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大梁仪港的桃花盛开。
尹昭坐在水榭里,绾衣半敞,雪白长发垂落坐毡,缠住了几朵粉色的花瓣。
云姬坐在他跟前,拨奏乐曲。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
彼其之子,美无度。
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彼汾一方,言采其桑。
彼其之子,美如英。
美如英,殊异乎公行。
彼汾一曲,言采其藚。
彼其之子,美如玉。
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云姬姑娘,沮洳与茅花可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水边低湿的地方,同样会有如鲜花怒放的,如美玉般纯洁高尚的人。你再与我说说,秦郁他们,在做什么?”
尹昭并非毫无自知。
在这个危急关口,桃氏子弟所表现出的空前的团结,几度让雀门难以前行。
一来,姒妤毅然接受楚国司空府聘请,北巡为各郡监察所产兵器的质量,废去他们近二成的产品,并且时刻在郢都少府及中府论剑,挑战他们门下的名声;
二来,宁婴抵达河东,让西门氏思物馋嘴,在关城动手脚,导致魏楚的锡器、铁锡器税率由原本百分之三提至十,几乎就切断雀门囤积白锡往中原的销路;
三来,敏及甘棠等人紧跟住白宫、青宫的行动,雀门工师前脚走过,他们后脚就到,也不知是在炼什么灵丹妙药,竟一个寨一个寨地把动摇的坊主劝了回去。
然而,尹昭依然坚持一个信念,那就是,一切情感在足够的资本面前都没有用,只要雀门不断把从中原取出的燃料运往寿春,万物灰烬只是早晚问题。
他的一生做过太多这样的豪赌,他已开始享受摧毁秦郁的那份骄傲的快乐。
“门主,秦先生仍在铸龙泉。”云姬道,“倒是上回你问起的石狐子,他本该和秦郁同在鄂城铸剑,不知何因被赶走,现在也不贩锡,改成抢锡,凡是铜绿山过太公垴的白锡,他见到就抢,官兵都怕了他,又抓不住人,实在奈何不得。”
尹昭道:“他的剑有锋芒,可惜被秦郁所桎梏,现在之所以抢锡,无非因为走投无路,说明何先生的计策十分有效,正中他们要害。”
云姬道:“门主,其实石狐子为已亡戌国的山里出身,他也是沮洳所唱之人。”
尹昭道:“你劝我收他。”
云姬笑了笑。
“门主可未必有此功夫。”
尹昭道:“你激我。”
一个人影从河畔边走来。
何时到了。
云姬收起七弦,正是要退下,扶着漆木,斜睨尹昭道:“门主觉得,我该南下帮助荆士师么。”尹昭伸出手,挑动她的弦。云姬嫣然一笑,跪坐到他旁边,从尹昭的白发里捏出桃花:“妖娆。”她的指尖一颤,几颗花粉刁钻地洒落在洁白润泽的酥胸之间。尹昭觉得香气醉人,一把将人抱在怀中,扯衣去带。
“好,待今年江山大定,我带云姑娘去楚国泛舟,见识蓝田之玉,龙泉之石。”
何时近至水榭,只见纱幔飞扬,娇喘时有时无,轻纱飞扬,搅动着珠帘玉璧。
“尹司空。”何时淡淡道。
尹昭无暇停顿,偏是云姬先离开他,撩了纱帐,起身温柔端庄地对何时行礼。
“到了什么地步?”尹昭道。
“烈火燎原,正当其时。”何时道,“属下只是提醒尹司空两件不容忽视的事,其一,楚地除了龙泉剑池,还有许多类似文泽这样的商贾,他们手持巨资,正等着看往哪边放,其二,战场虽在南方,但属下认为,司空更应该怀柔西秦,派出同样的人力直取函谷关,秦法森严,平时他们不松口,但现在用锡金铸剑的成本就要超过用铁锻剑,这是公冉秋最易动摇的时候,也是我们拓土最快的途经。退步说,就算这回是一败涂地,门主目前所为也已得到犀首的欣赏,来日方长。”
尹昭品尝未遂,一双染着血污的手抵在唇边,眼中映着摇曳桃花枝,笑了笑。
“你说得对,去办。”
“尹司空。”何时抬起脸。
“这个天下,除了秦郁所铸的剑,别人家,一概不入我眼。”尹昭说道,“所以等这摊子烂事结束,我想亲自去一趟楚国,告诉秦郁,我是真心邀他回中原。”
“属下方才想说,若考虑二事,那么我们投入的会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大。”
“摧毁他们,全力以赴。”
尹昭道。
※※※※※※※※
朱雀之火,烧了一年又半载。
白锡贵如黄金。
遍观楚地,不仅桃氏师门和龙泉剑池,所有涉及冶铸的私营作坊都奄奄一息。
“石冶监,将作府那边,荀工师又派人来问解法,公冉大监身体已大不如前,神智时常不清,前些日子,他见雀门工师张周,有改动冶制之念,不能再拖。”
“石狐子,宁坊主参与郢都陵墓修建工事,他想渗入文泽旗下产业,争取支持,问你这里还能不能派几个懂得焖钢锻铁的工师过去帮忙,要用三个多月。”
“石狐子快跑!昨天抢雀门五十石白锡,现郡守上山抓人,先躲去山庄吧……不跑?那也得毁了!不能叫他们夺回。”
石狐子的耳边,似乎整个九州都在转动,他能听见地底岩石碎裂聚合的轰鸣。
铜绿山就是风暴的中心,他们在浪里划船,不断挑战着雀门的底线,他已经快背不住河西军法,每回寨中,一身泥汗,只记得铜绿山起伏的丘坡。
七月廿五,石狐子经历了一次日食。
那是从未见过的骇人景象。
天空中光芒四射的太阳突然产生一个缺口,光色也暗淡下来,农夫仓皇逃窜。
石狐子看见娑女。娑女舞剑行祭,作法驱鬼,剑身铭刻的是朱雀的利喙——因为,只有归入雀门,她们才能得到少量的白锡铸剑,维持对丧葬的传统礼仪
不久,日光复原。
农户纷纷跪拜朱雀铭文。
太阳,似乎都已改换门户。
石狐子问:“娑,你为何离开寿湖?”娑女吐出舌头,摆了个鬼脸,跑远去。
留下笑音回荡在山中。
石狐子追道:“先生如何了?!”
一直到这日,石狐子才感到一丝担忧。
“先生……”
云梦泽像一个世外之地,无论他送回多少把利剑,终如石沉大海,陷入漫长恒久的沙流之中。秦郁没有回复任何消息给任何一位弟子,石狐子听阿莆说,秦郁把敏和甘棠派去各地普教民生之后,每天在桂舟只做一件事,篆刻龙泉铭文。
仿佛对于当初的承诺有了执念——他们,定要在鄂城安安静静地铸成十八剑
哪怕山野已被烧荒,依然要心如止水。
日食结束之后,石狐子压下心中的顾忌,领人上山,打算把掌控着江汉平原南北信道的太公垴到小岩阴山的哨楼全部重修一遍,却没想到,就在当夜,一骑飞马从山谷之中驰来,石狐子眼力好,认出是姒妤的亲信,立即举火引人过来。
那人抬起脸,眼中布满血丝,双手奉上蜡花缄好的红底描金小木匣。木匣侧面印怀水坊纹案,像文泽的手笔,然而,那朵殷红的蜡花是只有雀门才用的标志。
“你说谁要见先生?”
“尹昭。”
“尹昭,亲至楚地?”石狐子道。
“魏国司空尹昭为谈合纵而来,已过西阳,文盟主闻讯,在郢都芰荷楼设酒席,八月十五,请秦先生赴宴,兄弟三人,共叙洛邑情谊,共享余生年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下更1.17
1.铜绿山:铜绿山古矿冶遗址是中国商朝早期至汉朝的采铜和冶铜遗址,位于湖北黄石大冶市城区西南,面积2平方千米。古代工匠为掘取铜矿石,开凿竖井、平巷与盲井等,并用木质框架支护,采用了提升、通风、排水等技术。战国时期井巷增大,框架直径达110~130厘米,并使用辘轳提升矿石及汲出地下水。采掘工具有斧、凿、锄、钻等,春秋矿井中只出土青铜工具,战国矿井中多为铁工具。此外还有木锹、竹筐、藤篓、绳索、木钩、木槽、桶、勺等器具。经过模拟计算,当时每炉日产铜不低于300千克,古炉渣总量超过40万吨。
2.郢都:楚纪南故城是中国东周时期楚国郢都故址。在湖北省荆州古城北约5公里处。城内已探出夯土台基以中部偏东南处最为密集,当为宫殿区。冶炼作坊区在城西南部。宫城北面的龙桥河两侧,曾发现窑址、水井以及墙基、散水、下水管道等遗迹,并有大片瓦砾堆积,应是当时烧制陶瓦陶用品和市民居住生活的地区。全城发现水井五百口以上,有土井、陶圈井、竹圈井和木圈井,有的井底遗留一大陶瓮,当为冷藏窖。城址四周分布着大量楚墓。
《楚辞招魂》对当时的宫殿有具体描述:“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突厦,夏室寒些。川谷径复,流潺湲些。光方转蕙,汜崇兰些。经堂入室,朱尘筵些。砥石翠翘,挂曲琼些。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帱张些。篡组绮缟,结琦璜些。室中之观,多珍怪些。离榭修幕,待君之间些。翡帷翠帐,饰高堂些。红壁砂板,玄玉梁些。仰观刻桷,画龙蛇些。坐堂伏槛,临曲池些。芙蓉始发,杂芰荷些。兰薄户树,琼木篱些。”
3.鄂城:位于长江中游南岸,湖北省东部,西邻武汉,东连“矿冶之城”黄石,是有名的古铜镜之乡。
第64章 相柳
廿七,石狐子亲自带木匣回鄂城。
他截下了姒妤的亲信, 本想自作主张回绝, 或让文泽把宴会地点换到铜绿山, 然而, 在这方面,姒妤显然比他谨慎, 不得到秦郁本人的字迹, 亲信坚决不走。
石狐子只得照原样传信。
是夜, 桂舟浅草之中泛出萤火, 巨大的剑图挂在圆木的顶端,随风向西飞动。
一切没有什么变化,只有长廊下晾的竹简在诉说, 近两年时光,秦郁及弟子所做的研究——他们记录下从南边汨罗、东边广陵至北边寿春的所有铁英的熔铸特性, 且对每种铁英详细阐述如何搭配灰锡,如何柔化处理, 使得这些桀骜不驯, 性格各异的金石, 能够像温驯的青铜那样, 充入泥范,达到理想中的硬度和韧性
“石狐子?你真回来啦。”阿莆端着一碗黑槐树皮熬的汤, 眼睛睁得圆圆的。
“我又不是真做土匪,如何不能回。”说着,石狐子摘下斗笠, 拍一拍麻衣。
“不是,不是。”阿莆道,“日缺时,先生就说你会回来,还让人打扫屋子。”
“那他知道我为何而回么?”
阿莆道:“这个,我不清楚。”
石狐子道:“好,莆监,我把这碗药给先生端进去就是,你休息,不必等。”
工室中传出细砣凿刻金属的声音。
四面木墙悬满他从铜绿山送回的剑,剑已铭文,左右鸟虫篆镇守着两条河道。
“四十六年,桃氏秦郁石狐,合乍其元用”[1]
秦郁已把范铸之河治理得井井有条,而石狐子迅速回忆了一遍自己的斩获,锻钢之河的水流也已充沛,点点滴滴的工艺,全都在龙泉剑的锋刃之上得到体现。
石狐子站在门前,看见秦郁背对他坐在小木凳,守着暗红的炭火,修补铭文。
几道汗光镀在秦郁那片为墨痕缠绕的雪白脊背,似相柳落泪,泪从蛇腹淌下。
“先生,是我。”石狐子道。
“那日,与净水一句玩笑,不想竟是永别。”秦郁笑了笑,眼帘低垂,没有回头,“你把事情闹得那么大,整片寿湖的作坊都倒闭,也就只有咱这家,应余冶令的要求还勉强开张,为附近邵大娘几户提供冶署无法明给的筑造切削刀具。”
寻常的话语中浸着思念。
石狐子喉咙干燥,动一下喉结,说不出芰荷楼的邀约,连忙把木匣藏于衣间。
他不想让秦郁见尹昭。
事到如今,他如何不知,这场殃及楚地的浩浩大火本来可以在火星落下时就扑灭,是秦郁本人,以病弱之姿,一日又一日篆刻铭文,纵容所有血案一一发生。
石狐子并不害怕,只是太想替秦郁走完折寿的杀招,又怕触及秦郁心中逆鳞。
“先生,喝药。”
“青狐,你这疤痕又是怎么。”秦郁放下剑,接碗,另手握住石狐子的手腕。
石狐子笑道:“给朱雀烧的。”那是在矿井的风沟里铲除磷粉时留下的烫伤。
“以后小心些。”秦郁道。
秦郁仔细检查石狐子的手臂,又问几句在铜绿山生活的情形,左右无关痛痒。
“这点伤没有什么”石狐子顿了一顿,“哪里比得上先生当初受八百针墨刑。”
秦郁这才抬起眼,目中的关切渐消失,目光也就变得涣散。从娑女搬离寿湖的那天起,他便知道天机已来临,石狐子身背薪柴跑遍山野引朱雀之火南下,为师门烧好了荒,而今盛夏,就等着他一声令下,南北的弟子便可以开始播撒绿意。
“一闭眼就过去,如今也不觉得疼。”
“是,都过去了,先生。”
石狐子面色温和,取来长袍披在秦郁的肩膀,自己也拿起细砣接着刻录年份。他早已注意到秦郁极力在掩饰的事实——病好之后,秦郁的手指依然撮不稳刀干,平推无法均匀用力,所以“四十六年”这四个刻在剑脊的字始终不尽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