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坐着一位手指纤长,正拨弄着鱼形锁的男子,身后百余弟子悉数佩饰复合剑;右边人数亦不少,佩菱纹剑,首席工师捏着酒爵,似无时不刻在感受火候。
翟斛道:“秦先生,左边佩云纹玉的是合剑派系,为首之人,名号净水,擅卯榫焊接,兽口衔环便是他破的。”待秦郁认识,翟斛接着介绍:“右面佩兰草香囊的是纹剑派系,以褐发之人为尊,名号亮石,他用匀火之术浇铸了这朵莲花。”
石狐子仔细观察,才发现莲叶之下燃着炉火,而莲花瓣之所以红,则是因铁被烧热而呈现出颜色,其玄妙之处在于火候的传递,能使不同的花瓣颜色统一,而同片花瓣之上,又呈现出内里的颜色醇厚,向外至瓣尖颜色渐渐退淡的效果。
足以见,楚地的冶铁之术不输中原。
秦郁记了一记。
左为净水,右为亮石。
秦郁又看向正中之人,额刺丹凤,身若青松,便不用介绍,自然想到是剑宗左千,但,当他把目光从左千的首部往下挪,却发现其右边衣袖空空,风中飞舞。
独臂之人。
左千目不斜视地看着秦郁。
翟斛道:“左宗主,各位工师,秦先生是鲁国公裔孙之后,秦国大匠,洛邑……”
“秦郁,师承烛子。”
秦郁止住翟斛,近前三步,张平双臂,再环绕于胸前一尺半,对众人行揖礼。
无人应答。
当此时,一个笑音从左面传出。
“又是中原来混饭吃的。”
说话之人正是净水。
“此话怎讲?”秦郁看向净水。
“难道秦先生当真认为,我们是因为你,才不远百里来相会?”净水的唇边含着玩味的笑,手里转动鱼锁的横杆,“好,那既然论剑,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秦郁道:“请。”
净水道:“你为何人铸剑?”
石狐子按住剑,他察觉出,在净水发话之后,众人的神色都有了细微的变化。
半是戏谑,半是愠怒。
秦郁道:“我在魏国为仁者铸剑,我在秦国为勇者铸剑,因烛子先生教诲,铸剑师守护的品格有五种,即仁者、义者、信者、智者、勇者,我为他们铸剑。”
“好锋利的口舌。”
净水道:“抬来!”
十具肿胀的尸身被抬至庭院。
一时,恶臭难当。
众人掩袖。
事情发生在北近魏境的西阳。
“秦郁,在你们出武关不久,西阳郡来了一位名为何念的士子,他用重金行贿郡守,试探楚地的锡金渠道,意图借助官府,引诱冶署将多余的锡金平价卖与雀门,此举看似无所伤害,然而其背后的真实目的难以预测,因此,冶署有十位工师提醒郡守,这样做必须上报朝廷……”净水说到这里,浑身颤了一下,语气中的戏谑全部消失,唯剩愠怒,“结果,郡守给这些敢于说话之人安了个罪名。”
妖言惑众。
所幸还能保全尸身,于是,十位无名工师就这样,顺着江流漂回了龙泉剑池。
其中之一,曾是净水弟子。
“秦先生,这个何念,现在仍然高卧在西阳郡守府中,你猜他是谁?是魏国司空府佐吏何时的堂弟,而何时又听命于谁,不用我说了吧,他是雀门之主,你大师兄尹昭的幕僚,难道,这就是烛子教诲你们三兄弟的剑道所守么?”净水道。
“……”直到此刻,秦郁才知道,文泽为他安排论剑,是让他顶包挨骂来的。
“宗主!”净水转身,面向北方跪拜,“今日若放纵西阳郡如此行事,将来荆山以北所有的郡县便都会起不正之心!请宗主动用鱼肠!为门下主持公道!”
这时,左千的目光才从秦郁的身上挪开,他不紧不慢,打开了案前红木剑椟。
“专七,取剑。”
一位手臂刺青的侠士从秦郁师门众人之中穿过。石狐子拉过秦郁:“先生,小心。”不想,侠士根本没理会他们,径直前行。秦郁侧身让了开,安静地观望。
他也是亲见才知道,鱼肠在楚地不仅是剑的名字,还是左千门下的一个组织。
这群只出没在典籍之中的神秘人物,共有着一个高尚而悲惨的身份——刺客
剑宗左千决定派出鱼肠刺客,取西阳郡守之性命,以戒诸郡,于是,他借今日与秦郁师门论剑为幌子,征求各派系同意,并取南北之鲜血,为刺客专七送行。
“秦先生。”
左千开口道:“云梦泽虽是僻陋之地,但先生之剑遍布南北,左某还是见识过的,既然同行,不讲虚礼,请先生放了血,弃了邪门,归依龙泉正宗,左某便保证,从此先生可以在南国的任何一条河流落脚,创派收徒,不受恶势力的干扰。”
盛血的酒爵正冒出热气,而那旁边,一枚雕刻凤凰的短匕首,看似冰润敦厚。
秦郁迟迟没有动作。
石狐子见秦郁犹豫,暗自也捏一把汗,左千的弦外之音,显然是要秦郁承认,烛子派系乃至中原所有的派系都是异支,只有楚人,才能是龙泉正宗,天下剑宗。
这确实不合理,但,左千认为雀门滥用铸剑之术,不讲君子道德,不敬天地神灵,将受谴责,这立场又十分诱人,若秦郁拒绝,则会失去一个强大的盟友。
正思忖着,石狐子看见秦郁挽起袖子,持起那把匕首,在掌心划下一道伤口。
血滴入酒爵。
“歃血为盟,因为我认同宗主的情怀。”秦郁用丝布擦去残留痕迹,放回盘中,“但天下剑宗我不认,因为雀门远不能代表中原冶术,烛子先生也并非异支。”
“听秦先生的意思,难道又要去往别处?”亮石开了口,“既如此,我奉劝先生一句,楚地虽广袤千里,西及秦国,东接齐宋,然而,楚地也无处不江湖。”
秦郁道:“我不走,我要留。”
亮石的手终于离开酒樽,托在腮边。
“左宗主,我要与南北所有派系比手艺。”秦郁目光如炬,“按你们规矩来。”
几名近的剑师上前哄人,石狐子与甘棠拦在前面,一阵风过,双发同时拔剑。
“放肆!”
左千喝止了争执,瞪住秦郁。
“你当真要比?你初来乍到,不熟悉楚国地况,就算有文泽帮你,也定是输。”
“地况不是问题,摸了就熟悉。”秦郁笑了笑,整平衣袖,“来,说规矩吧。”
作者有话要说: [1]题外话,我国最原始的锁,并不能把门锁住,只是做成老虎等凶恶动物的形状,想把小偷吓走,只能说是一种象征性的锁。春秋时期的鲁班是第一个给锁装上机关的人,据说靠两片板弹簧的弹力工作,而后来,就有了鲁班和墨子讨论拙和巧的故事。
来自百度:鲁班拿出他的发明:一只木鹊,它可以连飞三天而不落地。墨子却说:“这木鹊还不如一个普通工匠顷刻间削出来的一个车辖,车辖一装在车轴上,车子就可以负重五十石东西;而你的鹊有何实际作用呢?木匠做的东西,有利于人的称为巧,无利于人的只能叫作拙。”鲁班听完,深知墨子的哲理。
第53章 文武
“好,云梦泽的山川河流为证, 秦先生坦荡君子, 所作所为与雀门的卑劣行径不同, 今日, 翟先生亦在此处,且容左某送别专七, 再与先生说论剑规则。”
左千应秦郁道。
咚, 咚, 咚
浑厚钟声在剑池回荡。
专七饮下众人的血, 系了纶带,将匕首藏在腰间,拜别左千及南北剑师而去。
左千目送其远去, 似是平复了心情,长叹一口气, 坐回主位,一手盖上剑椟。
“秦先生, 楚人对剑的讲究, 恐怕远胜于北方, 在我们这里, 论剑分文、武两种,文者, 以劈砍比剑刃的硬度和韧性,破绽少者获胜,以刺击比剑锋的穿透能力, 锋利而剑身不弯者胜,挑战之人必须同时攻破这两个方面才能算成功。”
秦郁思忖之际,左迁的弟子搬来了一面素帛,画出工图,分别解释计算破绽数目和测量剑身弯度及穿刺深度的方法,一横一纵,在众人的眼中渐渐达到平衡。
青山之下,白帛墨字,一清二楚。
秦郁很快就意识到其中合理之处。对于劈砍,因为剑刃的硬度和韧性是互相克制的[1],且会随剑身位置而变化,所以,以破绽的数量为判定准则,比盲劈来得公平;对于刺击,也不应仅比剑锋的利度,还需考虑剑身强度是否能与之匹配。
“无论材质?”秦郁道。
“天地万物,无所不能用。”左迁应道,“所谓真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2]。”
“好,文剑我接受。”秦郁道。
双方约定,一年为期,秦郁师门必须铸成十八剑,依次挑战楚地派系,先江北,由净水出六合剑,后江南,由亮石出六纹剑,再与左千门下龙泉六剑系对决。
翟斛指沾丹砂,在白帛落手印。
秦郁顿了一顿,说道:“方才所说是文剑,那么武剑是什么道理,愿闻其详。”
左千欠身,目光扫过秦郁身后的弟子。
净水见状,派了一弟子,私底传话:“宗主,秦郁精通范术,手里有吴越剑谱,且他除了为墨家造无锋剑,还从未对外展示过锻术,其手法诡谲莫测,万一让他凭小聪明得胜,岂不是有辱龙泉正宗?既然说到武剑,先让我等试一试他。”
左千挡开那话,不置可否。
“秦先生,武剑的规则很简单。”
右边,亮石开了口。
“就是双方弟子持剑格斗,但,不以生死论输赢,而是看谁先损毁对方的剑。”
秦郁道:“这是在……”他的话刚出口,净水身后的一名弟子持着合剑站了出来。
那弟子豹眼圆睁:“何必多问,在下,葵,净水师父门下,愿为秦先生展示!”
秦郁见‘葵’龙精虎壮,力量很大的样子,忙微笑着改口道:“还是文剑好。”
净水冷哼一声:“岂有铸剑之人不会用剑的道理?再说,武剑比的是随机应变,在不同招式中寻找对方的剑的缺陷,伺机攻破,至于力量,无论谁大谁小,只要落在剑刃上,两边都一样,又不会吃亏,难道秦先生不敢为弟子表率?”
未等秦郁回答,净水挑起眉毛,语气咄咄逼人:“又或是,你们现在连一柄像样的剑器都拿不出来?那也无妨,我可以手下留情,让葵换一柄低三等的剑。”
秦郁保持谦虚的微笑。
净水手中的鱼锁铮然作响。
“秦郁,到底敢不敢?”
“净水师父,天道兼爱非攻。”翟斛提醒道,“秦先生不应战,你不能强迫。”
剑池的莲花烧得通红。
气泡从池底泛出。
“葵,还不快请秦先生应战。”
下个瞬间,剑光闪过池面,整座剑池骤然沸腾,秦郁回过头望右席,才意识到这是亮石算好的火候,迎面就袭来了一只晃眼的火凤,凤喙直啄他腰间的剑格。
葵的剑快如闪电。
“秦先生!出剑!”
秦郁闭了眼,却没有躲。
砰!
刹那,耳边尽是金属脆断的声音。
“什么?!”
众人哗然,只见葵手中的剑刃裂为八片,随风飘落池中,与那莲花交相辉映。
净水和亮石同时起身。
“你是什么人?!”
莫说秦郁的佩剑未出鞘,就连衣袍都不曾掀起一角——那个挡在秦郁身前的人,只用一剑便切中葵手中复合剑的榫头缝隙,将剑刃从剑芯处打脱,一击致命
秦郁这才睁开眼睛,与左千对视。
“秦先生,我认输,求让你的弟子莫要冲动……”葵瘫坐在地,连连往后退。
石狐子的剑锋直顶到他的喉结,却仍未收手,一步一步把他逼到净水的席前。
“秦先生,你听见没有?让你的弟子收手,这是论剑,不是格斗!”净水道。
左千道:“翟先生,你看……”
翟斛没有说话。
“啊……”
只这片刻犹疑,剑锋绕着葵的喉结割出一道圆弧,血流下,趟进葵的衣襟。
左千咬一咬牙,终于开了口。
“秦先生,是我失礼。”
“青狐。”秦郁道。
石狐子笑了笑,捡起地上的残剑,将它握回葵的手中,贴耳道:“对不住,实在是你的铭文太暴露破绽,关于锻刃之术,咱将来再切磋。”语罢,收剑入珌。
净水和亮石随之道歉。
翟斛松了口气。
“好,左宗主,秦先生,那就说好了,一年之后,再聚此地论剑,文武兼修。”
秦郁道:“好。”
左千点了点头。
等各门安静下来,翟斛示意山顶敲钟,继而跃至剑池石关,将莲花炉火熄灭。
论剑结束,秦郁等人从剑池寨徐徐驶回江口,天色已晚,河畔临时集市却还很热闹,南国女子俏丽的身影穿梭于竹楼之间,草灯飘满江面,与远天彤云相接。
渔舟唱晚,吴侬软音。
翟斛陪秦郁站在船头,低垂着脸:“秦先生,实在对不住,左宗主、净水、亮石,他们平时不是这样,他们为人仗义,从来没有迫害过中原的工师,今……”
“来日方长,他们为人,我总能看清楚。”秦郁拍了拍翟斛略显稚嫩的肩膀,温和笑道,“你不要为难,转告左宗主,今天闭门论剑,胜负,我不告诉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