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你懂我。”荆如风握起拳头。
“那布包里装的东西,叫散铁粉。”石狐子镇定地说道,“你的胸甲就是用它焖钢锻造出来的,回中原,你会发现,雀门所有的黑金之剑都无法将其刺穿。”
荆如风沉默。
石狐子笑了笑,走过去弯腰捡起,把布包压在荆如风的肩膀:“你大可把它带回去研究,我不怕,我自信应龙能飞在朱雀的前面,未来,或许我还会以秦国冶监的身份进驻中原,让钢铁工艺登上高台,我会创立一个比桃氏更大的派系。”
“荒谬。”荆如风冷笑。
“我只是告诉你,前辈恩怨已过去。”石狐子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欢迎你投诚,暗号为‘青檀林’,我能给你的不仅是人的尊严,还有匠人的尊严。”
凛冽寒风之中,山间只有一片青檀林还在冒着青芽,逆着季节焕发蓬勃生机。
荆如风摆摆手,走了。
阿莆一边收酒,一边喃喃道:“恶狼不讲恩义,更喂不熟,放生也就罢,如何能把散铁粉叫他带去,这要是被他们攥在手里,中原恐怕又要掀起大风浪。”
“白吃白喝一个多月,毫发无伤而归,他就算回雀门,也再难获得尹昭的信任。”石狐子拉过小红,温柔地抚摸马颈的鬃毛,平静说道,“早晚,他会叛逆。”
阿莆道:“你说的对,咱回吧,房陵春沐之事,先生期盼已久,说了不能迟。”
石狐子跃上马背。
“好。”
朱雀与青龙在楚国的争斗,至此结束。
石狐子虽答应宁婴的要求,提前释放荆如风,但同时也定下规矩,往后贸易,秦国工程物资和晋郢商会必须界线分明,不得再为南鸢夹带私货,他要定期检查。
因为龙泉十八剑的锻刃锋利无比,而芰荷楼夜宴又守护大家安然无恙,所以,如今只要秦郁不反对,师门上下全都默认石狐子的话就是命令,莫说石狐子自己在江汉平原招收的锻铁工师,就连姒妤和宁婴都不会随意地质疑石狐子的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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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发生的事,从东郊陵寝的工事,到青檀林放走荆如风,秦郁都没有过问。
冬去春来,秦郁的身体恢复得不错,甚至手痒时,还亲自为即将参加论剑的十八龙泉做装饰,在那些无关受力之处镶嵌绿松石。只是,当七星反复弄偏,金丝无法错入沟槽,秦郁才意识到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师门不可一日无模范
他的手无法刻范,就得由他人肩负起范坊坊主的重任,这是出于实际的考虑。他可以退到幕后,指导弟子完成工艺,但,他还是必须办一场广而告之的仪式。
正因此故,在南下途中,秦郁欣然接受房陵郡守的邀请,答应同乡里共春沐。
春沐,辞旧迎新,祈福安年。
它与雩礼同为百姓迎接新年的活动,但在房陵[1]尤为盛大,此地深山中的温泉众多,不仅能够沐浴,还是附近乡里用于灌溉的水源,至今未被王室征用。
桃氏教会乡人用灰锡合金和铸铁柔化技术造犁,乡人也热情送香草给他们。
前夜,微风和熙,山涧鸟鸣。
秦郁一番深思熟虑,把姒妤叫到自己的草庐里,取出那枚无主近六年的骨簪。
“这个事情,我得和你商量,姒妤,你看青狐他能担大任么。”秦郁道,“都说模范不二,可他的心思毕竟还是杂,见一样学一样的,也不知能否坚守剑道。”
姒妤凝视着那枚骨簪,思忖片刻,说道:“先生,我上晌听乡人说,房陵汤池能舒筋活络,不妨停歇一段时日,看你的手是否有好转,再定范坊之事不迟。”
秦郁道:“我命数至此,没什么好惋惜的,只是我担心,他配不了这支簪子。”
“无论天资还是履历,石狐子都是范坊的不二人选,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请先生别再当着我的面这么说。”姒妤欠身行揖,“再说,就是陷我于不义之地。”
秦郁笑了笑:“你这个人就是什么都看得太明白,却又说不出半句违心的话。”
姒妤看向周围,桃花卫影子映进草庐中,他执起拐杖走去,用叉竿支起窗户。
月色如水,流入堂中。
秦郁抬起眉毛:“姒大哥要是不说话,我就认为,你这一关他过了,可以么。”
姒妤笃了笃杖,离去时浅笑道:“先前宁婴说他是偷手艺的,现在才知……”
迎面,石狐子端着漆盘进来。
“姒大哥!”石狐子笑道。
“才知什么?”秦郁道。
姒妤蹒跚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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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石狐子看见秦郁手中摩挲的骨簪,心下便明白七八分,但如今他已被秦郁忽冷忽热的火候炼出了无比平和的心境——传承这件事,即便秦郁先开口,他不推辞三五番,仍是失礼,何况现在秦郁连提都没有提,他更不宜主动去讨要
石狐子合上门,放好漆盘,开心地问道:“先生,姒大哥说谁是偷手艺的?”
秦郁把两只手揣进袖子,端着说道:“你倒真是好一副天真而不知臊的模样。”
草席还算宽敞,洒满银月,只是那陶豆灯昏黄光晕笼罩二人,显得狭小私密。
“反正,说的不是我。”
石狐子坐下。
“你哪会偷手艺,你就知偷听。”秦郁笑了笑,“说吧,拿来的这些是什么。”
漆盘中摆的是一碗温热的黑槐树皮汤、一根缝有香草的红色腰带、一双草鞋。
药的苦味,秦郁习以为常。
石狐子一边端详着秦郁喝药,一边说道:“沐春的规矩,童子浴星汤,冠者浴悦汤,腰带和草鞋是采苹姐给各坊做的,按习俗,前夜就要贴身穿着……”
他也听乡人说汤池的功效,本来背了大段故事,想鼓励秦郁,但,当秦郁拿起红绸,侧过身倚着几,一捋衣,脚踝上红绳系着的箭簇轻响,搅动所有心绪。
石狐子突然觉得自己很饿,可这时,他吞下了津液,又分不清自己想吃什么。
秦郁看着石狐子的脸一点点变红。
“青狐,我早已过弱冠,更不是童子,草鞋勉强能用,大红腰带实在受不得。”秦郁不着痕迹地伸出脚,足尖点一点石狐子的大腿,“不如你脱衣,我给你系着。”
“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下更1.31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颜芜儿、那年盛夏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房陵
“这里面是兰草和蕙草。”秦郁又选出一段缝着香囊的红绸,放到石狐子的唇鼻间, “其中有一股尤为浓郁的清香, 闻见她, 就好像周围的一切都静止。”
石狐子动了一下喉结, 仿佛那些香气是凝固的,可以吃下去, 挡一挡饥饿。
“她叫芷若。”秦郁道, “好闻么。”
“嗯。”石狐子道。
“那让我为你系上, 好么。”秦郁在石狐子耳边说道, “明日,对你很重要。”
比起寒冬时在卧榻病恹恹接受照顾,秦郁更乐意在春夏之季身体健康时与石狐子相处, 因这样,他才能体面的, 以年长之人的姿态,悉心照顾石狐子的情欲。
“谢先生。”
石狐子一字一顿。
石狐子心里其实已不在乎那支骨簪, 也不在乎坊主的名分, 因为龙泉十八剑的范是二人共同设计的, 他和秦郁早就合二为一, 却直到此刻,回忆起离开咸阳时, 秦郁见他把簪子退回而发出的叹息,石狐子才明白,那是秦郁想要存蓄的心。
石狐子恍然, 秦郁是希望看到他对簪子表现出兴趣的,既如此,他就得担着。
石狐子起身,站在秦郁面前,低头解开右衽,松开左襟,一袭深衣滑落草席。他手脚修长,筋骨分明,尤其胸腹肌肉的线条硬如刀刻,左胸仍留有一条长伤疤。
“青狐,你的身子真壮实。”秦郁灭去灯火,温和笑着,羡慕着,也不太敢细看。
而后,秦郁一手捏赤红的绸带,一手绕到石狐子的腰后,紧贴着那片温热的体肤,将绸带围到石狐子的腹前,把左端埋在下面,右端缝香草面朝里,花鸟云纹面朝外铺平,微抬一个倾角,缠绕三圈。石狐子的呼吸很轻,胸膛却有些颤。
红绸千丝万缕,扯到最后一寸,仍有一条细如藕丝的线追着秦郁的手指牵出。
“先生,你也好看,你……”
一阵汹涌热流涌入石狐子浑身筋脉,念的,尽是二人在楚地经历过的死与生。
如果再来一次风雪,他绝对不会再允许秦郁涉险,即使是绑着,他也要把秦郁绑在宽敞而温暖的广厦之中,让秦郁穿着这件不染俗尘的素衣,等他回来问安。
“别急,还没好。”
秦郁道。
石狐子感到一点冰凉,往下看,见秦郁不知何时又取来了一枚青铜鸟头带钩。
秦郁从未伺候人穿衣,动作也不熟,先自己比划几次,笑了笑,自语道:“是这样。”然后,将钩纽嵌入右边的带孔中,钩弦向外,钩首勾挂入另一端的穿孔。
“先生,带钩穿在外才好,这样多遭罪,又重又凉。”石狐子用指腹抚摸镂雕的凹凸纹路,抬起脸,对秦郁笑道,“眼珠是浑铸,你定最不喜欢它,才送我。”
秦郁没有回答,自去洗手。
石狐子听见水声,却只能看见秦郁长发垂腰的背影,他抿了抿唇,觉得不满足,于是跟到秦郁身后。二人影子刚重叠,水声停止了,秦郁捏起丝绢擦双手。
“先生……”石狐子撩开秦郁肩头的银丝,看见从耳根至脖颈泛着一片绯红。
“先生,你也好看,不仅是好看,那太肤浅,你是我见过这世间最高贵的人。”
秦郁静静地听着。
耳后一时遇寒,本应觉得冷,奈何,臆想着石狐子正盯住自己,竟越烧越烫。
石狐子知道,秦郁走不动。
石狐子抬起秦郁的一条手臂,把整个人打横抱起来。秦郁身材高挑,骨架本不算小,但因长期缺钙,所以骨头很轻。石狐子一路把秦郁抱到床帏,轻车熟路。
香草洒得到处是。
月色如洗,草庐间是两个人急促喘息,石狐子的身体很热,像烧着一团火,出了汗,更觉红绸紧缚。秦郁躺着,清瘦的双臂紧紧环抱石狐子伤疤密布的脊背。
秦郁喜欢石狐子的吻,炽热如岩浆的气息,每回都贯彻他的肺腑,直抵丹田。他更舍不得叫石狐子委屈,所以总是任凭采撷,还引导着石狐子入自己更深。
这夜,二人都过得很疯狂,不知是谁向谁索取,反倒像在对过去的所有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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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晨光明媚,长虹贯林泉。
秦郁醒来时,里衣全已是新的。
那支骨簪,摆在枕边。
窗轩之外,童子追逐嬉闹的脚步,山民口中嘹亮的山歌,纷纷传进草庐之中。
桃氏众人,凡冠者以下男子,白襦里全都系着大红的腰带,时刻准备着出发。
秦郁推开柴扉,看见石狐子抱着一个婴儿来到自己面前,身后跟着甘棠和文。
“嗯?”秦郁清了清嗓子,“又是谁家的孩子?这么胖,看来以后要吃不少。”
姒妤笑道:“先生,这是甘坊主的,去年生,刚满周岁,他们在江南,听说咱在房陵春沐,就连日赶过来了,一请先生给定个名字,二也想得汤池灵气[1]。”
甘棠领着文,拜秦郁。
文和敏的长相都秀气,文的眼睛却比敏大得多,平添几分巴蜀女子的灵韵,是桃氏门中数一数二的样貌。饶是如此,文性情恬静,怕羞,因为是头回见到秦郁,所以步步小心,方才突然听秦郁说一句“吃不少”,立即低下脸,不敢作声。
“哎呀。”秦郁笑着伸出手指,在婴儿肥嘟嘟的脸前绕圈,“拿红绸来吧。”
闻言,文缓过松一口气。
“谢先生。”
秦郁自知手凉,碰到肌肤容易引起不适,于是,在那婴儿干眨巴眼睛,将将冒出哭啼时,秦郁微微一笑,自认眼花手残,迅速把红绸一股脑全塞进襁褓之中。
“好啦。”秦郁道。
“真好。”石狐子附和道。
“好,好。”姒妤笑道。0.2.2.3.
文也跟着笑了笑。
师门喜添人丁。
“走吧,路上说。”
秦郁拍了拍甘棠的肩膀。
一路,青葱绿意,花开蝶舞,乡人与他们同行,溪水边欢歌笑语,热闹非凡。
不远处,汤池所在,白雾朦胧如仙宫。
秦郁对甘棠道:“召南诗说,‘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后人不忘前人,留下树木睹物思人,乱世千百家,大概就是这样生生不息,代代相传。采苹的孩子我起名为‘季’,是青春年少之意,你的孩子,就名‘芾’,是草木茂盛的意思。”
甘棠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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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时辰,汤池到了。
秦郁闻见硫磺的味道。
“先生快看!”石狐子指向前方。
朦胧水雾之中,依稀可见高低十余座清澈的汤池,池子星罗棋布,有的在洞穴里,有的在树荫下,有的在山岩旁,还有整条河流冒着热气,可以游泳跳水的。
他们不是来得最早的。
乡里的孩子光着屁股,在山顶的星汤边玩耍,常常站成一排,比赛谁尿的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