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锤炼,他早学会揣摩秦郁的心思,秦郁允准他改进工艺,自学冶术,一定不是想在只有关中、上郡这两片铁矿的秦国用,他判定,秦郁必然在谋划挪窝。
挪窝,或是往北,或是往南。
似宁婴与敏,定然劝往南走,而石狐子自认的使命是为师门提供北方的视野。
“先生,赵国居七国之北,地域辽阔,因赵人常年抗击匈奴,体格强悍,尤其骑射,不输于秦兵。”石狐子拾起竹棍,拨向太行山脉,“赵都邯郸,铁业……”
秦郁背靠秦岭休息。
“你劝我北行赵国。”
石狐子道:“不敢,只是论剑。”
秦郁说道:“可是赵国,刚才被魏、齐的联军打败,眼下,他们的势力微弱。”
石狐子道:“有句话是‘彼一时,此一时’,赵国之所以失败,因新君初立,魏国趁火打劫而已,我反倒认为,这正是师门切入中原的最佳时机,先生,赵氏前来投靠已有数月,他们久仰先生的名声,也认上郡二代长剑的品质,若我们能够北出雕阴,穿过太行山至邯郸建业,那么等于是在雀门的腹部刺进一把利剑。”
“青狐。”
石狐子飞得很高很远,不想停歇:“先生,不必忧虑与秦国失去联系,只要雕阴的信道通畅,那么我们随时可以绕韩魏抵达咸阳,这也等于是包围了雀门!”
“青狐啊。”秦郁抱起膝盖,面色泛红,到底也难掩心中的激动。他不仅感念着石狐子带他飞过北方的那条充满希望的路途,且也为石狐子的锐意而欣慰。
他终于可以与石狐子说世道人心。
却是石狐子先停了下来。
石狐子注意到秦郁抱膝盖的动作,这意味着,秦郁心中其实已然有了决断。
“先生,我说的有破绽?”石狐子回过头,擦去淌的汗,在秦郁的跟前跪坐。
秦郁浅浅的笑了笑:“青狐,我觉得,你说的是天时,是地利,却不是人和。”
石狐子道:“赵氏坚守祖业,无辜受难,我们助其归国,难道称不上人和么。”
秦郁道:“人因何而和?”
石狐子开了口,想说情义二字,又见秦郁的目光含深意,才生生觉得太奢侈。
石狐子道:“先生,人因共利而和。”
“既然明白这个道理,我再问你。”秦郁道,“赵国,虽是一时受了魏国的委屈,但若有天,秦国再次把军队搬出函谷关,直逼河东,到了那个时候,赵国的国君是摇旗助阵,幸灾乐祸,还是会尽弃前嫌,与魏王和好,共同抵抗秦军呢?”
“赵……”石狐子陷入思考。
秦郁点出魏、韩、赵三张巨口:“他们终归是晋人,打断骨头还有筋脉相连,我的看法是,既然雀门已经占据邯郸,那么三至五年之内,我们很难攻进去。”
石狐子又扑回去,泥里翻滚许久,把黄河拨来拨去,摩破了手皮却全然不知。
他不甘放弃自己的营地。
秦郁却很清醒,丝毫不容石狐子反击:“而我现在要与你说的是,南方楚国。”
三年之前,他之所以问公冉秋讨要与楚国通商渠道,正是为走今日的这一步。
楚国虽被中原鄙为南蛮之地,不入流,却拥有极其丰富的矿产资源,且楚国之人受吴越影响颇深,对剑器多有精辟的见解,更重要的是,随着秦楚的关系日益升温,这片尚未被桃氏耕耘过的土地很快就会成为中原各路豺狼争夺的对象。
秦郁不争已然,争未然。
他并非要荒废已有的成果,只是定夺了先与后,他要把西边和北边的根系埋入土中,然后将南方已经成熟的黍谷收割下来,充入粮仓,以供整个师门前行。
“可是先生,楚人有锡铁黄金不假,但,他们素来拿这些最珍贵的物产去做装饰品,他们根本不会在意如何让冶术为民所用,难道,先生要去少府任职么?”
“青狐,你的二师伯在那里……”
一句话醍醐灌顶。
石狐子忍下气性,不争了。
秦郁微喘。
这仗他打得不容易,总算没有输。
几扇古朴屏风间,几条纵横房梁之下,两个人经历过刀山火海,皆汗流浃背。
石狐子爬起来,收拾心情,对秦郁道,“先生决定往南,我定陪伴左右,只求先生不要逼我退去公乘爵位,这是我与河西军的情意,我是秦人,我还要回来。”
“好,但你带回来的人,暂不能入师门,你自己找地方安置,我不过问便是。”
秦郁道。
汗珠凝在他的睫毛,让石狐子又想起那个在垣郡的炼坊中做风火令的秦郁。
石狐子觉得喉咙干涩,咽了一口津液。
他这才看到秦郁鬓角的那缕银丝。
“先生,我还有话与你说,你把箭镞藏哪了?我想看一看它们。”石狐子道。
“方才不是看见了么。”秦郁道。
“那只是其中一枚,我寄过很多,先生忘了?”石狐子俯下身,不容分说,把秦郁的整个身体从秦岭托起来,他的腿脚又探入长江,把秦郁袍子捞到岸边。
“先生,我想你。”
灯火飘忽间,秦郁淡然却开石狐子的搀扶,如此才领会了石狐子眼中藏着的神色。石狐子的秘术既不是钢铁,也不是青铜,而是介于那之间的坚韧与温柔。
秦郁原谅了石狐子对青龙的伤害。
“你成年了,应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今后若仍是这样口无遮拦,我便再无法当你青涩懵懂。”秦郁领石狐子进入卧房,“青狐,我也是血肉之躯,我会当真。”
简单干净的床席前挂着用五色麻绳串起来的箭镞,一阵风过,就晃晃荡荡的。
色彩斑斓。
石狐子忽觉得晃眼。
他等秦郁的这句话太久,以至于害怕自己还说的不够直白,会让秦郁听不懂。
“先生,当初因偷剑胚而受罚,我也有过那么一点恨意,但,当我从破庙爬回来,再次看到先生,我对先生就只剩下爱慕,先生,我爱慕你,我想为你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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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史记·卷七十二·穰侯列传》:昭王母故号为芈八子,及昭王即位,芈八子号为宣太后。(宣太后于公元前326年入秦,本是楚国人,后成为秦惠文王的姬妾,称芈八子,公元前325年生秦昭襄王。)
《史记·卷七十·张仪列传第十》:秦惠王十年,使公子华与张仪围蒲阳,降之。仪因言秦复与魏,而使公子繇质于魏。仪因说魏王曰:“秦王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无礼。”魏因入上郡、少梁,谢秦惠王。惠王乃以张仪为相,更名少梁曰夏阳。仪相秦四岁,立惠王为王。居一岁,为秦将,取陕。筑上郡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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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星辰
石狐子对秦郁说这番话,便是和盘托出, 坦诚相待, 他的目光如赤金般纯净。
“送终。”秦郁道。
“先生不也……”石狐子心想, 秦郁把箭镞挂在脚上, 不也因为思念么,可, 他毕竟不能那么直说, 于是改口道, “先生若觉得我错, 大可责罚,但,我不改。”
秦郁没说什么, 一人坐回床席,倚靠木几旁, 拿起枕边的骨簪观玩。他想应好,只是仍有些矛盾, 石狐子已成年, 话说到送终这个份上, 自己再装作不知, 那就真的是为老不尊,可, 作为石狐子亦父亦友的先生,他又深感自责,这么些年, 他只在乎石狐子的手艺好不好,却从来没干涉过石狐子的私生活,以至于,石狐子在对自己动欲念之前究竟尝过男女情爱的滋味没有,他都不甚了解。
他只记得密室里的那次,指尖的那种湿热的感觉,一直到现在仍是难以忘怀。
石狐子仍在等待秦郁给一个答复,他看着秦郁拿捏骨簪的模样,觉得全身的血液沸腾着,屋子闷,他热得难受,他已不再是一只误闯仙宫的小妖,他知道拦在面前的是蛇身九头,食人无数的凶兽相柳,但,他现在手持利剑,无所畏惧。
或赏或罚,他都认。
“先生……”却是在心中练剑时,迎面扑来一阵清风,竹帘和外衣同时垂落。
石狐子匆忙低下脸,余光见秦郁前胸的衣襟敞开,一条浅浅的中缝泛着汗迹。
“青狐,你也把衣脱下。”隔着帘子,秦郁吩咐香薰温水和蜜蜡,大方说道。
“先生,你可是答应了我?”石狐子隐约觉得喜悦,又找不着南北,追问道。
秦郁莞尔。
他是怕石狐子憋坏了火候。
“青狐,我说好,你怎么接?你问得这样急,万一我说不好,日后怎么相处?”
石狐子的脸一点点地变红,只默默地把自己衣裳脱了,跟着秦郁去水房沐浴。
秦郁宽容的笑了笑,原来这三年,他的青狐除了打仗和炼钢,什么都没学会。
白白落下那么些惹人怜爱的伤疤。
回到卧房,秦郁灭了灯盏,教石狐子吃进几口烤化的蜜蜡。石狐子万万没想到,自己踌躇满志仗剑而来,却又从此被秦郁带入了另外一片风光独好的田园。
“唔,先生……”
“青狐,你是我的星辰。”
秦郁身上的相柳是温驯的,它喷吐出的汁水甘甜滑润,既不苦也不辣。石狐子被那九条口舌自上而下的浇灌过,只觉舒服至极,天色未晚就丢了一回剑。然而,石狐子毕竟天赋异禀,通晓道理之后,他把长剑收起来,换为了耕犁。夜里,相柳舔舐爪牙休憩,忽就被石狐子抓了回来。石狐子一道一道耕耘田垄,秦郁苦心收拾狼藉,只道是那些娇弱敏感的根系悉数被刨出,触着新鲜空气,爽得连叶片都在颤抖。两人就这么鏖战到天明,直到秦郁身体疲累,不敢再引火烧身为止。
天明,阳光洒在床头,室内弥散着淡淡麝香。石狐子翻了个身,箭镞叮当响。
秦郁侧着睡,背对着他。
“年中若要南迁楚地,以这次无辜入狱为由,便是正好。”石狐子贴在秦郁耳边,轻道,“但邦府和将作府若定会强留,还是我去斡旋合适,先生不必出面。”
秦郁撩开头发,露出耳朵听事。
石狐子说完,温柔落了一个吻。
中午,石狐子伺候完秦郁洗漱,方才走出菁斋巷口,拔回了那把应龙宝剑。
南院,谁都没敢探问孰胜孰败,却见石狐子把疾和赵悝等人带去了自己的食邑,又在城中为雅鱼等谋士安置宅邸,只留下桃花卫驻扎在菁斋门口守护秦郁。
秦郁去哪里,桃花卫跟到哪里。秦郁拒绝不得,大家才知这是石狐子的底线。
※※※※※※※※
秦郁恢复体力之后,开始筹划南迁事宜,头件事,便是和姒妤与宁婴商榷合适的行程。这回与从魏国到秦国不同,他们拥有一条平坦的商於大道,通行是不成问题的,需要考虑的是,他们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何处落脚,才能抢占上风。
三月三,应宁婴的邀请,秦郁和姒妤二人去距离咸阳城南三十里的杜县春游。
沿途商贾如流。
宁婴的晋郢商会就设在东西的岔道之处,来往江湖帮派也有不少在此歇马。
“好刀法啊!”草坪聚集着一群人,正围观一对木匠夫妇即兴雕刻双龙座屏。
宁婴在河水边布置好坐席,也偷偷取来几块零碎的楠木,与绿酒共摆在案头。
“这批金丝楠木的主人,便是随芈氏而来的楚贾之一。”宁婴的手里转着一把镶嵌黄金的削刀,笑对秦郁道,“葛覃馆现任馆主,曾矾,与他是堂兄弟。”
秦郁接过削刀,饶有兴致也做起木雕:“我不管那多,让你问的情形,如何。”
宁婴道:“文泽在蓝田,之前只做铜器,特贡郢都,现在武关的关税减为百分之一,听曾氏说,他也跟着倒腾起玉石了,只不过,都是下等品才往秦国卖。”
秦郁笑了笑:“果然还是逍遥自在。”
宁婴道:“楚地风水大不相同,他们的帮派地域性强,散而多,无法像秦国这样一令通行,我的想法是,先投靠文氏,以蓝田作为落脚点,再看下步去哪里。”
姒妤思忖片刻,开口道:“先生,中原的黑金采冶现在如火如荼,我所知,雀门白宫之中,已有几人在试探西阳的矿权,我看,还是先去郢都,占据高势。”
秦郁吹去纹槽中的木屑,说道:“既为秦军铸过虹脊,我心中再也容不下他国府库,此去楚地,我只为一把剑正名,用此剑为引,足以矫枉长江之南北。”
姒妤的目光落在秦郁刻出的七星和飞龙,登时领悟到了什么:“这剑是龙泉[1]。”
秦郁道:“对,龙泉。”
“好招数。”
宁婴的反应极快。
楚国的兵器不出众,却是古之宝剑驰名天下,尤其龙泉剑,高至庙堂,远至江湖,没有谁不为之动心,至今而言,江南江北已发展出十余个号称正宗的派系。
秦郁不知道其中盘根错节,但经验告诉他,只要牵起这一线,必能触动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