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驻楚驿馆的秦国使者。秦使听说秦郁与石狐子被困于楚人的宴席之中,又涉及久久得不到解决的锡金问题,连夜更衣去请典客,领五十余衙吏赶来救人。
姒妤长舒一口气。
杜子彬行揖道:“几位,此宴是楚人的私宴,郢令正要责问其僭越逾矩之处。”
“是么!”
秦使走下马车,无视杜子彬的长篇大论,自己往阶前铺一张软毡,安然坐着。
“今夜,谁若想拿人,就踩着我,哦不,还有这杆秦王赐的玄旗,进去便是。”
宁婴笑道:“大使好气魄!”
郢令等人手足无措。
一夜的对峙。
宴堂,几点残灯飘忽,侍者已将大门合上,拉拢几面丝绸屏风,为三人私谈。
鸟兽的影子在堂间奔跑。
秦郁用手指扫动案前粉末:“再活两千年,或许天崩地裂,谁都认不得谁的尸骨,却只有剑的铭文不会消失,剑的软硬不会颠倒,谁短谁长,仍一目了然。”
尹昭一笑,抓过秦郁的腕,扯到眼前,目光中流出歆羡:“是啊,桃氏的剑。”
“当年,先生对世事不闻不问,一心求长生,全由我料理门中事务。”尹昭道,“春秋王公行祭,我安排,平日吃穿冷暖,我操持,甚至有时矿石不够,也是我奔走,尽管如此,先生行经祭台,看见染了一粒灰,仍要用嫌弃的眼神看我。而你,你有用不完的金银丝玉玛瑙,你铸的剑,随意一块佩饰都是其余弟子永远也无法得到的,你却还以为,那些慕名而来拜访的剑士是真愿陪你论泥范。可笑!你每日就穿着一件沾满泥土的长袍,却只要对先生问一句安好,他就什么都不计较。他处处与人夸奖你,处处维护你,甚至在三年之内,把毕生修为都给了你。”
尹昭感受着秦郁越来越快的脉搏,捏紧手道:“最后那段日子,我对先生说,桃氏之术必有大用于天下,不可闭门自锢,我们要走出洛邑去看外面的世道!谁说,黑金只能悬于庙堂,谁说,王侯将相与平民百姓有轻重之分,谁敢说,我就灭谁。秦郁,只要你愿意助我,桃氏正宗的名声我现在就让给你,你看,好不好。”
“桃氏正宗。”秦郁笑得越发欢快,笑得喘不过气,拿另只袖子擦了擦眼泪。
文泽开口道:“秦郁,多谢你,若不是你,我险些又中魏士诡计。我胸无大志,自与左千论剑惨败,归途遇见那女子,我便把怀水的魂魄交予了她,我做大产业,全是为她,无怨无悔。但,话说回来,尹司空执念感人,既然他已付出代价,也愿补救当年过失,那我就仍要劝和,毕竟你是要回中原的人,随他,不亏。”
言下之意,秦郁也听得明白,文泽是在暗示,若不从,他恐怕走不出芰荷楼。
秦郁听完,点一点头,凑近尹昭问道:“你恨礼制,你恨那些一无是处,只凭出身而把别人踩在脚底,还要分出贵贱的人。你自认为,你是刺破天际的剑。”
尹昭道:“不错。”
秦郁道:“可是,当你不择手段达到目的之时,又和你最讨厌的人有何区别?”
尹昭不语,目露凶光。
“我,永远不会为贪欲而铸剑。”秦郁笑得失去力气,干燥的呼吸夹带哮音。
“那你还不跑。”尹昭道。
“我……”
秦郁又笑了笑。
一丝血水从他口中咳出,落在耳杯里。
“阿郁!”
那刹,尹昭松开手,扶住秦郁的肩膀,眉毛紧蹙,下意识地喊道:“热水来!”
文泽把酒举到唇前,轻轻抿了一口。
秦郁不得不靠在尹昭肩膀,睁眼见朦胧水气,数回要张开唇齿,又撇过脸去。
他宁渴死,也不饮尹昭的水。
“我与你的那点私怨算得了什么。”尹昭叹息道,“阿郁,是你,挡我的路。”
秦郁道:“因为,那是不归路。”
“尹司空。”
正是这时,一个嘶哑声音从外面传入,脚步渐近,豹子般矫健身姿映在屏风。
尹昭的手微颤。
石狐子来时,应龙剑破开丝幔,屏风木架轰然倒地,风吹两壁灯盏,火飞窜。
侍者跪地,不敢抬头。
石狐子提着荆如风的护臂,先谢秦使,取回徽章,而后走到三人面前,把那护臂扔在地上——圆筒般的皮革滚了一圈又一圈,划出一条红痕,直至尹昭跟前
尹昭注视着,放下水碗。
“荆士师在哪里。”
“尹司空,你听着,荆如风现在在我的手里,先生也早已在大江南北布好长生阵,你想阻止是不可能的。”石狐子道,“与其消磨时间,不如尽早滚回去料理后事。我虽粗鲁,但说话算话,两个月之后,自会把荆士师毫发无损地还给你。”
沉默过后,尹昭长叹一声。
他败给了一个玩泥巴的人。
“应龙,应龙。”尹昭走到东向凭栏,仰望明月,“青龙生双翅,是为应龙。”
石狐子扶住秦郁。
“先生,喝口水。”
秦郁看不见窗外明月,只是迷糊之间,见东方有一片朦胧的红光,光线照在尹昭绛紫的深衣,落下一道斜长的孤独的影子。熏香飘过,有位梳着高发髻的温柔女子绕过鸟架鼓面走到文泽身旁,文泽疲惫面容立时缓和七分,二人相敬如宾。
一个时辰之后,尹昭告辞离去。
“秦郁,你我来日方长。”
随之作罢的是门外僵持不下的郢令与秦使。杜子彬跪地请罪。典客归府。
石狐子把秦郁背出宴堂。
桃氏弟子颔首行礼。
“青狐,有件事我想告诉你。”秦郁闭着眼睛,微微笑道,“我的手已刻不动泥范,我的眼睛也已看不清铭文,我很庆幸,在此发生之前与你合成龙泉。”
“先生,我们回鄂城,为你敲钟。”石狐子缓缓走下阶梯,“二响,乾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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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背景:
地理位置
楚国≈湖北(众志成城,抗击疫情!)
秦国≈陕西
魏国≈河南
1.昭阳将军:楚国令尹、上柱国(战国时楚国所设官名,原为保卫国都之官。后楚国的最高武官,也称上柱国。其地位仅次于令尹这个相当于丞相的楚国最高官职)。楚威王六年(公元前334年),昭阳率兵攻打越国,杀死越国国君无疆,使兴化一带并入楚国。楚怀王六年(公元前323年),昭阳又率兵攻打魏国,得襄陵(今河南睢县)等八邑,此战在古代军事史上影响颇大,称“楚魏襄陵之战”,威震齐、燕、赵、魏、秦、韩六国。为此,楚怀王将传国之宝“和氏璧”赐给昭阳,又将“古勃海之地”(即兴化一带)封为昭阳食邑。
2.上官大夫: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记载: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在正史中,上官大夫是一个小人。
3.郑氏:郑袖(生卒年不详),战国时期楚怀王的宠妃。郑袖姿色艳美、性格聪慧,但善妒狡黠、阴险恶毒、极有心计。郑袖干涉朝政,收受贿赂,勾结靳尚,陷害屈原,致使屈原被放逐;放走张仪,让楚国终至“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
战国中期,楚国灭越国之后,吴越之地的铸剑名师都归于楚国,楚国的铸剑技术达到顶峰。除了之前说的,再举一例,出土有“卷云纹错金铭文楚王剑”。这把剑战国晚期楚王酓璋(楚惠王)自用剑,长六十厘米左右,剑身较宽,中脊起棱,两锷垂末向内微弧。剑锷仍锋利无比,划纸立断。剑首向外翻卷成圆盘型,顶端内铸十余圈同心圆。剑把圆形,上有两道凸起的圆棱。剑身两面满饰卷云纹错金纹饰。靠近剑格处有两行八字鸟虫篆错金铭文:“楚王酓璋自作用剑”。剑外套有漆木剑鞘,鞘上有红黄色彩花纹。
秦惠文王二年(前323年),秦国为了对抗魏惠王的合纵政策,进而达到兼并魏国国土的目的,张仪运用连横策略,与齐、楚大臣会于啮桑(今江**县西南)以消除秦国东进的忧虑。
第68章 红绳
芰荷楼夜宴后,白锡可为灰锡替代的消息传遍天下, 因秦郁之令, 甘棠与敏在月内开放沿江桂舟作坊, 无论平民贵族, 一律教导,打破官府与豪民的垄断。
因为价格天壤之别, 不需官府引导, 各地私炼成风。从郢都西南冶区的胡梭, 到铜绿山的荼子和冯家山庄, 再到鄂城寿湖的葵家和邵大娘,全开始自制长生黍。
雀门囤积的白锡无法抛出,全部被抢运回魏韩, 同时,青宫白宫宣告退出楚国, 结束合作,郑氏与上官偃旗息鼓。见垄断已不再必要, 楚国恢复与秦的白锡渠道, 楚司空拜访秦郁, 请桃氏弟子游历各地为工师指导炼化以助锡价恢复平稳。
秦郁答应请求, 并决定等开春天气回暖,再经过房陵, 南下与左千论文武剑。
文泽和南鸢等人再与此无缘,将精力转移,投放至正在修建的郢都东陵之上。
岁末, 郢都东陵。
一座夯实的黄土堆矗立在深达十丈的巨大凹坑中央,四边黄尘漫天,车队连绵数里。工人在排水渠的周围卸下陪葬用的兵器与泥佣,以推车送入地宫的内部。
宁婴把铸好的剑器运到,回马,见丘坡之上飞着一袭紫衣,是他熟悉的面孔。
“夜宴时不见宁郎动声色,原来是心里还牵挂此处。”云姬摘下面纱,笑道。
宁婴抹了一把脸。
自从垣郡花柳院一别,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宁婴仍惦记禺强,却知云姬身归雀门,已不再是困于隅角的歌女,此番来找他,多半为被石狐子擒住的荆如风。
而云姬留楚地,既是等待荆如风,也为结交名士,为雀门星宫布置她的暗桩。
“云姑娘,传说楚王继位前这里就开始建造,已好几年,你看,那些陶俑手里拿的剑和戟,全得是真物件。”宁婴陪着云姬在排水渠岸边散步,领她到一处墓穴口,“不运锡的几年,无法避关税,晋郢商会各跑各的,我也就做这些而已。”
“里面有多少财宝,我要进去看一看。”云姬扶住木桩,踮起脚尖往下探望。
墓穴里黑漆漆。
那些与活人同样高矮胖瘦的鲜艳彩漆陶俑,一点点消失在阳光下,陷入地宫。
“当心。”宁婴一手搂上云姬的腰,玩笑说,“东陵‘尽闭工匠,无复出’,姑娘这样的美人,要是进去陪葬,岂不可惜,尹司空和荆士师又如何舍得?”
云姬嫣然道:“那若是我愿把禺强还给宁郎,宁郎可愿陪我阴曹地府走一遭。”
云姬的眸子乌黑清澈,只是凝视片刻,便叫宁婴放手退了开。待宁婴赔礼,她又勾起唇角,邪魅的眨了一眨眼睛,转身而去,露出后劲的一片胜雪的肌肤。
宁婴回过神,说道:“云姑娘,现门中的事务,石狐子掌控过半,我只负责供钱,至于人质关押在何处,我一概不知,也无法过问,姑娘如果为荆士师而……”
“我不问他,我只问你。”云姬道,“如果有一日,我用自己的这双手,在雀门内撕出了一条裂谷,而谷底就呈放着你的禺强剑,你,敢不敢舍命来取?”
彼时,宁婴面前黄沙卷动,一袭紫衣相隔,叫他听不清云姬若有若无的笑音。
“雀门在中原的局势,无人比我清楚。”云姬侧过脸,羽睫低垂,轻声道,“韩赵魏虽联盟,但,韩国新郑是一处死穴,击之必碎,宁郎,日后你等我消息。”
宁婴立在原地。
“你的背后另有高人。”
“我纵飞着,可又不是木鹞,还要人牵线不成?”云姬回过身,捏起面纱戴上,“提点你这句话,无非替荆士师求个情,你让石狐子三日内放他走,好不好。”
日光照耀,墓底防腐白膏泥蒸出热浪,空气泛波纹,气味呛得宁婴口鼻生津。
“怎么不会说话了。”云姬道。
“只是想起一位去北赵的故人。”宁婴回道,“云姬姑娘,我会回来取禺强。”
宁婴决定暂驻楚地,继续与文泽盟下南鸢等人合作做工事,他要尽快恢复秦楚锡金渠道和晋郢商会的三边贸易,趁长生黍未波及中原以北,赚足锡器的差价。
※※※※※※※※
三日后,郢都以北,纪山檀林。
两杯热酒摆在亭下。
荆如风坐在石狐子对面,神色复杂盯着那对崭新的皮革护臂和铁制胸甲。整个月里,石狐子请巫医为他熏香祈祷,用上好的吃食供养他,未曾伤他一毫毛。
“荆士师,既然还有佳人盼你归,我就不多留。”石狐子端起自己面前的耳杯,笑着说道,“这次我放你回去,并不是因为心慈,而是遵守对尹司空的承诺。”
“不必再羞辱我。”
荆如风仰头饮酒。
他宁愿石狐子杀死自己,但,既然能活,他也仍有勇气回到雀门,效忠主人。
荆如风穿戴完毕,转身就走。
“慢着。”石狐子道。
“我不会谢你。”荆如风道。
“我不在乎你的报答。”石狐子拿剑鞘挑起一个布包,丢到荆如风的脚边,说道,“你认尹昭为主,因为他是你眼中的强者,他永远在前进,风雨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