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亚站在秦郁的身旁,怀里抱着几坛子少府章百里从北宫送出的十年桂酒。
“父亲,亚父,请坐。”
父子重逢,申俞眼中湿润,也仅仅是捏一下儿子的臂膀。“骨肉结实,看来咸阳的风水还行。”秦亚说,这些年读过不少诗书,还常去士卿府中交流学术。
秦郁也感慨颇多。
申俞的正红官袍的衣料较从前更为厚重,佩饰也更多,换在别人身上他定觉得晃眼,唯独是申俞,当仁不让,一双总是略显青肿的眼睛中透出深沉的智慧。
“你此行能留多久?何时去看冶区的剑石,你的名字在上面。”秦郁拉过故人的手,亲切道,“弟子现都在外地,若你不急走,我把他们召回来,见你一面。”
“那样的话,你们的秘密全被我知晓了。”申俞笑道,“我怕是就回不去咯。”
“诶,申郡守若是留在秦国,我保证问大良造给你讨个好官职。”秦郁说道。
桂酒飘香,各饮三盏。
申俞拾回秦郁手中衣袖,似不经心。
他没料到,秦郁先做起了说客。
“如此,你也能享受天伦之乐,不是极好的事?”而秦郁这边,虽与大良造互相听过名,却仍是素未谋面,他在申俞面前说此话,只为试探申俞的真正目的。
申俞摇了一下羽扇,决定坦诚相待,晓以利害:“你我之间不说暗话,秦郁,此次魏使来咸阳,除了恭贺秦君称王,还有一件大事要办,你可不要觉得无关。”
“是么。”
秦郁一听语气就能判定,姒妤的消息是准确的,魏相筹谋多年,这回当真要从秦国的朝堂挖走一棵参天大树,树荫没了,底下的花花草草就必得经历劫难。
桃氏师门也要渡劫。
渡劫有两种方式,其一是攀附在大树拔起所牵连的泥土上,随其去远方安家落户,其二是扎深自己的根系,忍受一时失去荫庇的痛苦,迎着阳光继续生长。
“疾风过岗。”秦郁自语道。
“秦郁,魏国的霸主根基还在,必将重新崛起,我只能把话说到这里。”申俞掏出半片长霉的竹简,“你说过,草木皆毁,烈火何存,为了魏国,我今日定要把你这片叶子摘回去,我知道你不屑于玩弄权术,但,我会尽全力保护你。”
“我一定会回魏国的。”
秦郁拾起那旧竹片,目光落在自己的字迹上:“只是,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
“时机不可失,秦郁,偏安一隅的人终会被淘汰。”申俞的语调高了些,面颊也泛红,抑制不住激动情绪似的,“假设犀首回到魏国,为掌控司空,他定要选择能人与尹昭抗衡,届时,除了你这位烛子真传的大匠,试问天下还能有谁?!”
秦郁浅叹口气。
他看得出,申俞作戏。
“申郡守,我只问你一句话。”秦郁打住申俞,“你觉得,即使犀首回到魏国,动用他一切的人脉与声望,说服中原诸国联合攻打秦国,秦国,就一定输么?”
申俞手中的羽扇停住。
秦郁知道这是一个残忍的问题,申俞其实看得比他更透,但他还是必须说完。
“犀首在秦地用我,因为我能助他管理冶区,然而在魏国,我说的话或许还没有传出司空府,就会被人拦截甚至篡改,我无法像尹昭那样给他想要的帮助,他就不会用我……申俞,我不能把桃氏师门的命运交给一个三易其主的政客。”
申俞道:“那你说,何时才行?”
秦郁道:“等到有一天,魏国彻底被秦人打怕了,打得一点血性都不剩,打得魏国官员听到秦人这两个字,都会吓得瑟瑟发抖,唯秦国马首是瞻,那才行。”
申俞道:“荒谬!”
秦郁笑了笑:“那一天不会太远的,老魏王已经七十多岁,他还能活几年呢?”
申俞万没有想到,秦郁拒绝得如此无情,竟是毫不害怕伤及二人之间的友谊。
耳杯重了影。
申俞觉得自己已醉。
他佩服秦郁的坦然,也为自己的执念而悲哀,但他没有倒下,反而笑了起来。
他今日带了两样东西在身上,一样是秦郁留给他的竹片,方才已经用过,另一样,是临行前云姬递给他的一个红木漆盒,盒子里装的是尹昭写给秦郁的信。
申俞献出复件:“秦先生,如果你答应与我同行,我是绝不会让你看到它的。”
秦郁皱眉:“这是什么?”
申俞道:“尹司空约你共襄盛事。”
秦郁指尖一颤,甩开了绢帛,仿佛千里外的蛇蝎已顺着墨字啃咬到他的指甲。
“拿走!”
“尹昭想用此物蒙蔽我,我又如何不知,你看了它,反倒坚决不会回去。”申俞端起桂酒,掩袖抿了一口,“然我毕竟是大魏臣子,既然无法劝服你,那……”
秦郁道:“你要用此物诬我?”
申俞道:“对,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仍然拒绝,那么从明天起,街巷流传的谣言也会波及你,你不欲问庙堂,我就明言,秦君会放过大良造,因为他们之间心照不宣,但秦君不可能放过你,因为你是一个实实在在做军事工程的人。”
“你尽管带秦亚走,我不怕。”秦郁这次的回答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果决。
答完,他也就定下了神。
风过草舍,田野麦浪翻涌。
秦亚望向申俞。
申俞目含热泪。
他所为家国事,亦不能背叛情义。
“秦先生,我在秦国待不了多久,最迟七日,此信传出,你自行安排。”申俞郑重道,“亚既随你姓,便是你门中的人,我守信义,不能悔改,只望你珍重。”
“父亲,亚父,且饮了余年罢。”清冽的水声传来,秦亚倒酒,濡湿了袖袍。
“好。”
谈完事情,秦郁和申俞还是心平气和地坐下,饮着坛中的桂酒,两个人又聊起五年来的故事,笑得孩子一样。申俞问起石狐子,说是了不得,许多东魏和北赵的冶铁商人都知道,上郡有只饿狼,过境军器无所不清,都快成霸王。秦郁借得申俞的扇子摇了几下,笑道,石狐子也做过扇子,只不过用的是赤金失蜡法。
夕阳西下,二人方才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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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秦郁写了一式两份上书,让将作府的小吏送去咸阳令和廷尉二处衙门。
小吏不知何事,一见开头就吓得尿了裤子:“先生,你要揭发大良造叛国?!”
秦郁道:“是。”
小吏急忙跪在地上,满城阴云就不说,皆知廷尉李慎是大良造的心腹,在全无证据的情况之下,冒然诬陷栋梁之臣,定是七日内就会被下狱严查,他们不敢。
秦郁只回一句话。
“我入狱,你们才安全。”
十月,怒而天下熄的犀首,衍,辞去秦国大良造爵位,带着二十余位幕僚随魏国的使团离开了咸阳,秦郁不是第一个上书揭发的人,也不是第一个入狱的人。
第一个入狱的人,是平贾人平邈。
因平邈在使团访秦期间,把从市中收刮的脂膏敬献给大良造,表达想要留在其身边的欲望,接着就被大良造一道文书无情揭发,被廷尉李慎捉进了咸阳监狱。
三日不到,平邈血洒刑场。
第二个入狱的人,是廷尉李慎。
因李慎执行大良造之命时,迟了三日向御史大夫禀报,便被咸阳令当街拿下。
三日不到,李慎血洒刑场。
直到大良造离开,数百人受牵连进入咸阳大狱,引人深思的是,凡无故揭发大良造叛国之人,都没有迅速领罪,其籍案被交到新任廷尉之手,定于年底清查。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
第45章 百百炼
冬夜,寒风呼啸,上郡的城门闷响一声,皑皑白雪抖落,十五轻骑驶入城中。
“咸阳廷尉府,连诲,奉御史之令,前来稽查北地通魏逆党,以下人等……”
连诲是新任的廷尉,为清查逆党,他用神鬼般的手段在一个月之内把国都咸阳下狱者籍案全部捋清,接着,他以此为线索,凡有根系,无论多远必亲自查问。
郡府大院,火光通明。
一个个名字被念起,所涉的衙吏、文士、平民,一个个被传召到场听候查处。
阿莆站在廷尉府其余几个府吏身后,把脖子紧缩进披风绒毛之中,瑟瑟发抖。
三年来,他在运炭途中为桃氏师门传信,从未出过差池,此番秦郁入狱,虽是交代了各路不要轻举妄动,但阿莆考虑到事发紧急,还是决定亲自往北方递信。
熟料,往北途经雕阴双侠山的时候,陡壁冷箭飞来,他和几位桃氏的小匠被江湖帮派拦截,押在山脚三夜,直到天明重得自由,才看清,接他们的人是连诲。
阿莆只得与连诲同行。
“上郡冶监,石狐。”
阿莆手心一紧。
他没有料错,连诲斩断他们的信道,果然是为了让上郡成为毫无防备的孤城。
“上郡冶监,石狐。”一时辰之后,名单中人几乎到齐,唯独石狐子没有来。
郡守的脸色不红不白。
连诲清了清嗓子。
“上郡冶监,石……”
“连廷尉!”
正此时,马蹄声如疾风骤雨传来,公孙邈和范忱带右部二三曲侍卫破门而入。
连诲眯了眯眼。
为首的是河西军右部主将公孙予。
“一路辛苦,去营中坐。”
公孙予笑容可掬,一把揽住连诲的肩膀,往府门外头生拉硬拽,边走边调侃。
“大良造要走,那是天要下雨,与我河西军何干?我们在这里三年半,天天尽是吃草吹风,和义渠人玩命,怎么会出通魏的逆党呢?但连尉既然来了,我也是很理解的,秉公办事嘛,我更不怕,来,你就从我中军大帐开始查,如何?”
侍卫站在两侧,如铜墙铁壁。
连诲道:“不敢,我只问冶监。”
“冶监石狐?月前动身去的义渠郡,还没回来。”公孙予一拍脑门,大笑道,“前阵子,义渠缴到二百把长剑,见营中俘虏的北赵流人之中,刚好有能炼铁铸铜的,就自己偷偷给族人武装着了,我说大冬天的,咱当作不知道便是,石狐不肯啊,这小子年轻气盛,就虎口夺肉去了,诶,他是职责所在,我也不能拦。”
连诲道:“他何时回?”
公孙予道:“快了。”言下意思很清楚,你若等得起,我十万将士奉陪到底。
阿莆见此,终于把脖子伸直,笑出声来。他听闻,义渠人断水源那次,河西主要部队在毛乌素草原作战,未及回援,石狐子临危受命与郡守共筑要塞,摇旗吓退首部翟阕之后,又利用西南二郎山沟壑地形与公孙邈、范忱三人的曲部成互相钳制之势,凭区区五千将士对抗义渠三万人马,守住南下关口,救了数万民众。
从此,铁三角的名声传开去,却直到今日,阿莆才亲见军士与石狐子的情意。
“将军,我秉公办事。”连诲拿开公孙予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语气不染俗调。
公孙予道:“请。”
“莆监,你是桃氏门中之人,本尉现在要去冶署视察。”连诲令廷尉府吏随郡守去开展清查工作,接着回过身,对阿莆道,“麻烦莆监同我一起,协助沟通。”
阿莆点了点头。
北风呼嚎,几人来到冶署前,赫然见铜门上雕刻着一条遨游怒涛之间的应龙。
龙眼圆睁,巨翅扑雪。
八位头戴斗笠的魁梧男子持剑拦在门前,其面部皆爬满黥纹,令人不寒而栗:“冶监之令,火候不能动,外人不能入,一切等他回来说,违抗者罪同擅扰军务。”
连诲道:“莆监,你知这几位是?”
八顶斗笠一动不动。
阿莆深吸口气。
“回连尉,石狐子曾收编了几个义渠人做冶区的护卫,他们,应就是桃花士。”
“我若偏要进,如何。”连诲道。
连诲见阿莆不作声,又见几位被称为桃花士的男子和石头般僵硬,于是踏出了脚步,却觉颈前冷冽一道光划过,下个瞬间,系带断开,绒裘哗地落在雪地。
桃花士出了刃。
连诲惊退。
“你,你们……”
阿莆拾起绒裘,抖了一抖,重新给连诲披上:“如此,还是等石狐子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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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乌素草原,风夹杂雪卷过义渠郡的一排排哨楼,戎人的眉毛冻成两条冰棍。
帐篷内却是另番景象。
热浪从炭火盆中升腾起来,鼓点跃动,马奶飘香,俏丽女子在席间旋转飞舞。
义渠首领之义弟,翟阕,此刻心不在焉抓着只羊腿,啃咬肘关节部位的软骨。
对面的男子一袭栗褐貂绒,发缠三股辫,眉目俊朗,阳光灿烂,笑容很热忱。
“翟侯,咱们又见面了!”
翟阕嚼着骨肉不吭声,因他没想到,传说中三头六臂的石狐子竟是如此年轻。这实在有辱颜面,一来进攻上郡那回,他调头逃跑二十里,才幡然醒悟城中摇旗的不是鬼,而是一排木架子,二来顺洛水追秦军轻骑兵时,他又被此人以旗号拐骗到海子密布的南地,好容易把此人抓入囚车,结果,半路还给此人开锁溜走了。
可气的是,现在义渠首领称臣归顺秦国,此人就顺理成章管制起他们的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