耳坠夹在指缝里,缓缓抚摸过浣舒的白皙脖颈。浣舒觉得冰凉又炽热,嗓子里发出轻吟。宁婴撩拨她的耳廓,看着镜中的面颊泛出红晕。他贪恋须臾,灵活的手指送了一下,针便穿过浣舒的耳垂。
“宁郎好不自知,馆主可就在隔壁的听着。”浣舒一把抓回宁婴的手,身子和那细长的耳坠般贴了上去,她的两条玉臂勾住宁婴的脖子,脚尖不安蹭动着。
光线朦胧,宁婴捏住她的手腕摁在屏风上,暗哑的话音暧昧,神色却清醒。
“打算去哪里?”
他有妻有女,不真浑,之所以惋惜镜中皮囊,只因他的骨血也是这般模样。他淘的从来不是金,而是世道人心,她卖的也不是酒,而是她心中的那张棋局。
浣舒勾起唇角:“秦人已经学会下棋,馆主心愿也已了,打算北往赵国谋生。”
宁婴道:“赵国?”
浣舒点了点头:“赵人有血性,若有朝,秦国在中原逢遇对手,一定是赵人。”
宁婴道:“浣娘,然而我这辈子再难踏入赵国一步,你我,恐怕就此别过。”
“那就好聚好散,馆主已和新的东家说过,他叫曾矾,他认得你的晋郢商会。”
浣舒早从宁婴的身前飘开,她坐回镜前,撷下丝帕,慢慢地抹去耳边的血迹。
宁婴下楼,坐到弈氏面前,不自量力地输了一局棋,方才骑着马往冶区而去。
今日的冶区很热闹,姒妤搭帐篷记功劳,荀三就在南院门前扯着嗓子嚷嚷要钱。荀三觉得自己在雍城做过最风光的事是扛住了陇西工人的三次暴动,因雍城同样是抵御西戎的要塞,工量却骤然缩至一半,他开始也不知所措,后来才摸索出化整为零的方法,细看公文,将诸坊工师下派去郡县修补农具,取得极大成效。
宁婴又望向通往菁斋的巷口,那里依旧宁静,似有什么神兽在驱逐世俗荤腥。
“回来啦?”姒妤道。
“我无功,你就别假惺惺地记了。”宁婴走近,抽出姒妤手中的笔,“秦郁的身体还好么,他那么畏惧刑罚的一个人,从监狱出来,该不会又吓得尿床吧。”
姒妤抬起脸,温和的笑了笑:“宁坊主还是应该先关心一下晋郢商会的前程。”
“怎么?”宁婴道。
“石狐子比你早两日。”姒妤道。
“拴马的时候,我看见他那匹‘小红’了。”宁婴道,“还是我带他去东市……”
“如果你亲眼看到他,怕不能如此淡定。”姒妤打断宁婴道,“实话说,我都不敢想象他这些年在北方怎么过的,整条手臂是伤疤,其中甚至有狼牙留的印……他带了很多的人回来,什么桃花卫士、雅鱼谋士,还有一伙是邯郸的铁匠。”
“修哨楼摔下来这种事,也只有他。”宁婴哂道,“他倒是去见过先生没有。”
“一连两日,现在还没出来。”姒妤道。
“应该,三年杳无音信,只寄箭镞,没见秦郁念得头发都……”宁婴正碎碎念,突然察出不对劲,惊道,“两日?他以为自己在干什么,急行军打仗么。”
“和打仗也相差无几。”姒妤意味深长道,“宁婴,他在与先生辩论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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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石狐子一人回到菁斋的巷口,卸去戎装,把应龙剑插进竹丛的泥土里。
他看着自己在池面的倒影,脑海中仍然是北方嘶吼的风和铁蹄踏过的铮鸣。
那夜里,三军狂欢。
公孙邈和范忱带着二曲和三曲的新兵去二郎山练夜袭,石狐子就坐在山顶和将要退役的老兵谈心。他们是配合默契的战友,一个旗号,一道军令就能明白对方的处境,换了谁都不懂。石狐子问老兵将来的打算。老兵想都没想,答说,哪里打仗去哪里,只要能上阵,就能换田地。石狐子不辩驳,只嚼着野草,抬头看月亮。
月如勾。
总有个声音在耳边回荡。
“青狐,如果有一天师门的担子突然压在你的肩膀,你能带领大家走一条明路么?你能看穿时局变化,坚持心中信念么?譬如,我死了。”
石狐子吐掉野草,纵马奔回中军大帐,连夜见部将公孙予,要求役满回师门。
他没有忘记。
“石狐,随我来看。”公孙予笑着把石狐子带到应龙大门之前,“即使你离开,这些工人依然能够铸锻器物,他们已经学会方法,就像你,已经学会格斗。”
“将军不留我?”
“这是与秦先生的承诺。”
石狐子低下头,看见公孙予在自己的胸前挂了一个亮亮的,纹饰猛禽的徽章。
“只是佩饰,不可当真,但是石狐你记住,只要你戴上它,你就是河西军的人,这辈子如果遇到任何麻烦,河西军的兄弟都会与你同仇敌忾。”公孙予道。
“谢将军。”
直到石狐子交接了冶署的事宜,跟随退役队伍回到咸阳,他才知道,这是公乘的爵章。
石狐子功封公乘。
风起,湖面泛涟漪。
石狐子回过神,菁斋就在他的眼前,而他的胸中还装着一个贯穿南北的计划……他捋清自己思路,定神扣门扉,又突然发现秦郁在门口新种的一片竹子。
思念在瞬间喷涌而出。
哪里有什么计划。
他只是想看先生,像三年前那样,趁先生睡着的时候一动不动地蹲在旁边看。
“先生,弟子石狐服役而归,愿与你切磋南北铸锻之术,及,进取中原之策。”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
第47章 足衣
秦郁听见窗轩之外竹叶响动,知道有人经过, 那人踩在木板铺成的走廊上, 脚步轻盈而稳健, 让他觉得熟悉, 却又卷裹着塞北粗厉的风沙,让他难以辨认。
脚步渐近, 铜铃响。
秦郁照完身下的山川河流, 隐约才觉出是自己的剑回来了。他喜叹一声, 退下仆从, 一人走出偌大的泥图,把灯盏放回案台,披件宽大的袍子, 亲自去迎。
“先生,没穿足衣。”仆从追道。
室内昏暗, 室外明亮。
所以,秦郁刚转过屏风, 就见一个影子透过木门的格子映在自己脚下的草席。
门笃笃响了几声。
“先生, 弟子石狐服役而归, 愿与你切磋南北铸锻之术, 及,进取中原之策。”
秦郁的手都伸出去了, 听见声,又久久没有动,心里的黍再度开始蓬勃生长。
自己怎就赤着一双脚来了呢。
秦郁透过门缝, 望了望。
一枚又一枚的箭镞足以让秦郁预料到,石狐子不再是三年前那般稚嫩模样,人会长高,人会长见识,可是真正当此刻,听见石狐子的成熟话音,秦郁才渐渐从重见爱徒的喜悦之中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尽管自己只是想把石狐子拉到身边,聊一聊在北方的生活,嘘寒问暖,可石狐子却不是,石狐子是来找他打仗的。
秦郁划开了门。
暖风穿堂,素白衣袂飘飞。
“应龙之术,你解了没有。”
“先生。”
一眼,石狐子见秦郁的面色白润,人依然能够挺拔的站着,才放下悬着的心。
他太过于思念,以至于听不进秦郁所问,只触着气息,便想上去吃人,然而他已很清楚什么是大不敬,遂只默念一遍法律,拍了拍膝前的衣布,跪拜于门前。
跪秦郁,他心甘情愿。
“先生,上郡所铸长剑分为三代:一代,完全按照咸阳的工艺;二代,参考筑氏的削刀,在赤金外层使用铁料,浇铸成型再锻打,所成的剑更轻,也是考虑到北方天寒,轻剑在作战时更为实用;三代……”石狐子听见一声铃,微抬起头。
不是铃音,而是秦郁动了一下。
秦郁的双足就在他的眼前,那细长白皙的脚腕上,挂着一条串有箭镞的红绳。
石狐子便忍不得这了,一出手,握住秦郁的脚踝,就像握住一枚温润的软玉。
“三代恐怕是异术,成剑足以劈断黑金,只是不敢传于工匠,先请先生解惑。”
庭外人来人往,秦郁被那双手捏住,动弹不得,只能自己感受其中冷暖。石狐子的手上生着许多茧,尽管爱抚得小心,还是在秦郁的皮肤留下了红痕。秦郁有些疼,觉得吃不住,往后退了半步。石狐子笑笑,松开手,再拜两次才起身。
二人穿过回廊。
一张长宽各三丈的陶泥塑成的山河图与房梁相呼应,赫然映入石狐子眼中。
秦郁心平气和地说完了三年前的话:“应龙绝非异术,是控制炭量,施以水火,让生铁彻底的分裂再聚合,生成全新的面目,当年,白工师之所以没能成功,因为剑的造型太厚,他的剑床无法使其温度均匀,如此,越锻越容易失控……”
石狐子看着那山川河流,说道:“所以,先生是明知他们会败,却不先提醒。”
“不要打断我。”
“是。”石狐子笑道。
一笑,却叫秦郁自己断了思绪。
秦郁仔细回想石狐子所说二代长剑,既用赤金为芯,加强传热,便说明石狐子懂得均匀布火,再说三代的硬度足以劈断黑金,可见石狐子已然熟悉炭的规律。
石狐子不输他。
因这,秦郁又郁闷好阵子,揣摩起疾在上郡究竟教会了石狐子什么。他其实是高兴的,只突然觉得,石狐子那双明亮的眸中似乎还藏着某种他看不懂的神色。
“先生,上郡工师称应龙为‘钢’。”
秦郁点了点头。
石狐子装作天真无辜,跳到泥图之中,沿着那条经过咸阳与栎阳的大路,一直牵着秦郁的目光往东北走,他耐心地等,等秦郁缓过了神,便开始攻城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