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泽回礼:“杜先生。”
秦郁道:“你这人爱说话。”
杜子彬看了秦郁一眼。
“秦先生。”
“嗯。”秦郁笑答。
这时,船帘缓缓掀起。
一个深沉平淡的声音传出:“二十载未见,发丝尽白,望二位故人莫要认生。”
“尹司空。”杜子彬退边。
尹昭的绛紫深衣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没有带任何侍卫,只与云姬同船而来。
众人欢迎。
看见彼此的那一刻,三个人的眼中都有些湿润,他们什么都不说,打量岁月。
“二十年。”良久,文泽开口。
“是。”尹昭行揖问候文泽,微微点头。
尹昭见着秦郁,一双手立时放下,按在佩剑。那是一柄无刃的雕刻朱雀的玉剑,没剑鞘,通体白润水亮,剑格有飘花。
“秦郁,这么些年,我看你铸的剑,还以为你正是意气风发时。”尹昭道,“若早知你身体已消瘦如此,我定不会让手下为难你,更不会与你争这些虚名。”
“你可还记得……”尹昭还要问,忽停,似被什么烫了一下,看向秦郁身后。
那是一双流火的眼睛。
尹昭道:“我没见过你,你应就是抢锡的石狐子。”身侧,云姬掩袖笑了笑。
“可惜我今没带虫牙。”石狐子道。
“有神勇之气。”尹昭道,“秦郁,就算你不愿回中原,也当让他随我历练。”
“倒是不必说这些话,尹司空。”秦郁平静道,“他的手艺,已够练你百回。”
一句话,尹昭的神情变得冷漠。
秦郁也没和缓。
重逢的喜悦就这么过去。
月下,船工吆喝着远去。
“唉,不说这些。”文泽拉住二人,对尹昭道,“我是面东之人,今夜的规矩我定,先前已与小师弟提过,现再与你这大师兄说,既于楚地,不述过去仇恨。”
尹昭道:“自然听你的。”
文泽道:“入堂!”
步入堂中,金玉错响。
众人所见,三人的发髻不约而同佩戴着三支长宽相同,刻纹不同的青檀簪子。
正中的屏风之上是一幅百兽漆画。
案头食器是青铜精铸,雕刻复杂草木纹,衬得宴堂里的一切都似在蓬勃生长。
秦郁宠辱不惊,因楚人尚左,所以即使无人提醒也自知坐次,不料,待大家都坐下,纷纷赞赏着钟磬旁楚王新赐的凤鸟白虎鼓架,夜宴上真正的考验才开始。
他要撕尹昭的皮。
尹昭则要踩他的肩膀。
酒还未斟,杜子彬步入堂中道:“秦先生当真是贵人,安坐右首,亦能自若。”
“杜先生此言何意?”听见此刁难,姒妤立即从副席起身,应杜子彬道,“在楚地,就按楚人的规矩论礼,先生于烛子门下排行第三,坐于右首,有何不妥?”
“没有不妥,我是夸赞先生。”杜子彬走到鼓架边,拿过乐伎手中的木槌,“咚”敲了一下,“先生不必谦虚,鄂城所作十八剑,据我所知,无一不刻着‘四十六年’,可见先生以周礼为重,尚右是其一,其二,杜某佩服先生当仁不让。”
姒妤道:“荒谬,你这是强词夺理……”
“尹司空。”秦郁打断姒妤,笑了笑,自己卷起袖子从酒樽里打出温酒,斟入耳杯,敬道,“此酒本当与文盟主共饮,然而,先坐得舒服,才好舌辩不是,我不太懂政治,你若让我,刚好我的腰疼,也不方便起身,就勉为其难接受了。”
姒妤看秦郁的眼色,归位。
“文盟主,这样也和美。”杜子彬道,“秦先生坚守旧制,居右首,尹司空胸怀宽广,知变通,自当以楚地习俗为重,居左首,两边都最得体,是不是。”
“好,与诸君共饮。”文泽道。
众人共同举酒,一俯一仰之间,杜子彬拉近了与楚士的关系,疏远桃氏师门。
秦郁品下第一杯酒。
舞乐开始。
二位楚女身披彩纱,挥舞水袖,头戴五色长雉羽,在和美的雅乐中追逐丽影。
尹昭面色微红,看得入迷。
“如何,尹司空,南国的女子,不输中原罢。”文泽笑道,“我愿用笛音附和。”
秦郁看文泽拿出那支竹笛,横在唇边,心知此时的文泽是戏中露真情。文泽本就生得秀气俊美,又是公认三人之中气色保养得最好的,如此姿态,堪比少年。
秦郁苦笑着摇摇头,为心中不当的比喻罚自己一杯,刚放下,又见尹昭起了身。
尹昭从袖袋中取出一对玉管。
“此曲绝妙,是黄钟宫的调式……今日,我正好带来一对玉管,愿与文盟主同奏。”
文泽闭眼吹着笛,声不变,陶醉其中。
尹昭执起一管,紧随旋律,与之共鸣。
案前,只剩下那另一支玉管。
秦郁凝视着玉管,神色变得复杂。
石狐子眼疾手快,上前添酒。
“先生可有异样。”
秦郁侧过脸,小声说道:“此刻放在案上的,正是我在秦国给栗氏陈平的那支用于定衡的玉管,不知什么原因,它竟然出现在这里。”
石狐子说道:“什么。”
如此看来,方才论坐次只是一个开端,现在,这只律管又不知会引出什么事情,至少它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有可能是雀门的工师抵达咸阳,诱使陈平交出了衡权。
“青狐,你让姒妤请个人来。”
“是,先生。”
秦郁劝石狐子归位,瞥见姒妤已离席,便没有再多说什么,自顾自品糯米酒。
一曲方奏罢,堂中喝彩不断。
“秦先生,别喝闷酒,还有一支玉管呢,这可是尹司空专门为你准备的。”杜子彬开口道,“前阵子,我的师弟何时出使秦国,在将作府里听闻秦先生用黄钟定衡,实在敬佩,正要寻处拜访,熟料,那栗氏陈平自己就把律管交了出来,说,咱楚魏断白锡,已把秦人逼上绝路,将来他们用不用合金铸造都不知,各地冶署也都在削减桃氏人数,恐怕坚持不过今年,不如请秦先生就用这玉管与司空合鸣,物尽其用,省得回秦国受气。”
文泽睁开眼,纤长的手指停歇在笛间。
他也认出了那支玉管。
再经过杜子彬的介绍,这就与方才辩论坐次完全不同。这是一个信号:雀门能拿到秦国定衡所用的律管,说明他们已经切开了秦国冶制的口子,进一步说,秦郁此时必自身难保,不可能再有精力去改变雀门入驻楚国的局势。
文泽心中的衡器倾斜了。
“杜先生果然爱说话。”文泽放下笛子,笑道,“既如此,我们兄弟三人合奏棠棣可好?”
这回,换尹昭闭眼吹管,陶醉其中。
杜子彬笑站到秦郁面前,目光直逼秦郁涣散的双瞳,不带情感,如冰寒的刃。
秦郁却没有动。
他不能动。
堂下无数双眼睛盯着,若他答应吹律管,等于默认杜子彬的说词,默认桃氏弟子在秦国真的已经寸步难行,而这,并不是事实,也不会成为事实,只是尹昭蛊惑人心的谎言罢了。
秦郁相信公冉秋和陈平,但他现在没有时间深究原因,他惩戒的只是雀门,他不能让楚国百姓的财富在这场殊死对决中付之一炬。
“秦先生且慢!”
当此时,姒妤领着一位赤衣楚官而来。
歌舞暂停。
尹昭被迫停止。
楚官姓芈,正是那日纪山迎尹昭之人,司空府主官之一,与姒妤有相剑之交。他的手里高举漆盘,盘中亮光闪动,削刀与曲尺的旁边,放的是一块纯正的黄金。
“尔等如何蔑视国家衡器!”
众楚士低下头,只有一个昂首不服。
“我楚人用前朝之法,寸金为铢,而黄钟定衡只是中原流行,如何能说罪?!”
姒妤道:“河西通商,两国衡制早已相同,这位仁兄,可否容芈栗氏展示?”
衡器与黍米很快摆来,楚官当堂用削刀切下立方寸黄金放于衡器左边,再用黄钟定衡法量取黍米,放于衡器的右边,气氛一度紧张,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结果。
左与右渐渐持平。
“杜先生,此管与寸金同理,亦为衡器,请不要再当尹司空的面行亵渎之事。”
姒妤道。
众人叹服。
这番风波方才作罢。
姒妤谢过楚官,亲自送出酒楼。
回来时,舞乐仍未继续,尹昭拿着玉管,长叹口气,走到秦郁的面前,轻放下。
“不看舞了,不斗了。”尹昭回过头,对文泽道,“文盟主,我为你们舞剑。”
文泽道:“岂敢岂敢!”
“尹司空,你就让我们歇一歇罢。”秦郁道,“再说你这么大的年纪,伤……”
“咚”
鼓响。
剑影划过眼角。
青白玉剑与绛色飞舞堂中。
他的目光永远凝视在剑锋,就在万兽奔腾的宴堂之中,他用玉剑挑起秦郁耳杯中的酒汁,全而无缺,张而不散,用剑锋在地面挥洒出偌大的一副七国的舆图。
“文泽,秦郁,诸君,秦国日益强大,虎狼之心暴露无遗,犀首回到魏国之后,提出合纵之策,何为合纵?合众弱以攻一强,多年来,敢问他们强压价格,夺去楚人多少血汗?!我们只有联手打击秦国,才能将其控制住。雀门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河魏、东齐,北赵,晋韩,如今已有四国工师凝聚在朱雀羽翼之下,我想做的是为楚国也提供品质优良而价格低廉的兵器,我不隐瞒,在寿春,我们已有八万石白锡,在秦国,我们也已潜入咸阳,触动他们的冶制,对现在的雀门而言,收网只是一瞬间之事,我想与各位做朋友,所以借这次师门宴会,给你们共同富裕的机会,在铜绿山,在云梦泽,我们还需要为上百矿建造炉房,如果能得到相关工具配件的支持,我们就分利,楚人占三成,不,四成!”尹昭道。
尹昭并非说说而已。
他所舞的玉剑,原型就是这两年来雀门在寿春生产的铁剑。众人正窃窃私语,杜子彬令人关闭院子大门,扛来一筐真剑。剑人手一把,铭文中的仓号全部对数。
“尹司空坦荡。”
文泽观望许久,终于为此动了心。
文泽拔出自己的剑,入堂与尹昭双舞。尹昭斜劈,文泽一手格挡,哐,剑刃交响。
秦郁酒在手中,微微停顿。
文泽的剑,弧线如女子腰身,剑刃已磨得圆润,泛出珠玉才有的光泽,其柔软还体现在剑格与剑首,剑格两端是凰鸟与凤鸟,剑首是一枚黄蜜蜡,合起来看,是凤凰遨游天际,追逐仙丹的造型。
秦郁猜得出,那曾是怀水。
一个男子若是把佩剑改造成这样,说明,他心中已另有所爱,他无欲再问剑道,他想的是坐稳产业,平安过活。
秦郁不知道文泽家室的情况,只知,此刻他必须阻止尹昭继续煽动文泽的情绪。
他要出杀招。
秦郁示意姒妤去取炼丹炉、灰锡以及长生黍,突闻一声叱令,应龙亦已出鞘。
“二师伯,让开!”
石狐子一剑把玉击碎。
那刹,宴堂落玉,玉如雨下。
众人拔剑。
“这般失礼,你想抵命。”尹昭道。
石狐子的剑锋直指尹昭,眼眶通红。
再近一步,就要见血。
“来!”尹昭朝前顶撞,应龙鳞片割蹭过他的脖颈,血,滴在他脚下的中原。
“青狐。”秦郁正洒着长生黍,虽知石狐子不会冲动,但嗅着戾气还是担心。
石狐子深吸一口气,收剑。
“尹司空,我是秦人。”
应龙飞向更辽阔的地域。
石狐子道:“犀首何人,还不就是秦国昔日的大良造?!他离开秦国已是才尽,活人岂能认死名号?其一,仪相邦针对合纵,早已提出连横。何谓连横?”
石狐子单腿提膝,左右各弓步出剑,以肩带肘至腕,转动剑身,将碎玉扫为一条横线,似利剑刺入中原:“事一强,以攻众弱!楚人难道要忘记陉山之耻?难道要忘记魏国出尔反尔的教训么?!与秦联盟,更有芈八子盛宠,何愁会有血亲相残的一日?届时共进中原,平分田地,又何必要再忍他魏国!其二,雀门根本没有八万石白锡,诸君可自去寿春雀仓核查,他们的仓号只是统一铭文时做了手脚,连刻痕的新旧程度都不同,怎么能使人信服?其三,楚人的钢铁冶炼之术,如散铁焖钢,远胜雀门白宫,你们觉得,上国柱令尹大人若还睁着眼,会允许冶署工师或民间匠人放弃已有的先进工艺,放掉冶铸权,去讨好更次的雀门么?两年前我赌的就是不会,而现在我越发确信了,因为,我亲眼看到过楚人的血性。”
“你觉得光凭血性,能行么。”尹昭问道,“你在此舞剑,能给大家什么好处。”
一时,宴堂鸦雀无声。
石狐子攥紧手心。
这场争论超出了应有的界线。
“秦郁,你这弟子是一个未开化的野人。”尹昭大声笑道,“不过,我是真喜欢这样的人,世间多少事,本就凭血性办成,似你这般半死不活,有何意义?”
秦郁浅浅一笑,合上炼丹炉的炉罩,说道:“师兄,连我都未曾对青狐说过一句,‘喜欢’,你如何敢这么说?你何德何能,值得我如此动气。”
“先生……”石狐子听到这句立即收剑,坐到秦郁身边,连饮七八杯下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