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千长叹一口气。
“如此,我只能先为秦先生敲一响。鱼肠可以刺天子,却不可刺同行,这是规矩,虽你曾与剑池歃血为盟,然,我不能因任何人的恩怨破龙泉剑池的信仰。”
“多谢!”秦郁目含热泪。
秦郁驶回江口,一声浑厚的钟声从山顶传出,久久不绝,江边市集尘嚣静止。
魑魅寂。
夕阳熔金。
桂舟剑图缓缓落下。
秦郁收起剑谱。
“青狐,两年之前,在这里,我把灰锡炼白锡的方法教授于你,你可还记得。”
“记得,火候要白。”
秦郁嗯了一声。
“出发。”
※※※※※※※※
轻舟向北,路过铜绿山,秦郁看见雀门赤旌在工地上飘飞,几十座冶铁作坊拔地而起,雀仓就建在冶署和冶商的旁边矿井出口处,高大蔽日,似等待着盛宴。
抵达郢都,顺西南河段前行,秦郁又见滚滚浓烟,两岸布满正在建造中的工厂,雀门工师统一身穿的杏红方棋纹工服,手执皮鞭,呵斥工人搭设架锅的炉基。
距离水门尚还有三里。
“先生,雀门如今的用人制度惊世骇俗,不问出身,但凡加入,臂黥雀纹,必先做满三年苦力,期间没有工钱,待遇也和奴隶无差,只有熬过来,才能开始凭功劳晋升,但,他们之后得到的回报很丰厚,尹昭会给他们脱离工籍的机会,一个人如果做得好,足够忠诚,甚至在五年之内就可以跻身士卿,染指其它业务。”
石狐子指了一位原本在铜绿山季井里做工,现已身归雀门的工师给秦郁看。
明知艰苦,还是有不少楚国的工人跃跃欲试,按流传的说法,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改变草芥般的命,用自己熟悉的工具去得到那些让他们觉得渴望的东西。
秦郁听完笑了笑。
水门到了。
正是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秦郁与石狐子和所有初至郢都的人一样,为琳琅的楼宇而震撼,无论它地底流过的水是什么颜色,地上的风景永远是秀色可餐。
不远处,姒妤和宁婴迎接他们。
门吏查验秦郁的公验,随口喊过名字,姒妤听到,笑着把拐杖笃笃敲了两下。
“先生一路可好。”
秦郁道:“都好。”
一行甲士站在旁边恭候。他们是姒妤联络少府和司空府争取的侍卫,因姒妤认为,秦郁来郢都所掀起的波澜将不亚于铜绿山闹仓,光靠石狐子的桃花卫不够。
“姒大哥说的有理,开完会,我就与他们熟悉城中的防务去。”石狐子道。
“你们来,可算为我分忧。”宁婴身披锦绣,走马带路,“锡运不成,驿馆秦使找我,说再拖下去,秦邦府就要过问,我不敢多话,可也着急钱路,就让文盟主介绍关系去东郊修陵寝,结果又有无数城里的商贾追过来,‘诶,秦先生是否要出面对抗雀门?又有什么能够逆转局势的杀招?’我不胜其烦,有口难辩。”
宁婴说着这些话,一行人朝城西姒妤安排的院落而去。时不时有风吹过,吹动河里花船和路边酒肆的帘子,露出一双双乌黑的眼睛,正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路过芰荷楼,又有一群红衣绿裳的商贾就站在岸上盯着他们,互问,这是不是就是秦先生,声音之大,让秦郁假装听不见都有些不好意思,所幸很快过去。
一行人入住郢都桂舟。
房门紧闭,宁婴铺开舆图。
中原、西秦、南楚三地遍布战火。
秦郁直接切入主题道:“现在,我最关心的是,尹昭究竟为什么要设宴请我。”
“先说雀门的后方。”宁婴指向中原,说道,“一年半前,雀门在韩魏的用度出现紧缺,尹昭从赵国调度钱资南下,至半年前,雀门在寿春所囤白锡过三万石,为持续垄断,尹昭不得不忍受西门氏在关税的痛宰,把白锡运入中原贩卖以获得回款,现在,他们仓中约有万石,而,就在回郢都路上,我听他们的工师在私底下说,南下运输钱资的队伍八成是空车,我不信,夜里跟踪一次,得以确认。”
姒妤道:“空车?”
宁婴道:“不错,他们虽然还正在大肆扩建工厂,但是,他们没剩多少钱了。”
姒妤道:“饿着肚子喊饱。”
秦郁道:“他们要骗谁。”
宁婴道:“楚人。”
论点转到短兵相接的南楚。
姒妤思忖片刻,说道:“从楚国局势看,如今支持他们的是郑妃及上官大夫,尹昭以魏国司空身份前来,应也为加固魏楚在冶铸业内的联盟,他不能示短。”
宁婴道:“对,且不仅是朝堂中人,还有另一尊神。”几人视线转向蓝田、铜绿山和云梦泽。宁婴接着道:“我与南坊主沟通甚多,在怀水坊交接玉器,他曾透露,文泽很早就卖出存货换为黄金,眼下,他的手里恐怕已经攥着一笔举足轻重的财富,甚至,就连上回遇见运金丝楠木的曾氏,他也跟着文盟主在观望。”
石狐子道:“雀门既需要郑氏及上官大夫的政策支持,也需要楚商的钱建厂。”
姒妤道:“可他们在中原积累已二十年,在齐还有产业,不至于会为此犯难。”
“他还想一并攻秦!”石狐子听到此处,持剑鞘划过函谷关,经栎阳至咸阳。
那是他们自己的后方。
石狐子道:“尹昭的精力并没有完全投入楚地,‘短短’传的消息,公冉大监现在病中,有魏士来到咸阳面见仪相邦,谏言变动冶制,理由是,锡金价格贵,将作府不当再用青铜范铸,为此,公冉也见过几个雀门工师,只是仍在犹豫之中。”
秦郁道:“他们暂停了荀三的工事。”
石狐子道:“是。”
宁婴笑道:“好大的胃口。”
秦郁眼中,朱雀的火徐徐在舆图烧完,灰烬被风吹散开,裸露出焦黑的泥土。
“好,知己知彼了。”秦郁起身道,“所料无异,尹昭摆这场宴席是为虚张声势,骗取楚人支持并威慑秦人,于他而言,这机会极好,但于我们而言也不差。”
“先生,这事我得再问一遍。”姒妤道,“信中所说‘长生黍’,当真能够……”
“可以。”秦郁道。
商榷结束,姒妤回到蒻阿桥边相剑,保持与各世家暗桩的联络,宁婴回到东郊陵寝工地,继续和南鸢合作,为各个坑里陪葬所用的兵器提纯合金,佩饰美玉。
石狐子先去驿馆见秦使,而后在芰荷楼附近布置防卫点,又往纪山巡察探看。
秦郁静坐在堂中,待众人离开,才从自己的箱底里取出一枚圆头纹龙青檀簪。
※※※※※※※※
郢都以北,纪山。
尹昭坐在马车上,探开帘子,忽在万山红叶中遇见一片青绿,吩咐停车步行。
“门主,杜先生仍在与文盟主商榷宴席坐次。”荆如风道,“让我前来确认……”
荆如风的话没说完,看见车帘里跟着又走下一袭紫袍,正是前些日子还派线人递情书与自己的云姬。云姬朝他微笑,唇点一抹正红,水润得让人想立刻吃下。
“不必安排,文泽是主人位,让秦郁坐首席,我做对面次位就是。”尹昭道。
荆如风回过神。
“是,门主要安排的三件事,宴前同奏棠棣,宴中舞剑分金,宴后纪南设伏,我和杜先生都已安排好,至于文盟主和那帮势力小人,只知押轻重,不会误事。”
“好,不说那些戾气重的。”
尹昭道。
对面是楚国司空府的官员,遥见尹昭下车,立即纵马前来探问,是否有不周。
“没有。”尹昭笑着约他同路。
一路绿树相伴,可闻见檀香。
尹昭望着远处城郭,说道:“那年三月三,烛子先生带我们几个弟子去郊游,看见一片光秃秃的林木,就教我们,那是青檀,青檀要五月才开始长叶子,比春荣之木都更迟,可是,它的材质却是最坚韧持久的,适合做车轴。后来他还真就拿檀木做了一套簪子,分给我们三兄弟,秦郁的刻了龙,我和文泽都是飞鸟。”
官员不作声。
说完,尹昭便从袖中取出那枚青檀簪,在手里转动一下,看鸟喙从掌心啄过。
“还真有这事。”云姬道。
“那是自然。”尹昭道,“今日又见青檀林,方才想起这么件事情,你看,二十年过去,这木头不仅没有腐朽,反倒还磨出了玉石的光泽,能闻见香气。”
“要是文盟主和秦先生赴宴时,都把青檀戴着,才叫有韵。”云姬说道。
“是啊,是啊。”尹昭道。
风过,红叶漫山流动,青檀叶摇曳。
走至山脚,尹昭低头看了看,一双鹿皮靴已是泥痕累累。随从问道:“司空,是否上车换双鞋。”尹昭笑着道,不必,此行心虔诚,门已在眼前,走过去就是。
城门,赤红的凤旗列列飘扬。
楚官道:“尹司空,请。”
尹昭道:“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66章 棠棣
八月十五,华灯初上, 圆月在云层中穿梭, 蒻阿河里的灯影被过往船只摇散。
木桥两岸莺歌燕语, 鎏金盏里的灯火从高处往下淌, 芰荷楼似披了一层金纱。
文泽站在荷池之畔,一袭青衣映在安静池面。他看左右廊下舞姬经过的倩影, 听细碎的脚步与水袖流过, 跟着哼唱棠棣。他的腰间依然挂着那支云梦泽的竹笛。
木莲前来, 为他佩戴凤首檀木簪。
南鸢和众商贾已到。
“盟主, 雀门能有多大胜算,秦先生又如何制它,孰轻孰重, 谁也看不穿,今夜, 全仰仗你。”南鸢开口道,“你看, 不光咱们, 晋郢商会也到不少人。”
文泽笑了笑。
“宁坊主也是桃氏门中之人, 我记得他与你东郊同修陵, 没与你们透家底?”
“他那风流胚子!”南鸢道。
“本也不指望你。”文泽话音慵懒,手指向正堂通左侧廊一扇窗, 说道,“一会看情形,若我拿定主意资雀门, 就在廊下飞铁花,你们悄悄出发,用黄金把所在地冶具一应包揽,依律,商只占三成,我们必须抢在前面。相反,若我在另边放爆竹,则说明秦郁有出乎意料的招数,你们就大张声势出发,让别人做冤家。”
木莲手中抖,簪子插得左高右低,讷道:“先生,弟子现在终于有些明白了。”
因平定铜绿山罢工闹仓再立功勋,令尹深受楚王猜忌,郑氏与公子兰的亲魏主张得以抬头,朝廷至今仍坚持切断与秦通锡渠道的主张,火势即将蔓延向秦国。
郢都近万人关注着这场由魏国司空尹昭发起、江北文盟主做东举办的私宴。
这是一场决定行业命运的宴会。
城东上官公子在河对岸的酒肆行欢,他的随从守在门前,使无数手段,想从洛邑三剑士的宴席中为主人探得各门宝剑的下落;由于白锡告罄,城西南的老妪与胡梭提前赶到,他们要替冶区诸作坊望风,以决定是否放弃祖业而投身雀门;
更有豪民巨贾,乘载满黄金的船从江湖而至,观望着魏秦楚三地之间的关系。
南鸢往河道望去,回过头,擦了擦汗,把眉毛眼睛挤在一处,笑着应一声好。
木莲垂首。
“木莲,你喜南国,因她婀娜多姿。”文泽叹道,“我与你一样,也喜欢她。”
楼中的乐伎正在调校金钟与玉磬。清脆玉石之音和着金碧辉煌,与堂前呈放的一只三首凤鸟为伴,共同恭候朱雀与青龙为争夺大地血脉而千里相会的时刻。
文泽在池前静候。
因为手中攒有足以改变局面的黄金,所以,他并不需要为东向的席位而忐忑。
唯一让他排遣不了的,是终于要以真面目与曾朝夕相处的兄弟在南国重逢。
戌时初,河水因风起浪。
横纵两道各驶来一只船,船被岸边芰荷楼侍者用火炬指引着向城中心靠去。
秦郁顺着横河抵达,纵道之船仍未至,只见文泽与木莲的身后,一座雕楼玉宇如仙宫般华美。姒妤、宁婴和石狐子同在船上,三人依次登岸,与游士寒暄。
“文盟主,蓝田之时,你害得我好惨。”再见文泽,秦郁却已没了那份矜持。
“我哪有你勇敢。”文泽迎上前,红润的面容镀着银月光,“我,素来畏罪。”
“好,看在文盟主事后还记得为我置下沿江十五六处桂舟,我也不计较你。”
秦郁笑道。
秦郁披素白广袖,纵使身姿高挑挺拔,因肤色苍白,仍显得比文泽虚弱很多。
秦郁的语气却是自信的。
他要撕破尹昭的皮,劝回文泽。
正说着,几人因哗然回过身。
赤红雀旗铺满河道。
风中,秦郁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船舱前悬着帘幕,幕布前站着一张陌生面孔。
“文盟主,我愚笨,出使郢都许久,今日仍是未见其人,先惊叹于其威。”杜子彬隔着三步作揖,笑道,“寿春雀仓积八万石白锡,尹司空闭着眼就走过去;至郢都拜访司空府、少府、中府,也未见拥堵;结果到芰荷楼不到一里河段,全给文氏盟下占满。尹司空晕水,舱里问杜某怎么还不到?!杜某哪里敢多言,几位前辈是情同兄弟,这些年未见,众多的弟子无不澎湃,其实,又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