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狐子听到此处,笑了笑。
秦郁道:“你笑什么。”
“如果我没有料错,先生所想,在兵法中是分而击之,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石狐子说道,“因纹剑的劣势在于剑锋,所以先生想与他们比刺穿力,而,合剑的劣势在于剑刃与剑脊间的铸接缝隙,所以,先生要与他们交刃,并且还要斜劈。”
三两道朱砂落在竹片,沿着纹理散开,仿佛是江水染血,南北两岸巨星陨落。
秦郁心中一动。
他没有想到,石狐子仅仅是看过十几日的剑谱,就能把自己的计划全部说中。
“但是,先生难道从没有发现,按照这张剑谱,根本是铸不成龙泉的么。”石狐子收住灿烂的笑容,抓过秦郁的手腕,用圆规划过两道相切的弧线,“如果龙泉是三尺之长,两寸之宽,那么计算下来,用铁太轻,用铜锡太重,这说明龙泉定是合剑,可若合剑,剑身表面为何不留凹凸,反倒和纹剑一样齐整光滑呢。”
秦郁凝视那两道藏在剑身截面之中的弧线,它们相切得近乎完美,不露痕迹。
“你想怎么解释。”秦郁收回手。
“我斗胆推测,龙泉晚于太阿、工布二剑铸成。”石狐子道,“其机理与上郡二代长剑类似,是用某种工艺把青铜剑芯藏在铸铁剑身之中,譬如这样,相切。”
秦郁看见,云层之后有长虹落日。
“你等等,我取墨斗来。”秦郁深吸口气,回身翻找,竟也忘记那屏风映着的只是剑的影子,一通方圆与规矩,似在翻覆天地,“如此置范,可以内嵌卯榫。”
秦郁对石狐子的批判一瞬之间转为了欣赏,直至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眼中的事物从来是分裂的,天下如此,礼乐如此,剑道亦如此,一切都是破碎的,然而石狐子却和他截然不同,石狐子虽是他亲手培养的弟子,却总是在吸收融合,总是在不同的环境之中拾捡着新知。
融合,有着比裂变更深厚的气势。
秦郁自然留意过剑谱的瑕疵,只是经验告诉他,这无非是风胡子的疏忽,就像他认为干将没能炼化铁英是因为没有炭一样,他绝不会站石狐子的角度去想。
“青狐,我明白了,你想用钢层替换铁层,却苦于剑芯强度不够,你想在楚国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案。”秦郁拉开墨线,“所以你劝我,既用纹剑,也用合剑。”
“正是。”石狐子道,“上郡三代长剑工艺之所以不成熟,难关在于,要完全按疾工师所说的繁复的方法锻打才能避免伤到剑芯,这样自然无法普及。”
话未完,一条玄线在他面前垂下。
影子流动。
石狐子走到屏风之后,见秦郁的衣袍在微微颤抖,可,秦郁落下的每条线都是铅锤之直,甚至,秦郁徒手画的圆弧粗细均匀,工笔所成,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石狐子亦震撼。
“先生,这是?”
环环相扣,细密如鳞,纵贯剑脊。
石狐子本以为,秦郁会因自己的冲撞而生气,不想,秦郁为他画了一道天梯。
天梯之上,青云万里。
“青狐,你我分工,你研究钢铁如何锻打用火,我设计剑芯卯榫,怎么样。”
“是,先生。”石狐子伸出手,隔着那道纤薄的帛布,轻搭在秦郁的墨斗上。
秦郁也停顿下来,那墨斗的线就压在帛布,一点点散开,染黑了石狐子的手。
龙泉之影,合二为一。
碗里的水已经喝完,彼此都觉得口干舌燥,也就没再说话,坐下来开始画图。
秦郁设计框架,石狐子计算数据,每道工序都要再讨论可行性,就这样,两个人谁都没有瞌睡,安安静静听着蝉鸣,用整夜的时光画出了参与论剑的初稿。
※※※※※※※※
拂晓,鸡鸣。
姒妤走在长廊。
“先生,木莲来信,七日之后……”
江南江北十余派系的宗主,左千,闻文泽的消息,已派船队北上接桃氏师门。
姒妤担心的是,宁婴即将跑贸易去,而中原局势不稳,楚国公室的立场暧昧,时而偏向秦国,时而又偏向魏国,万一师门陷在云梦泽内,出了事,脱不开身。
为防万一,姒妤计划去郢都相剑。
“姒相师。”仆从弯腰行礼。
桂舟一片寂静。
姒妤回过神,询问原因。
一般而言,除非是实在难受,清晨的时候,秦郁为锻炼身体,都会出来舞剑。
“先生还没起?”姒妤道。
“先生昨晚没睡,现还在和石狐子画工图,要不,姒相师劝劝吧。”仆从道。
“我去看看。”姒妤道。
姒妤拉开木门,不想,恰好碰见石狐子精神抖擞出来,手里还卷着一幅卷轴。
“姒大哥,出什么事。”石狐子道。
姒妤顿了一顿。
若在从前,他会训斥石狐子,有话不能慢慢的说,为何要扰得秦郁不得安眠。
只是此刻,姒妤很清楚地从石狐子的话中感受到重量,石狐子依然笑得纯真,却丝毫没有了为其不肖的行为而辩解的局促,相反,还在执着等待自己的回答。
姒妤决定尽忠。
“木莲来信,七日后,文泽将安排船送各坊南下,与剑宗左迁会面。”姒妤道。
他说话的声音足够大,能让里面的人也听见,也叫石狐子领会了自己的心意。
石狐子点头道:“我这就去准备,可惜这么好的住处,住不了几日,又要走。”
姒妤笑了笑。
石狐子离去之后,晨光洒在桂舟檐边,姒妤才脱鞋入房中,叫了秦郁一声。
“我醒着。”
秦郁背靠屏风,阖着眼。
屏风布满画痕,因为没有剑影而显得晦涩难懂,案头还摆着几张废去的竹片。
姒妤收拾竹片的时候,那几页剑谱被风吹开一角,露出剑茎的纹理。“先生,昨晚又飞去哪里?”姒妤说完这话,便把剑谱压在墨玉砚台之下,一眼都没有偷。
“一夜,我飞过了百年南国。”秦郁的脸色微红,如醉了酒,痴痴傻傻说道。
姒妤道:“我本来想请辞,去郢都相剑,但见先生如此情形,我还真有点担心。”秦郁笑着说,有何可怕。姒妤接道:“我担心,有天石狐子会吃了你。”
秦郁说道:“姒妤,你安心去郢都,这次只切磋手艺,不是工程,我能应对。”
“是,先生。”
姒妤不再多问,告别秦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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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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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更12.22
第52章 云梦
楚地无处不行船,入长江之后, 桃氏师门赶着季节, 尝着了甘甜可口的橘子。
每过一处滩涂或是山口, 秦郁都要问支流的名字, 他本想让甘棠的水匠把它们都记住,好绘制舆图, 然而, 一日之内行经十七八条河流, 有些连文泽都记不起来具体的名字, 只按当地的习俗,说是什么阿公河,阿婆河, 还说常会改道。
却几乎每条不起眼的支流的两岸,每座山峦的背后, 都世代居住着一个帮派。
秦郁想,楚国的冶业之所以受帮派的影响深广, 大概就是这么个地缘的道理。
江湖二字, 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
近鄂城, 河运拥挤起来, 河面飘满五色旗帜,千舟百船从四面八方的不知名的支流进入长江, 谈笑相伴而行,不久之后又各自漂去不同的流道,办不同的事。
沿岸人流庞大, 丝织、刺绣、描金漆器、帛画、雕刻,应有尽有,争相夺目。
秦郁探出头望,迎面而来的滩涂立着一块石碑,碑刻四个大字——龙泉剑池
远处坐落一处升着淡蓝炊烟的木寨,想来,那就是左千约他见面的论剑之地。
“先生,先生,我方才问过,旁边那些雕花的香杉船……”阿莆进来,扶着舱门说道,“那些船,那些商贾和贵族,都是来看今天先生和宗主左千会面的。”
“师兄。”秦郁道。
文泽但笑不语。
秦郁才知道是文泽费了这么些周章,或许又还有更多事,文泽仍然隐瞒着他。
“师叔,楚人喜欢热闹。”木莲憨厚地笑道,“先生也就是借着事由,请朋友聚会娱乐而已,毕竟,左宗主和江南江北的铸剑师,平时隐居世外,极少露面。”
“左宗主是怎样一个人。”
文泽先不回答,而是让木莲取来一个漆盘。石狐子替秦郁接着,见漆画以红黑为基调,色彩鲜艳,图案丰富,右边绘着一位侧立击鼓的兽形乐师,左边绘着一位抛扬长袖,伴鼓起舞的佩剑舞师。木莲解释:“师叔,剑是巫舞的必备道具,楚人相信山川、草木、鸟兽都有灵魂,而左宗主就是斩除鬼怪,守护灵魂的人。”
秦郁听到这番话,首先想到的就是将作大监公冉秋:“本地的工师都信服他。”
文泽道:“他的祖先是越人,崇尚自然,多年被各派系推为宗主,所以,不光是冶署工师,甚至山里猎户,河边樵夫,只要遇到不公义,他多少都能过问。”
“看来,我想在楚国立足,还得经过他的同意才行,可是上回,你没提到他。”
文泽笑了笑:“我又怎么知道,师弟你问的是铸剑之派系,还是江湖之规矩?”
谈笑之间,行船靠岸,几人登陆。
文泽站在船头,对秦郁道:“我与你师出同门,不便进去做中,就送到这里,一会,自有合适的人来接你们入剑池。”秦郁点点头,吩咐阿莆在栈桥边等候。
一声缥缈的钟音从寨中传出。
栈道两侧立着铜人,左纹凤,右纹凰。
秦郁转了转脚腕,把沙子抖出草鞋,让石狐子、甘棠、采苹、敏等十八位入室弟子统一佩戴秦地所铸的虹脊剑,躬身对凤凰双子行过揖礼,才走上了栈道。
湖面平静。
唯有水车旋转,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石狐子四处探看,见这寨子深陷河湾又背靠山石,几乎是绝境,遂倍加警惕。
秦郁步子平缓。
近寨门,雾气之中浮现出几袭黑白交错的长袍,为首的人,呼了一声秦先生。
“秦先生,在下墨家翟斛。”
秦郁顿了一顿,看其黑白的衣袍,是墨家子弟无疑,然,此人眉眼端方,与翟无有极其相似,再听他自报名姓,更让人猜测是翟无有的血缘之亲,这才奇妙。
秦郁道:“无有兄是你的……”
翟斛出示牒符:“伯父。”
秦郁笑了:“原来如此。”
方得知,翟家诸子天各一方,是为规避风险,以免一处出了事,全族难保。
翟斛挥袖,一边请众人入内,一边说道:“秦先生,此番是文盟主和左宗主两边同时请墨家做中人,动静很大,所以伯父才有所听闻,传信让我与先生见面。”
秦郁道好。
寨中环境清幽,丝毫不似炼钢铸铜的作坊,里外木楼栉比,前后有三道坊门。
行至一门,翟斛回过身,看向桃花士道:“剑池不容带甲的侍卫入内,若是桃氏弟子相信墨家,便让他们留在此处休憩,自有云梦的酒水和舞乐以供消遣。”
秦郁道:“青狐。”
石狐子握在剑柄的手动了一下,桃花士立刻往左右散开,绕着寨子侦查而去。
“这位小兄弟。”翟斛微笑道,“剑池寨是墨家子弟所造,机关无数,即使你的侍卫可以飞檐走壁,但若没有我手里的钥匙,一年半载你们解不了锁钥[1]。”
语罢,翟斛取出一枚青铜钥匙,插入门旁的锁孔,铁栅轰然下沉,内里无人。
如此才算入门。
“翟斛,我看你们的佩剑,和我在安邑教出的工师所造的无锋剑形制相同,而中原现在还没有能够模仿其锻造工艺的门派,所以,无锋剑应当是无有兄从安邑转来给你们的。”一门至二门,秦郁跟着翟斛,随口问道,“我也略知墨家纪律森严,弟子只执行上峰命令,似这样转接剑器,难道不会触犯你们的规定?”
“秦先生好眼力。”二门至三门,翟斛对答如流,“剑的形制,确实是安邑的工师所献,然而剑的工艺,已经被左宗主门下的铸剑师破解,在楚地也能生产。”
石狐子道:“他能破解先生的兽口衔环?我不相信,倒要看一看,如何做到。”
翟斛道:“毕竟,楚国的矿产遍地都是,冶金,也是民之所需……”说到这里,翟斛忽然皱起眉毛,问秦郁道:“怎么,文盟主没有和先生提起今日事由?”
秦郁道:“有啊,本就是我让他帮忙联络各路工师的,论龙泉剑之铸锻工艺。”
“唉,秦先生,你怕是被文盟主给蒙在鼓里了,也罢,事已至此,悔不了了。”
秦郁宽和笑了笑。
“有你在,我不必悔。”
“秦先生请。”翟斛道。
三坊之门砰然敞开。
江风吹过,雾气退散,红黑的旗帜向西南飞扬,庭院正中,一朵金属制成的莲花浮在池面,花瓣随水流缓缓转动,映着列坐在东西两面的衣着各异的铸剑师。
一时瑜亮,所有目光都汇聚在这群素衣草鞋,号称与龙泉剑同宗的工师身上。
秦郁环顾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