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神奇的琉璃,如今和玉器一样成为了楚剑的饰物之一,风靡大江南北。
“木莲啊,文泽是不是有话对我说。”滚滚热浪中,秦郁仰起脖子喝了口水。
“呃。”
木莲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什么,笑道:“先生说,若要相见,只有一个要求。”
秦郁道:“什么?”
木莲躬身行礼。
“不回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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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几座作坊出来,秦郁很感动,且不说谁先送玉试探,谁先露面,单是文泽能把这样的工艺无私展示给他,便足以见其心诚,或许,此人本就是闲散的性子。
正此时,江面传来嘹亮的笛声。
秦郁停住脚步。
曲调很熟悉。
“先生,没听错的话,吹笛的就是文泽,他在神社树下也吹常棣。”姒妤道。
“嗯。”秦郁道。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
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
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日沉西山,吹笛人乘舟徐徐而来,秦郁的眸中映入了一个萧萧肃肃的身影。
“师兄。”
两个字,哽了秦郁许久,他已经很久没有真情实意地倾吐过它们。鹿宴之前,他带青龙入堂,文泽阻止过他;获罪之后,他负伤无处可去,文泽曾劝他共赴荆楚。他知道文泽的心不在庙堂之高,而在江湖之远,可时过境迁,他已不能确定。
“师兄,先前不能寻你,因为我还欠魏国十年,秦国三年,现在,我来看你。”
文泽放下竹笛,莞尔一笑。
他将养得极好,已近不惑,仍是肌肤胜雪,唇红齿皓,依如当年怕鬼的少年。
“秦郁,风声都听过了,你想要与楚人论剑,争夺龙泉宗师,这是何等的雄心壮志,然而你瞒得了世人,瞒不过我,论剑只是一个幌子,你真正想要的是深入大江南北的冶业,洒下你自己的种子,甚至是寻找到让宗室和帮派都离不开你的工艺,如此,即使你没有赢得龙泉之名,也可以安然地离开楚国,反攻中原。”
“师兄何必如此伤人!”秦郁道。
文泽走近,木莲和南鸢各喊“先生”、“盟主”,姒妤带宁婴和石狐子行礼。
文泽应礼,对秦郁说道:“伤人?若说你没有报仇雪恨的心,那才是伤人。”
秦郁静了一静。
“师兄,你得帮我,我要的是工从其心,匠从其艺,我要的是至刚至韧为仁勇者所用,这和报仇雪恨没有什么关系,谁若是挡在路上,我都一样会把他驱走。”
文泽下船,走到秦郁面前,笑着又打量一番,拿笛子在秦郁的腰腹敲了敲。
“挺得很直,看来伤得不重。”
“师兄。”
“住处可还习惯?”
“还行。”
文泽笑道:“那就不必在这里干站着了,回去桂舟,我与你好好谈一谈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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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湖面闪烁灯火。
石狐子爬在远处的树枝上默背剑谱,忽听见脚步,一低头,见宁婴和南鸢在闲聊。两个人称不上鬼祟,他也不怎么想管,怎知宁婴一手就撑在了自己这棵树。
宁婴说道:“其实,方琼做的蟠龙纹已然和原物一模一样,尤其是壶器做得极好,再说他在魏国已有五六年,和郡守熟悉,和西门上卿也打过交道,不管打不打仗,河东转接都没有问题,你看,三边贸易,文泽会动心么?”
南鸢道:“如果盟主和秦先生此番可以谈妥,那么,合伙做生意定没有问题。”
宁婴道:“我静候佳音。”
南鸢清了清嗓子:“不过,你得解释一下今日为何有秦国的侍卫跟踪我的人。那位秦国冶监,是什么人?他如果知道,你用秦国工程之名替我避税,会如何?”
“……”石狐子背不下去。
宁婴道:“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就说句放肆的话,你听了定能明白。”
南鸢道:“嗯,你说。”
宁婴苦笑道:“如果把桃氏师门比作一个国邦,那么,跟踪你的人就是太子。”
南鸢捏着下巴,笑回道:“宁郎果然是明白人,我猜,秦先生拉扯师门不易,得顾住两头,所以,只要咱们的举动不过分,秦先生绝不会让咱们的事情被他搅黄,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宁婴道:“正是这么个道理。”
“……”石狐子又被扎了一刀。
他本来从没往这方面想过,派出桃花士,只是因为他心里不相信文泽,现在听明白了,反倒觉得肩上的使命更重大,他留意到了楚人对于铁的应用几乎不输于中原,所以,他现在想的是,不仅要背住剑谱,还得替秦郁找到那种新的工艺。
只有找到了最先进的工艺,才能有与人谈判的权环,其中,自然也包括秦郁。
石狐子回过神,往二人回去的方向扔了条树枝,再度拿起剑谱,借月光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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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舟之内,摆着两盏酒。
文泽在案头摆开绢帛,把竹笛放在上面,拿篆刀雕琢孔径,调校其中的误差。
“云梦泽的竹子,一年生,取材不能晚,否则声闷,也不能早,否则易脆裂。”
“你不是一直怕吹错么,怎么现在成了心之所爱?”秦郁坐在对面,“方才我还想问,既然能攻克琉璃,为何不铸剑?难道千里楚地,还容不得先生的名?”
文泽笑了笑。
“范术精义在你的手里;吴越剑谱在你的手里;玉夔扳指,也在你的手里。”
秦郁道:“玉夔扳指,不在。”
文泽手中的刻刀轻巧转过孔壁,洒下细碎的木尘:“我知道你不能承认,我今日也只是如实相告,告诉你,这十余年我只做配件,而不能在楚地立足的原因。”
秦郁道:“你也恨我?”
“不,不,这是两回事情。”文泽道,“我现在没有别的嗜好,只想做商人,我真正的巢穴也不在蓝田,而是在宁坊主跑了十余次的铜绿山,此外,我还涉足了江南岸的云梦泽,那里的铸剑师,唉,有些比你还疯。”
秦郁道:“能与我细说么。”
文泽把竹笛横在嘴边,吹了一口。
秦郁道:“准。”
文泽笑叹口气。
“那你听好,我只说一遍。”
秦郁道:“请。”
文泽道:“你既然放出论剑的风声,人也到过此地,再想全身而退便不可能。大江南北十余派系,按铸剑理念而言,分为南岸的纹剑和北岸的合剑。纹剑注重的是剑成型之后的磨砺,通过后期处理加强性能;合剑则注重浇铸的方法,其方式五花八门,当年先生教过的,那些人已经想到。他们虽然人不在冶署,却对矿井底下的情况十分熟悉,且他们铸的剑影响极大,一直是冶署工师的参照对象。”
文泽停顿片刻,喝了口酒,继续道:“你如果约这两个派系论剑,我可以出资,毕竟中原剑系和荆楚剑系还从未有过交锋,传出去,恐怕连王上都会有兴趣。”
秦郁道:“你有何利可图?”
文泽抬一下眉毛,道:“怎么,我帮助师弟实现心愿,也需要算那么清楚么?”
秦郁不说话。
文泽道:“你现在变得真没意思,自己说起话来大仁大义,实际比谁都算计。”
秦郁道:“我不敢天真,师兄,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年,能不能活到……”
“因为无论王公还是帮派,他们的剑器之上,全镶嵌的是铭有‘怀水’的饰物,你把这风潮带起来,我就能卖更多,赚更多。”文泽道,“现在可明白了?!”
秦郁笑了:“谢师兄。”
文泽唉道:“余下之事我来安排,你且等着与人会面便是,有需求,找木莲。”
二人暂别过。
秦郁望着堂外的湖面,呆呆一阵子,为久违的温暖而感到惶恐。他曾经的梦想之一,就是能回到祖师欧冶子曾经驻足的这片土地,与志同道合的人切磋琢磨。
现在,阴差阳错,梦想倒成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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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休息了么?”
秦郁回过神,见明月在湖中又渡了一段,而石狐子仍捧着剑谱站在廊下候着。
“我便是休息了,你也能进。”秦郁笑了笑,把酒盏收拾起来,“哪里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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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补充资料
[1]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首咏物诗,《楚辞·九章·橘颂》,一说(《中国文学史》)认为是屈原的早期作品,此时,屈原大概十五六岁,隐居在湖北省秭归县的乐平里。
[2]蓝田玉是中国开发利用最早的玉种之一,早在万年以前的石器时代就被先民开采利用,春秋秦汉时蓝田玉雕开始在贵族阶层和上层社会流行,著名的秦始皇传国玺就是用蓝田水苍玉制成。
[3]剑身的中线突起,称“剑脊”,脊两侧的坡状平面称“剑从”,剑身前端的刺击部分称“剑锋”,剑柄也称为“剑茎”。《考工记》记载:“桃氏为剑,腊广二寸有半寸,两从半之。以其腊广为之茎围,长倍之,中其茎,设其后。参分其腊广,去一以为首广,而围之。”这里描述剑刃、剑脊、剑茎的宽度与长度,以及整把剑的剑身以剑茎的比例分配。如此详细的记载,可见古人对剑的构造与器型十分重视。
剑首,指镶嵌在剑柄顶端的装饰品,也是区分等级的标志;剑珥,是楚人对剑格的特殊称呼,位于剑柄和剑身之间,除了装饰作用外,还起到保护手的效果;
剑珌,是指置于剑鞘尾端的玉制品。战国早期剑珌直身、体圆、较厚、光素无纹;战国晚期,剑珌的纹饰更加复杂优美,出现了兽面纹、卷云纹。剑珌的主要作用是装饰。
剑钩是摆放剑器的底座;剑椟是防腐的盒子,若剑较长时间不用,装在剑椟内存放。
[4]沈从文在《玻璃工芝的历史探讨》一文中提出“中国工人制造玻璃的技术,由颗粒装饰品发展而成小件雕刻品,至晚在2200年前的战国末期己完成。”文中提到的剑珥,造型参考湖南长沙市杨家山1号墓出土的战国龙纹玻璃剑珥,这是琉璃器中纹饰最精美的一件。(高至喜《楚文物图典》)
第51章 龙泉
夜色姣好,秋蝉林间鸣叫。
石狐子怕秦郁坐得久, 腿麻又瘀血, 于是把剑谱嵌在木架间, 拿灯火照着, 再把素色的屏风搬到秦郁面前。“先生,这样就能看清。”石狐子扶秦郁起身。
一束剑影投在偌大的帛布。
是风胡子所记载的龙泉剑。
秦郁打了个呵欠, 泪眼朦胧的, 精神却更加清醒。因石狐子现在对范术和炼钢术都有成熟而独特的理解, 秦郁知道自己需全力以赴, 才能跟住石狐子的思路。
他们必须在与江南江北两大派系见面之前设计出一张关于龙泉正宗的工图。
“先生,剑谱所记,祖师在越国所造湛卢曾经是天下第一的青铜剑, 而龙泉、太阿、工布三把铁剑,则是祖师至楚国后, 和弟子干将联手铸造的。”石狐子道。
“好像有这么回事。”秦郁揩去眼泪,从柜中取来与他风雨相伴的工图器具。
“三剑之后, 祖师隐退江湖, 干将为楚王炼剑, 而铁英三年不化, 无法铸成,才有莫邪殉剑。”石狐子道, “但无论怎样,干将取代湛卢,成了当时的第一剑。”
秦郁连连点头, 自己偷先琢磨起剑图,年轻人总对传说充满好奇,想要刨根问底,他也不便与石狐子明说,干将炼不动铁,估计是他们那个时候还没有好炭。
偏是石狐子接下来的话,叫秦郁险些把拓好了弧长的圆规砸在自己的脚背。
“所以,请先生不要生气,南北之事我可以让,但若是论剑,我绝不会让你。”
“怎么了,青狐。”
石狐子躬身行了一个礼。
秦郁抬起眉毛,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突然很想笑,只把圆规递过去。
“你说,我不生气。”
“那就开始了。”
石狐子倒来一碗水,交换了圆规。
剑图之侧,影子飞舞起来。
石狐子挺直身子,指向剑谱留白处的注释:“首先,我觉得先生的标记有误。”
秦郁道:“哪里有误?”
石狐子道:“先生认为,工布是冰泉淬火和石英打磨工艺的源流,太阿则是剑芯剑刃分级浇铸的源流,而它们共同始祖是龙泉剑,即,龙泉剑先于二剑铸成。”
秦郁咽下白水,如临龙泉之畔,耳边风声阵阵,眼前是寒冰与流火旋转不息。
“之前只是猜测,但现在,有你二师伯留的两把楚剑图为证。”秦郁迅速在龙泉左右放置竹片,指尖点在剑从之位,“江南的纹剑,之所以剑刃平直,剑茎向前延伸形成剑身突脊,脊与从连接处圆润,便为使淬火均匀,打磨精准;而江北的合剑,刃宽渐小,剑丛榫卯痕迹明显,尤其空茎结构,正为分级浇铸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