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戾,偏执,不择手段。
让人寝食难安。
念及此,秦郁走到门前,在初白的天色中,俯身捏过石狐子的手:“青狐,自从我逃离洛邑以来,蛰于魏,西往秦,南下楚,近二十年,只为复仇二字而已。”
石狐子抬脸,有些讶异,他从未感受过秦郁的杀心,也从未听秦郁提过复仇。
现在听到了,又觉得不像。
偏偏在美丽的南国。
“论龙泉那一日,你把我从泥范只铸青铜的旧念之中拉扯出来,而今日,我要告诉你,一个人有仇必报,除了砍头剁手剜眼挑筋,还应讲究什么。”秦郁道。
“在此云梦泽?”石狐子问道。
“对,就在这寿湖畔。”
湖水平如镜,映着月。
林间鸟鸣动人。
秦郁从密室中搬出一个炼丹炉、一套衡器、一个木匣子以及盘装的灰锡粉末。
炼丹炉小巧玲珑,半镂空,盛炭底座雕刻山羊,炉罩开窗,彩绘巫师与鸟雀。
“来。”
秦郁递给石狐子一张面具。
“凰鸟。”石狐子道。
秦郁把灰锡粉末端到石狐子面前,吹了一口气,那刹,金烟腾起,银屑飞扬。
“咳,咳。”
石狐子连忙捂住口鼻。
说话间,秦郁已饰凤假面。
一袭白衣微染雘黄,宛若南国倾注了所有的风情浇灌而出的一株可口青梅。
石狐子脸烫,也系好面具。
秦郁气定神闲,称取灰锡洒入炉内凹坑,打开木匣,取花瓣树叶铺摆在周围。石狐子取火,点燃木炭,按照秦郁的指点,打开炉底的口,在固定的位置呈放好。
“先生要炼什么?”
“长生不老丸。”
“啊?”
秦郁莞尔。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緼宜修,姱而不丑兮……那日,娑女问我知不知橘颂的意趣,我竟一字答不上来。”
一个时辰,一团又一团白雾从湖面飘过,如凤凰眼中纯白的炉火,扑朔迷离。
石狐子想了想,寻常回答道:“橘子树叶间虽长有刺,果实却结得圆美,青黄错杂相映,色彩灿若霞辉,它的外色精纯,内瓤纯洁,正如堪托大任的君子。”
银白的锡水蔓延开来。
噗呲,噗呲
秦郁捕捉到凹坑边缘冒泡的细节,眼疾手快,立刻熄灭炉火,一手打开炉罩。
石狐子摘下面具。
“什么。”
那不是仙丹,那是一颗只有白锡砂和木炭接触才能提炼出的,亮丽的白锡丸。
比仙丹还摄人心魄。
石狐子伸出手,拨开干枯的芳草,把滚烫的白锡摘在掌心,又放口中咬了咬。
落下一个牙印。
“六年前,毐工师离开的时候,曾经留下过一个秘方,他用水灰锡替代白锡,铸成我们在上郡赶造的千剑,经检验,硬度无差。”秦郁平静说道,“姒妤的解释是用青金补充,但我一直心存疑惑,因为水灰锡和白锡,一个为粉末,一个为固块,质地天壤之别,就算都能铸成剑体,劈砍也不可能相当,定有别的玄机。”
石狐子道:“青金为辅,影响不大,难道是白锡和灰锡在合金之中各有所长?”
“不。”秦郁笑了笑,“正如你现在看到的,灰锡经过熔炼,可以化回白锡。”
这方法其实已有工师用过,但因把火候烧得太高而没通风,所以错失了天机。
石狐子道:“先生不早告诉我!若知道如此,荼子和葵伯也不至于争得……”
话到此处,石狐子的心中如有雷霆动九天,只叫他连半个字都再也说不出来。
他全然没料到,秦郁的杀招竟如此具体,以至于凡夫俗子一伸手就可以摸着。
秦郁道:“不错,白锡,这就是雀门正在囤积的,用于遏制龙泉剑池的矿种。”
“就像生铁经焖制可替代黑金锻钢,灰锡,经过重熔也可以替代白锡合金。”石狐子道,“如此说来,只要这种工艺能普及楚地,任何人都无法垄断白锡。”
“但现在为时过早,如果雀门仔细探查过楚国白锡的体量,就会发现这潭水很深,他们需要耗费七至八成的资本,凭贿赂官员和买断矿床,三年才能吞掉云梦泽,如此代价不是随便什么样的人都愿意付出的,必须让他们先尝到甜头,才会入瓮,所以门下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在这里把工艺融入龙泉并练习成熟,待到他们一个个吃得肥胖臃肿,跑不动,吐不出,那时再告诉他们,白锡不值钱。”
秦郁望着初升的朝阳,干净利落说完这番话,神色欣然,似已背诵过无数遍。
石狐子眼眶微红。
秦郁顿了顿。
“桃氏的手艺你已经学得差不多了,至于算术,我甚至还不及你,只是希望你……你能够明白,仇恨与贪欲,其本身就是破绽。”
后来这几句,因是秦郁临时想到才说出口,所以语气软了很多,也含了情意。
“我会谨记在心,先生。”
石狐子听着,攥紧手心。
仅仅是第一个问题,白锡与灰锡,秦郁已要去楚地八百里,那么第二个问题,白铁与灰铁,又会指向何方,石狐子不敢想,只觉彼此的命运终于被拴在了一起。
“再大的棋局,必须有棋子才行,先生,现在我就是你手中的棋子。鄂城我不可能再待下去,请先生不要留我,我会去铜绿山和净水师父共患难,抵制雀门。”
秦郁道:“你决定了么,即使你留在鄂城,无非大家日子苦些,不会有大碍。”
石狐子道:“不,不是这个问题,而是,只有我介入,雀门才会上钩。先生放心,我绝不白掺和,定还要吃透楚人的炼钢之术,回来好与先生交代。”
秦郁没有再问。
石狐子很聪明,一旦弄清楚原理,立即能想到千百种实践的方法,叫秦郁屡屡都感到后悔,悔不该开闸放自己的水,又让石狐子激流勇进,甩开他而去。
可这回不同。
这回,烧荒才好垦种。
“那好,我定期让莆监把铸成的剑胚送去与你。”秦郁道,“你锻好再还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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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秦郁走出桂舟,检查各坊工师对于锡铁合金可铸化的研究,不料,石狐子雷厉风行,众人还在关切他们商量什么对策,石狐子的工室已经空空如也。
只留十余桃花卫依然跟着他。
众人都很着急。
“先生,你真的要把石狐子赶走?余冶令派人来问,早上看他带二十几人往北边去,还带了冬衣,城南港口几个铺主也跟着都搬去城北,说要换接货点……”
“罢了。”秦郁苦笑,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要赶赶不走,要留,也留不住。”
连夜回去翻找,秦郁才发现,石狐子果然把自己炼丹穿过的那袭白衣连同凤与凰的面具全带走,在原处,石狐子还给他放回了那颗留有牙齿印的莹亮的锡丸。
铭文又多了一行。
“先生,我会成为你手中的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62章 矿井
“昨日,石狐子与净水一道, 抵达矿井南边的华柯山庄;同时, 雀门白宫工师穿过北边的小岩阴岭, 谒见郡守与冶令。禁锡令已下达半月, 今日,郡衙官兵又查封西边青柯山庄的一家冶铁作坊, 因抓了人去, 所以目前井下和仓库都没有异动, 估计郡衙也是老套路, 想逼青柯山庄交钱了事,只不知这回,如何发展。”
木莲一五一十对文泽道。
二人站在柯山山顶, 俯瞰雄伟壮观,井巷密布, 工棚连绵不绝的铜绿山矿址。
深处群山腹地的铜绿山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无数的产业。地表, 冶署的竖炼炉和碎石机占地庞大, 约是整片矿原的七成, 而郑氏等人的三成产业同样不安静, 光炉基下的风沟便纵横四里开外,日夜吹吐着炭火。外围, 各类衍生工厂星罗棋布,西北有太公垴,东北有小岩阴山, 相较以西南制造农具、建筑工具与武器而闻名的华柯、青柯几处山庄,文氏盟下的各类饰品作坊,诸如剑饰、瓶壶、钟鼎等等,也丝毫不显逊色。
这仅是地上景象,而在地下,平巷和盲井中无时不刻奔涌着数以万计的工人。
以至金石之气升腾,远观,五色斑斓。
文泽深吸一口气,面露微笑,似是又嗅到了千古良机。木莲却没意识到这,继续汇报着各坊的生产情况——自从他的先生把秦郁骗去龙泉剑池论剑,引得江汉平原人人疯求美剑,他们就全力以赴开始生产精美的剑饰,打算凭此大赚一笔
“先生,蓝田已有玉珌共八千件、玉剑首万件、琉璃剑珥八百对……”
“不再说这。”文泽突然把笛子打在手心,“锡战横空飞来,何必还论剑。”
“先生的意思是……不等小师叔和左宗主论剑就把存货卖出么。”木莲道。
文泽道:“贡品虽动不得,但凡商品,除了蓝田,你得把这儿、郢都、云梦泽的存货全部换为黄金,盟中若有人问,你什么也不要说。”
木莲道:“弟子不太明白,难道先生也想搅入锡金的这趟浑水么?这很危险。”
“要是你都明白,我还做什么先生。”
木莲闷闷道:“那我办事就是。”
语罢,木莲要走。
“唉,回来。”文泽挡回弟子,往西边落日之下的青柯山庄指去,意味深长道,“北有刁雀,南有蛮蛇,这次的事情会捅破天,其中机遇远比论剑来得重要,我们自然不必跟着瞎参与,但要做的是积蓄池水,这样,待南北持平时,才能出面做那个最终决定孰轻孰重的筹码。”
木莲似懂非懂,发出一声僵硬的明白了,面朝文泽躬身退下,清仓换黄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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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绿山之南,华柯山。
山林苍翠,蝉鸣聒噪。
石狐子与净水一路同行,偶然发现,净水的腰间挂着七种鱼锁,造型各异。
为缓解初次见面的紧张气氛,石狐子与净水打了一个赌,赌他只用一枚细针,七日之内,能将七种鱼锁全部解开。净水笑了笑,有些不屑,随手搓下一个丢给石狐子:“你先解这第一环再说。”石狐子却意外发现,这锁与秦郁的龙鳞榫异曲同工,都是讲究各面受力的平衡,他把针卡在关键的位置,一扎,锁就开了。
一开,两边关系缓和不少。
石狐子听净水所说,自知离危险越来越近,是要于郡守的眼皮底下买入郑氏开采的白锡,然后在西南人迹罕至的山坳里,转入华柯、青柯等等几处山庄,再往南边各支线运送,而白锡一旦造为武器,就不容易被查出来,也才算是安全。
为此,石狐子做的第一件事是,让荼子领路,带桃花卫一起把铜绿山东西南北探查了一遍,最终选择西南两山庄之间交汇的太公垴作为营地,布置扎寨。
之后,才随净水去华柯山庄。
山庄的道路蜿蜒,林木茂盛,园地里种植着楚人喜欢的兰草,空气很清新。
庄主姓冯,本地冶铁世家。
是日,石狐子刚到,还未及歇下马,却看见一群坐在堂前哭泣的妇人与老幼。
“冯庄主,救一救青柯庄!”
石狐子问荼子:“怎么回事?”
“青柯山庄又被抓了一户。”荼子唉道,“这回不知怎么了,交钱也不顶用。”
一群人原本求着冯庄主,却在看见净水出现时,忽然都跪到了净水的衣袍下。
“净水师父,救一救青柯庄!”
石狐子正琢磨,一袭青衣的冯庄主露了面,见到净水,躬身行揖,态度亲切。
“净水,候你多时,可算来了。”
“途中经过鄂城,谢了秦先生,稍有耽搁。”净水笑道,“不多说,咱下井。”
如是老友问饭否。
原来铜绿山矿井四通八达,庄内就有与之暗连的密道,二人交情也在井下缔结,那次,净水亲来挑选剑材,突遇平巷坍塌,盲井中冯氏百余口被困,净水毅然深入险境,敲矿山听虚实,重架木框架做支护,一尺尺凿出通道,救活所有人。
“冯庄主。”
在净水的介绍下,石狐子与冯庄主相识。冯庄主生得一副好面相,天庭饱满,下巴圆润,笑容明亮爽朗:“你是那个愿意为咱们运锡的秦人?”石狐子只是点了点头,不想冯庄主的宽厚手掌已经拍住自己的肩膀。石狐子却开:“不敢当。”
“净水师父,我听先生说了,你是来组织罢工的。”石狐子道,“愿闻其详。”
“刚被赶出师门,石冶监,怎么还如此精神?”净水笑了声,伸手拉动屏风。
石狐子把剑鞘卡在道中。
“净水师父,眼下不是吵嘴的时候,你若想合作,必须让我知道所有的情势,只有我们互通有无,这样,他们查下来,我才不至于做出错误决断。”石狐子道。
“井下可没山庄的风景。”冯庄主道。
“我岂为风景而来!”石狐子抵了剑,跟着净水和冯庄主走入那条狭小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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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井之下,以地为天。
走进竖井木笼,石狐子往下看,一片幽森暗绿色光芒,只听轰隆,木轱辘转动,绳子伸放,石狐子眼前,净水的脸,冯庄主的脸,渐渐被黑暗吞噬,当他再往上看,白色天光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巷内的火炬发出的点点橙黄的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