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郁因此而定下了初步的思路,他要沿着长江,以派系论剑的方式遍历楚国。
“宁坊主,这个风声还是得靠你放出去,至少你要让文泽知道,我将去看他。”
宁婴道:“我愿效力。”
宁婴想把秦郁刻好的木头剑拿过来玩,手伸到一半,忽地,被几束影子扼住。
几顶斗笠就站在秦郁身后。
“几位兄弟,要不要也坐下吃酒?”宁婴摇了摇头,戏谑地看向秦郁,“秦郁,你不会真的让石狐子成天监视着你吧?他现在,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秦人。”
秦郁不回这话。
姒妤接话道:“先生,栎阳的暗桩来报,犀首相魏之后,与惠子交往紧密,这是好事,因惠子素来与尹昭不和,或许能拖住雀门白宫那几人在西阳的行动,然而事不宜迟,等芈氏抵达咸阳,我们就该出发。”
“这件事,青狐正在办。”秦郁点了点头,回过身,把木剑交给那位桃花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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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区,将作府。
公冉秋在廊桥上散步,时不时侧过脸,看一眼那块立着雀门黑金之剑的石头。
“太翁,该喝汤药了。”阿葁端着一个盛着褐色药汁的陶碗,碎步朝他走来。
“哈,好。”
公冉秋回过神,豁然笑道。
他刚从一场伤寒中恢复,便听闻桃氏师门意图离开秦国的消息。三年来,秦国锐士铠甲从头到尾翻新,东西南北中的兵工厂也都有了桃氏带出的工匠,且,自从石狐子随军监冶,受封公乘,桃氏师门每年都为各军提供兵工,成绩显著。
追及中原指日可待,然而,秦郁却因一次入狱而拒领大匠之衔,想要离开。
“秦工师已经三个月未至将作府报到,他和姒相师今日去往杜县。”狄允道。
公冉秋捏了捏阿葁的手:“我听安年说,昨天,石狐子来铁兵工室找过你。”
阿葁小心地搀扶着,回是。
公冉秋的眼睛笑眯着:“知道太翁为什么问你这个吗?”阿葁摇了摇头。公冉秋道:“因为,太翁在等着石狐子来,当面把选择说清,把该交代的事办完。当初,太翁狠心让你们分开了五年,可你们毕竟是亲兄妹,现在也该还你们团圆。”
阿葁一颤,拜在公冉秋膝前。
“太翁,阿葁不舍得。”
狄允的神色也微变:“公冉大监,秦郁的胸中还藏着破解黑金的秘术,甚至石狐子在上郡已功成一半,他们只是因年节入狱,还有些委屈而已,可没说要走。”
公冉秋抚着胡须,笑道:“秦郁其人,身世坎坷,能苟活到现在,可见能屈能伸,绝不是受不得委屈,他不来将作府接工程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使命已毕。”
狄允道:“那石狐子呢。”
公冉秋道:“他倒未必。”
正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剑石旁,石狐子骑着红鬃马,从廊桥之下飞度而过。
阿葁喜叹,擦去泪水,摇着公冉秋的腿:“太翁,石狐子来了,他仍穿甲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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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越绝书》:春秋时欧冶子凿茨山,泄其溪,取山中铁英,作剑三枚,曰:龙渊、泰阿、工布。
龙泉(渊)传说是第一把铁剑,无从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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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何时
石狐子不仅穿着河西军的甲衣,胸前还佩戴着禽章, 马上的身姿轻盈而矫健。
公冉秋跌了一口汤药。
石狐子在西冶区已有威信, 谁都敬佩他的合归之术, 谁又都有些怕他的霸道。
公冉秋回忆初次见面也是在这座廊桥, 石狐子跪在他面前,双手奉上桃花刃。
一时感慨颇多。
“公冉大监见谅, 先生在狱中染疾, 恐怕, 将要去南方休养。”石狐子走上廊桥, 对阿葁笑笑,继而对公冉秋行揖,正色道, “今日我来,是替先生辞行的。”
公冉秋点点头, 扶阿葁起来,还过陶碗, 再次拍了拍她的手背:“回家吧。”
阿葁道:“太翁, 咸阳城就是我的家, 不过三里之距, 阿葁日后常回来尽孝。”
“好。”公冉秋目光慈爱。
阿葁不久之前随石狐子去了一趟公乘的食邑,食邑在咸阳以东, 七宅九百亩。
石狐子已成年,可以行使邑主的权力,兄妹两个就主张着, 把先前被公冉收养的乡人请来,帮忙他们打理事务,又选了一块风水不错的坟地,祭拜亡故父母。
对于此事,乡人比他们俩都热情。
“石里正对咱们是真好,记得那次公田的牛病了,他跑几十里山路去县城找人来治,一路打雷下雨,他不小心滑到沟里,回来的时候整条腿都是血浆……”
阿葁跪在那块石碑之前,烧了弓,说不出什么滋味,默默地抹了一天的眼泪。
兄妹两个从未与旁人说过,之所以不约而同地对弓弩有执念,是因为当时躲在草垛后面,看着那把丑陋的剑刺穿父母的胸膛时,他们最想要的就是一支箭矢。
到了黄昏时分,石狐子去坟地拜过一次,把阿葁从乡人中拉出来,带她回食邑看一片柘木。石狐子道:“过几年,你可以用这木头做弓干!”阿葁破涕为笑,她在大事上争不过石狐子,答应他,不再在铁兵工室做女工,搬进食邑做主人。
柘和楠都是名贵的栋梁之材,平民不准栽种,所以先前,他们只能饱饱眼福。
现在,石狐子让疾照看这片林木。
他的食邑和范忱的类似,不能世袭,所以他干脆又划出一片土地,用来招待袍泽兄弟,但凡是河西出来的工兵都可以到此讨酒喝,他名此处园地为——短短
便算是安了家,立了业。
石狐子的口中始终留有秦国泥土的味道,他身属河西户籍,自知原本也就是在黄河以西的山林中出生。他感谢公冉和秦郁让他耕耘这个律法残酷,却生生不息的国家,他现在要把自己的种子洒下,因为他想回报这片给过他荣耀的土地。
他知道,或许中原有璀璨的诗书与礼乐,或许楚地有旖旎风光和优美歌舞,却只有在这片土地上,一个平民才有机会靠效忠国家去争取与贵族同样的待遇。
石狐子更不想辜负公冉秋,他心中,公冉秋永远是那个引领秦国工室前行的无私长者,而现在,为了能让这位长者安心放秦郁离开,他还有三件事情要交代。
“公冉大监,敢请移步铁兵工室。”
一行人路过范坊,大牛和小哭包一边铲炭,一边亲切地喊叫着石狐子的名字。
“公冉大监,我昨日与白得匠商量,聘用了他们。”进入工坊,赵悝穿着齐整的褐衣已经在等待,石狐子向公冉秋推荐他们,并取来上郡长剑和雀门长剑。
造型各有千秋。
公冉秋琢磨道:“谁会赢?”
石狐子令赵悝道:“砍。”
火光闪烁,纹饰着应龙之翅的上郡三代长剑与朱雀大战三百回合,将其斩下。
“好啊!”公冉秋的眼神顿亮。
“公冉大监或许不知,先生的先生,烛子,一向认为滥用铁器是对周礼不敬,而先生亦与友人有约,不为邦府锻造铁剑,所以,我今日所说其实有忤逆之嫌。”
石狐子顿了一顿,闭眼抚摸过剑床的刻痕:“然而,我的身世毕竟与先生是云泥之别,在我眼中,一样东西只要管用就是好的,对于现在稀缺铁矿的秦国而言,范术最管用,所以它最好,可毕竟秦国不会永远只有两片铁矿,总有一天,秦国会把河东的铁矿全部收入囊中,到那时,钢铁必然取代青铜,因为它更管用。”
公冉秋捏起铁碎,长叹一口气道:“可你就不怕,说完这些,我更舍不得你?”
石狐子道:“以秦人的立场论剑,现已完全可以把剑石上的那道黑金劈断,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因为铁工还不能像使用范术那样熟练地锻造钢铁……”
公冉秋道:“还要研习几年?”
石狐子道:“大约五年。”
公冉秋道:“五年之后?”
石狐子目光笃定:“我会回到秦地,协助邦府将上郡三代的工艺普及诸工室。”
公冉秋笑道:“小子莫再诓我!”
众人退下,偌大的工坊剩下了两个人。
“公冉大监还有什么吩咐?”
石狐子的眼里映着铁水冒出的火星,他看它们,就像看着苍生的命运在变幻。
公冉秋道:“此次你随秦郁赴楚,需时刻汇报他的行踪,若有误,家业不保。”
石狐子手中一紧。
公冉秋到底还是不会轻易放人,他们与秦国的羁绊,或许真的永远无法解开。
“好。”石狐子回道,“但我的条件是以河西冶监的身份护送先生游历楚国。”
二人如此做了约定。
五月,咸阳城遍插五色旗帜,万民迎来楚芈氏,与此同时,将作府上报相邦的名单则悄悄划去了曾叱咤风云的大匠,六月,桃氏师门搬离西冶区,去往杜县。
※※※※※※※※
是日,麦苗初青。
秦郁关闭密室之门,把手掌放在玄武的背壳上,静静地感受了一整个时辰。
厚重,冰凉,渐转为温热。
石狐子把欧冶的画像收下,等了许久也没见秦郁动作,隔着屏风问道:“先生,宁师兄已经在杜县等待,诸坊里愿意跟随的约有百人,马车已备好,走吧。”
秦郁笑了笑:“不知为何,尽管楚地芳泽或许远胜于此,我还是怀念这里。”
石狐子劝慰道:“我记得,先生说过的,要留下丹心化入剑胚,传承而守一。”
“是记在心里,还是随口说说?”
“刻骨铭心。”石狐子道。
“好,出发。”
秦郁转出屏风,把石狐子仿刻的那枚骨簪交在他的手中,往庭中的阳光而去:“江湖之远,剑道之深,绝非百二十年的人生可参透,我秦郁何等之幸,能与你风雨同程,共守世间的草木。”
秦郁对石狐子的态度并未因二人有过欢愉而变化,尽管心中也新奇,但他还是以年长者自居,小心呵护着与石狐子之间的那层微妙的关系,不至于烈火烹油。
石狐子却完全不知道秦郁那点存蓄的心思,只把簪子塞回车厢,放在秦郁的脚边,彬彬有礼道:“当年不懂事,冒犯了先生,既然先生如此喜欢这支簪子,我不敢讨要。”
“你不要了么?”秦郁唉一声,只好再拿出珍藏多年的几卷帛书诱惑石狐子。
幸好这回,石狐子甚有兴致的样子。秦郁也跟着高兴,弯起眼睛,说道:“写这本剑谱的人,戏称‘风壶’,入楚之前你好好看看这些剑,剑的排名不重要,重要的是剑为何而生,剑的工艺为何人所用,又还有何改进空间。”
“风胡子的剑谱?”石狐子道。
“你哪里看不懂,再来问我。”
“好的,先生。”
一路,玄青旗帜远离了渭水。
秦郁自己琢磨龙泉,忽然听见外面人声嘈杂,一卷帘,发现是队伍路过西市。
“先生,是平栗氏!”
陈平提着一套青铜权器,似乎正在和一位市吏讨价还价,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的,就这么遇见秦郁南下的队伍。陈平眼尖,一声叫住秦郁:“秦先生,今日要走?!”听他喊出这么一句,市吏转过身,怔了怔,立即停止争吵,躬身行礼。
“打扰了。”秦郁微笑,放下帘子。
他倒是没想到,自己走的时候,咸阳的宫殿用上了四孔坩埚浇铸成的瓦当,而这一条长街的权器,因通商方便,全被栗氏和市吏换为了与洛邑相同的黄钟律。
秦郁感到很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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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郁,他又去了楚国?”
尹昭松开扳指,箭矢嗖地离弦。
远方的树林传出一声哀嚎。
侍卫争相去捡猎物。
何时的衣袍被风吹起。
“是,秦郁师门百人,于六月离开咸阳,带着一批汉中出身的水匠,由宁婴的晋郢商会供给用度,还有石狐子以秦河西冶监名义带队护送,现已经过武关。”
尹昭闷闷应了一声。
他现在正借着魏王赴韩的机会,敲打着邻近的新郑铸币区,至于楚国,一片南蛮之地,他感到很陌生,他不知道秦郁为何总是喜欢躲着他,四处去种花种草。
一封情真意切的邀约信,看来并没能伤到秦郁的根系,又或许,人生来就有自己的嗜好,秦郁压根就没有与他相争的意思,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玩泥巴。
尹昭受不得这。
他宁可秦郁来中原与他大战三百回合,也无法容忍秦郁如此不把他当对手。
他妒的正是秦郁的这份骄傲。
那是在骨子里的骄傲,无论穿什么样的衣裳,吃什么样的粮食,都无法改变。
尹昭一直想要把这份骄傲从秦郁的骨髓里吸出来,接到自己的身体里,所以,当他听说秦郁被施以墨刑刺青相柳,他很兴奋,他觉得自己做到了,可,时隔十五六年,他突然发现秦郁竟驯服了那只凶兽,又开始骄傲地周游列国,他愤怒了。
“他要去找文泽!”尹昭忽地冷笑起来,“他以为,文泽和他就是一类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