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子道:“你以为我没见过剑!知会你一句,在铜绿山,谁家不认我的铭文!”
剑拔弩张之时,郡衙的官兵赶到,一位寿湖工师突然拖过几筐残存的锡石拔腿就跑,结果脚下一滑,又扑通跌入河里,“哗啦”,两边人马清醒,骤然开抢。
港口混乱,百姓惊散。
“都别抢!放下镐!”
官兵厉声喝道。
石狐子纵马赶到之时,一道血浆溅进眼睛,马扬前蹄,“吁”,石狐子收紧缰绳,安抚了小红,擦完脸再看向栈桥,郑氏的船已经驶远,亮出的利刃染了红。
官兵为震慑场面,砍死了荼子的弟弟。荼子跪倒在一片死鱼臭虾和烂白菜中,嚎啕大哭,摇晃着弟弟的那具不停抽搐的淌血的身体,眼泪鼻涕流得满头满脸。
铜绿山一伙人悉数被绑回郡衙。葵爹等看见石狐子,一溜烟全部躲在其身后。
“石冶监。”官兵近前,对石狐子行礼,“刁民寻衅滋事,误了西秦工事,还望容量,然今日之案牵涉本地冶治,我等不好包庇,必须逮捕葵伯回衙门调查。”
“葵伯!”
石狐子眼睁睁看葵爹被抓去,却也明白官兵话中的威慑之意,没有强行留人。
三日之内,这件事引来无数风雨,荼子的乡党涌入鄂城,跪在郡衙的门前击鼓哭冤,荼子以去郢都告发郡守徇私为由,胁迫郡衙严查寿湖作坊,没完没了。
石狐子知道其中微妙之处,只是没有想到雀门的攻势如此迅猛,竟在半年之内就把矛头指向铜绿山,直逼鄂城而来,若鄂城也沦陷,那么云梦泽就危在旦夕。
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石狐子找准了一个时机,从荼子的手中抢过鸣冤的鼓槌,对他道:“这样闹下去,非但你们分不到白锡,而且,还会伤害到唯一有能力保护大家的龙泉剑池。”
荼子道:“那你又是……”石狐子捂住他的嘴,把人带到江边一艘乌篷船里。
船驶到江心,石狐子放下帘,说道:“我听说你也曾经向净水师父学过手艺。”
荼子道:“那又如何?净水师父向来隐居于剑池,不过问我们这些俗事,再说,就算现在捅到净水师父的跟前,依他的脾气,也绝对会让南边人帮助北边人!”
“当得知西阳郡守杀害了十余名荆北工师的时候,净水是第一个在龙泉剑池站出来保护你们的人,以至于到现在,雀门虽已经在寿春入户,却仍然不敢妄动任何本地工匠,这说明,净水不是不问事。”石狐子说道,“其次,你觉得像这样领头闹事,是互相帮助,还是互相残杀?上官大夫为何不是同时查封南北所有的黑市,而是缓慢进行,你想过没有?他正希望看到你们如此。”
荼子道:“看热闹的,说得轻巧。”
石狐子道:“你若息事宁人,我就豁出一条性命,也帮你们转运所需的白锡。”
荼子一怔,次日便把弟弟的尸身从郡衙门前抬走,置丧,入土为安,不再闹。
石狐子的干涉解决一切问题,不日,郡衙门前的重围不攻自破,葵爹无罪释放。荼子回到铜绿山,成为石狐子的一个暗桩,监视着当地冶署的每一条政令。
这场暴动暂时平息,然而,鄂城却从此长成江汉平原上一棵招风惹雨的大树。
桃氏关于铁锡冶铸术的研究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各路论剑之人纷沓至来。
有些人刚刚清醒。
有些人的剑已出鞘。
是日,石狐子回到桂舟时,见到余冶令的马车停在前院,而师门众人等候在廊下,一个个坐立不安,伸出脖子往秦郁的工室探看。炼坊异常安静,不见火光。
“谁来了?”石狐子刚开口问,忽触着甘棠略含责备的目光,一时有些不适。
敏摇了摇头,道是,郡守下令,鄂城冶署将不再向桃氏师门提供所需的用度。
“什么。”
敏拉着石狐子,转到花圃。
“石狐子,你应该知道,铜绿山已经彻底封闭黑市的锡金渠道,郡守害怕上官大夫再往南查到鄂城,殃及池鱼,所以下了逐客令,希望你不要再铤而走险。”
“这不是胡来么。”石狐子道,“奈何不了我,就找先生的麻烦,这不地道。”
“你年轻,可以一边研制散铁粉,一边锻炼钢铁,还联合剑池与雀门和上官明争暗斗,可你得考虑到,先生病了一场,这很可能是他的最后十八剑。”敏道。
石狐子才明白,敏为何要把他拉开,单独说话,甘棠又为何要那般看自己。
“除了余冶令,里面还有谁。”石狐子拍一拍敏的肩膀,语气坚定,“我自有分寸。”
“净水。”敏道。
石狐子嗯一声,走回廊下,劝众人回炼坊做工,然后换了一袭干净的褐衣,跪到秦郁的工室门前等候,决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两难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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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晌,净水走进桂舟的工室,看见余冶令正端一个坩埚,躬着背要对准泥槽。
“怎么你也在?!”
冤家碰面,异口同声。
秦郁居中,专注地伺候炉火。
秦郁知道二人因何而来,所以让他们碰面,看看彼此的态度。他很清楚,师门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对抗雀门,而是安稳研究技术的时间,他必须提供足够强大的铸剑初胚,如期焖为钢铁,转而进行锻打,待工艺成熟,才算能换回一线生机。
铁水在泥槽内缓缓地流动,泛出明亮金黄的光泽,照亮三张神色各异的面庞。
“秦先生,我虽只是北上路过,却要专门谢你。”净水卷起袖子,蹲到秦郁旁边,帮忙检查剑范外的草箍,“若非你不计前嫌,出面平息争端,云梦泽早乱了。都是我教过的弟子,看他们为几斗米互殴,我做师父的也太没有颜面。”
秦郁看了净水一眼,回想起那个在剑池百般刁难自己的人,竟忽觉友好起来。
秦郁道:“这件事我没有过问,从头到尾都是青狐自作主张,他现在大了,主意多,我总不能像从前那样,为了训诫,就把他拖到井盖上拿藤条打一顿。”
“你看看,秦先生,当着净水师父的面,你还是承认了,石冶监就是在贩锡。”余冶令一笑,坩埚盖子启开,铁水冒出几点火星,烫得净水急匆匆的闪开了手。
“余胖子,鄂城白锡都泛滥成了灾,你怎么还没被郡守大人撤职?”净水道。
“我这不就说和来了么。”余冶令道。
“余冶令,门下管教不严,是我的责任,青狐所作所为,我也绝不抵赖。”秦郁道,“只是龙泉剑法才炼成一半,若我现在离开,就前功尽弃,我有点不甘心。你看,能不能和郡守疏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以后不会触犯楚国的条令。”
“那怎么可能呢,我看石冶监的架势,是摆明要助我龙泉剑池与雀门作对。”净水笑了笑,纤长的手指又拨动了一下榫头,“你们触犯的条令,只会越来越多。”
“先生既然开口,我就私下说,还有一条路。”余冶令道,“石冶监贩锡,先生大抵是不知情的,大家看得见,桃氏门下转运矿石的人一直只有敏工师,所以,先生若想留,只要假意与弟子不和,当众把石冶监逐出师门,便无后顾之忧。”
浇铸之时,三个人都不说话,秦郁扶住坩埚,秉着呼吸,耳朵贴在泥范之上。
炉火直立如一枚针。
秦郁很庆幸能与余冶令和净水共同试一次火候,若非如此,他不会意识到,在即将到来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与他并肩作战的人未必有文泽,却定会有他们二人。
在这片土地,云泥轮回,正邪无绝。
“净水说,北上路过,是去铜绿山?”秦郁看向净水,先避开余冶令的问话。
“不错。”净水道,“上官想要温水烧肉,铜绿山就是一道坎,他别想跨过。”
“除了鱼肠,你们还有什么手段?”
净水道:“组织罢工,上官屡次私自加重工人劳役,都是我们以此手段解决的,我们在铜绿山的每座矿井之下都有暗桩,他若有越界之举,我们就不出工。”
秦郁笑道:“听起来似乎很危险,万一耽误了我们秋季的论剑,该当如何。”
净水回道:“当日,秦先生不是也说过么,剑道之所守,当头为仁者,此去,我若回不来,便是用生命捍卫仁义,既与先生论了剑,也不算失信,又有何可笑。”
“我不是笑你,是钦佩,因为我并没有你这样的魄力,去完成这样的伟业。”
秦郁收起笑,低头剥剑芯,尽管极力掩饰,右手仍有些抖,误伤了一处脊榫。
这是他所试的第六十次火候,铁锡的变化已刻入记忆,但还远远不够,他想知道,铁有多少种活法,锡有多少种性格,它们如何适于铸接,又如何适于锻打。
他仍在思索那两个问题。
白锡,水灰锡。
白铁,灰铁。
他仍在追寻天机。
只要龙泉剑图还挂在桂舟的圆木之上,他就不愿走出这片湖泽,多问世事。
“方才,我所说的苦情之策,先生认为如何?”余冶令咳嗽一声,放下坩埚。
“不必。”秦郁平和道,“因为我觉得他对,所以,宁旱死,我也不错怪他。”
“那我……可就只能勉强保证,不让郡守对你起杀心。”余冶令如实的说道。
“好。”秦郁说道,“我这里也还需要继续铸刃,不送二位,希望前程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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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门一开一关之间,桃氏被奉为座上宾的日子结束,继而,寿湖的桂舟作坊成为了郡守的眼中钉。冶署吵吵嚷嚷收回春季发放给各户的农具,府吏绕着圈敲锣打鼓,宣告,城中的百口井水不再允许他们使用,但凡工程劳役也不得减免……
傍晚,一切安静,秦郁才听见炼坊重新燃起的炉火,以及门外石狐子的呼吸。
剑芯虽有些损坏,但作为试验还是能用,所以秦郁没有更换,直接套入外范。
却直到看见映在屏风的影子,秦郁才意识到石狐子仍跪着,莫名又有些怜爱。
“青狐,你在做什么?进来说话。”
“先生,这事我一定要做,但我不想连累大家,尤其是你,所以你赶我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补充资料——锡
[1]中国人开采锡大约在公元前700年的云南地区,至周朝时,锡器的使用已十分普遍了。锡对人类历史的直接影响主要是因为合金,它不仅能使熔点变低,也能使其更易于加工,生产出来的金属会更坚硬,是工具和武器的理想材料。同时,炼锡比炼铜、炼铁、炼铝都容易,只要把锡石与木炭放在一起烧,木炭便会把锡从锡石中还原出来。
锡对于寒冷的感觉十分敏锐,每当温度低,它就会由银白色逐渐地转变成一种煤灰状的粉,这叫做“灰锡”,另外,从白锡到灰锡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这就是灰锡有“传染性”,白锡只要一碰上灰锡,哪怕是一小点,白锡马上就会向灰锡转变,直到把整块白锡毁坏掉为止。当时人们把这种现象叫做“锡疫”,幸好这种病是可以治疗的,把有病的锡再熔化一次,它会复原。
第61章 长生
影子一动不动,赶也赶不走。
“青狐。”秦郁叹息。
秦郁的心情很复杂, 并不是生气石狐子的悖逆之举, 而是因为, 当他回忆起在垣郡凉亭, 石狐子拿虫牙射伤荆如风的场面,忽觉那也是和今日同样的语气。
“玉夔本来就是先生的, 先生才是烛子真传, 如何能还?是让!”历历在目。
唯一的不同是, 当时的石狐子挨打之前还委屈的喊了一句“先生为何”, 而今日的石狐子什么都没有辩解,甚至连让他问个究竟的机会都不给,主动就认错。
认错, 领罚,但不改。
一如既往。
秦郁看着室内仅存的两筐白锡, 甚是舍不得,于是转向灰锡, 用铢环秤量三斤, 再取出十斤炼制好的白铁, 和着以白沙为主料的提纯剂, 放入另外的坩埚中。
锡水熔化,炉火泛白, 映入秦郁眼中。
秦郁浇铸了剑刃,又换新组合。
至深夜,屏风的影子才动了一下。
“先生早些休息, 不能熬夜。”
“你要跪,就跪好。”
“是,先生。”
期间,甘棠和敏看见,先不作声,后也纷纷来为石狐子求情,毕竟是一家人。
秦郁安抚其余弟子,又过两时辰,天将明,才清了清嗓子,问石狐子一句话。
“你可知游历楚国,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论龙泉,我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先生的心,东西南北,我始终都揣摩不透,已经习惯。”石狐子应声道,“我只是想竭尽自己所能,保护先生,让先生安居于广厦之下,林泉之间,不再颠沛流离,不受世间劳苦,而为了实现这些事,我愿意担负令世人不齿的罪名。”
窗外蝉鸣不止。
秦郁缓缓放下砣刀。
他从来都明白,桃氏师门的恩怨,并不因为一两条人命而起,也不会因为他和尹昭的逝去而结束,只要这世间的金木水火土还在运转,这场争斗就不会停止。
新物取代旧物,永远不会停止。
只是秦郁没想到,在这方面,石狐子的执念比他还更深,石狐子比他还更恨尹昭,最让秦郁忧虑的是,他在石狐子的身上看到了尹昭站在洛邑枯矿前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