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秦郁咯噔一下,说不出滋味,有种被自己的爱徒抢去了门庭的感觉。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豁达如公冉秋,像只老仙鹤,安安心心把工程交付给后代,不想,这种高风亮节,在他自己和石狐子之间才持续了不到半个月,就开始泛黄。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论剑还没开始的时候,因为石狐子的一句好话而心动,这一心动,便失去了先机,以至于被石狐子一路拿捏下来,全无还手的余地。
秦郁叹口气,使出旧招数。
“青狐啊,你先不要着急。”
石狐子低下头:“不敢。”
秦郁又一怔。
这两个字的语气更是要了他的命。
怎么听,秦郁都觉得石狐子的原话是——我已对你掏心掏肺,你自己看着办
这就是秦郁初次感觉到石狐子对自己的控制欲,也是他初次对石狐子生气。
从前石狐子犯错,一而再再而三,他表面做生气的样子,其实心里没什么怨怒,只是这次,石狐子什么都没做错,反倒叫他真正地感到生气,气得想流泪。
因为这次,他知道石狐子是对的,只是他再无法根据经验指导石狐子的计划。
秦郁精通青铜合金,熟稔锻铁和铸铁,可对于钢,只有一些基础层面的理解。
在未知的领域,秦郁和石狐子一样,像丛林里刚出生的幼兽,能闻见血的腥甜,却没有觅食的方向,他也想和石狐子一同去追寻,却因为病痛,跑得很吃力。
秦郁设计龙鳞榫,为铁锡合金铸造剑芯时,已是倾尽所能为石狐子画出天梯,可当石狐子真的要冲向天空成为星辰,秦郁只能站在自己的田里撑着双膝喘气。
这份追不上石狐子的伤感原来一直埋藏在地下,直到此刻,才突然被刨出来。
“你既然决定,不必问我。”
秦郁揉摁着自己的太阳穴。
“可是先生……”石狐子如何知道秦郁这一串心情,只觉得一刀砍在豆腐上。
车厢内竹简洒得凌乱,日光被竹帘剪碎,石狐子见秦郁要睡,连忙收拾退出。
秦郁的门帘再也没有对石狐子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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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北上,眼见铁山铜山过了一座又一座,石狐子心里着急,一旦错过,这些笨重而薄利的冶炼设备若再托宁婴的商队运送,又不知猴年马月,更重要的是,据仆从说,秦郁的腰疾发作越来越频繁,他怕秦郁每天在榻上不动,躺出毛病来。
再过几日,蓝田到了。
桂舟,石狐子忍不住找到姒妤,想先借门中的钱资,由范坊出面去城里购买。
姒妤心思缜密,早也看出些端倪,一边算着账,一边对石狐子道:“连武关的影子都没看到,你就着急和先生说秦国工程,唉,这钱我不给,除非先生同意。”
石狐子道:“这笔钱我又不是拿去吃喝!我会还的,一回咸阳我就能还,只是一时没来得及和公冉大监申请这个项目,姒大哥,活人总不能被一泡尿憋死。”
姒妤不动声色,蘸了蘸墨水,道:“你才刚做坊主,不要想着越过先生掌门。”
“我对先生岂是那样的想法!”
石狐子道。
“不是这,那你对先生究竟是什么想法?你在铜绿山劫信,我虽没提过,但也不至于就忘了。”姒妤拿着笔,敲了一下石狐子的脑袋,“你行事得注意分寸。”
石狐子不作声,一屁股就坐在姒妤的案头,手托着腮,对着一串蚁鼻钱吹气。
姒妤又好气又好笑,这可怜的年轻人,似乎还没意识到矛盾产生的根本原因。
“石狐子,先生恼的不是你。”良久,姒妤叹口气,搁下笔,把未用完的墨条包起来,递给石狐子,“但,如果你真心想锻成这批钢剑,就得担着先生的无常喜怒,他虽然体弱,但在铸剑工艺的这摊子事情上,他是全天下最要强的人。”
石狐子道:“那我该怎么办。”
姒妤道:“这松烟墨,蓝田不少人家都会制作,不然,你先去买点这个回来。”
石狐子突然捏紧手心。
墨条咔嚓断为两截。
“我明白了,谢姒大哥教我。”
石狐子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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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狐子挑了一个晴朗的日子,背着一个大箩筐,绕过湖水,来到秦郁的门前。
“先生啊,我想着,能游历楚国一次不容易,总得要带点什么回去,秦亚、阿葁、白工师、公冉大监、公孙将军、范将军、大牛二牛三牛、小哭包……现在咱不是路过蓝田么,姒大哥说他要墨和玉,让我去买,不知先生有没有什么交代。”
过了很久很久,石狐子听见秦郁一声轻微的咳嗽,立即拉开木门,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在榜,晚上12:00前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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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蜜饵
“青狐,既然来了, 那你就和我说一说, 如何做这批钢剑, 我看能否行得通。”
前庭有一池荷花。
秦郁就坐在池边, 裤腿卷起,素袍掀开放在膝盖, 两条小腿浸泡在碧绿的池水里。
这些天, 一人静下心, 秦郁其实已经缓过那口气, 就等着石狐子来与他和解。
剑,于他而言是比生命更重要的器物,所以想要轻易放开大概是不可能的, 反复也在情理之中,他控制不住, 只是,他觉得自己应该承担下这份痛苦, 不该再转嫁到年轻的石狐子身上, 说到底, 他还是希望与石狐子并肩遨游天际的。
只要石狐子愿意等他。
反倒是此刻的石狐子, 赤着双足立在门下,怔怔地看着秦郁, 眼眶涨得通红。
经过姒妤的提点,石狐子立刻就理解了秦郁的心,他知道, 秦郁不是那种害怕被弟子超越的先生,一切症结,只在于自己太急,冲得太前,刺痛了秦郁的隐伤。
论剑是该据理力争,毫不相让,但,论剑的时间和场合,他都没有能把握好。
于是这次,石狐子愿意改错,他也正是为此而来,可他又怎么料到,还没说出半句好听的话,他的先生已经从几乎是失去血肉的痛苦中愈合,变得和蔼如初。
“先生……”
“怎么不说话?”秦郁莞尔。
见石狐子仍在神游,秦郁探身摘下一朵娇艳荷花,摇了摇,伸到石狐子面前。
石狐子深吸一口气。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握不动砣刀和铁锤,同样会感到懊恼,好在,我还有些力气,先生,我说过,我就是你的剑,这世上所有的草木,我和你一起守护。”
秦郁听着,拉石狐子坐到身边,轻轻地抚摸他腰间的带钩,平和笑道:“人年纪大,就会柔弱敏感,青狐,你无须改变,你没错,现在说说你的计划吧。”
“先生放心,无论我做什么,都会先经过你的同意,无论什么计划,只要……”
“青狐,我不喜欢听假话。”秦郁道,“我宁肯被你斩断,也不想听你骗我。”
石狐子丢下花,握住秦郁的手。
“你明白我的意思。”秦郁道。
石狐子点了点头。
秦郁道:“那就说吧,你的计划。”
一连串构想,顷刻间如飞瀑落下。
“首先是选铁矿,我想直接下设栎阳,那里离中原近,供给方便;其次是人手,我想分三组,就像上回说的,咱桃氏弟子自然首当其冲,除此,我还想特训西军的工兵,以及来自秦国之外的工师,甚至是……”说到此处,石狐子低头,闻了闻那朵荷花,“先生,我知道这样说是大逆不道,你恐怕,你恐怕又要生气。”
秦郁道:“无妨。”
“甚至是雀门的工师。”石狐子道,“因为,他们的白宫不仅掌握着中原的生铁锻造之术,还谙熟黑金之术,我想招揽他们过来效力,替秦国锻造这批钢剑。”
秦郁道:“你知道难关在何处么?”
“三个关卡。”石狐子道,“其一,原铁提纯工艺,其二,焖钢工艺,其三,锻床工艺,只要在一年之内把这三方面攻破,设计出工序,下年就可以生产。”
秦郁思忖片刻,说道:“不错。原铁提纯,我这里有实验的记录可以借鉴;焖钢,楚地的冶具可以参考,多少取其长处;锻床恐怕最难,要花时间摸索。”
“先生,你是……”石狐子激动地道,“你同意我在楚地购置那批工具了?!”
秦郁仍眉头紧锁,却不是因石狐子的这问题,而是因为,他总觉得少些什么。
他一直担心铁料的成本昂贵,不适合在秦普及,那么,如何缓解这个问题呢。
“镀层!”秦郁突然道。
“什么?”石狐子道。
“还得要镀层。”秦郁笑道,“钢材昂贵,必用镀层,这是延长寿命的关键。”
“对。”石狐子道,“锻床留下的痕迹是刨削打磨无法弥补的,用镀层就能缓解表面损伤,遏制锈点的产生……虽然加此工序会贵些,可它能增长使用期。”
秦郁道:“行,工序就分四步走。”
一张宏伟的蓝图,渐在小小的庭院里,在两颗跳动的心脏之间显出它的轮廓。
至此处,秦郁和石狐子皆面红耳赤,二人都很放松,因为这是过去常有的姿态,然而这回,气氛更有一丝甜蜜,因为,这是一场敞开心扉,化解矛盾的论剑。
秦郁同意了石狐子的计划,答应让石狐子主导这次的工程,自己则负责辅助。
阳光落在庭院,落在亭亭玉立的荷花上,消融了二人之间的所有隔阂与误会。
忽然,一只蜻蜓点水而过。
“先生,下晌出去走走,买东西。”石狐子捏一捏秦郁,“你都闷好几天了。”
“我……”秦郁低下头,晃着自己的两只腿,苦着脸说道,“腰疼,不去了。”
石狐子笑了笑,转身而去。
秦郁长舒一口气,望着池面渐渐平静。
突然,两只轱辘又哐哐驶来。
“先生,咱不疼,啊。”石狐子笑道。
秦郁道:“你……”哗啦,整个人被石狐子托着两边腋下抱起来,坐到小车。
石狐子蹲到他面前,从盆里打出温水,顺着他的小腿浇下。秦郁笑出声来。石狐子握着秦郁的脚,一点一点搓去池底粘滞的淤泥,直到把它们洗得和莲藕一样白净。
秦郁下意识把脚趾蜷起,觉得舒爽。
“好了,青狐,那我们出发吧。”
石狐子注意到秦郁的脚踝边皮肤有些干裂,不敢再晾晒,替秦郁把足衣套上。
下晌,天清风和。
蓝田的街市规模极大,玉石、花鸟、木雕、金器,琳琅满目,熏香四处飘散。
石狐子推着秦郁,边走边看。
街口,一棵挂满红绳和玉石的歪脖树格外醒目,树下围着一群有说有笑的人。
“他们说什么呢。”秦郁道,“那戴斗笠的老伯,为何夏天还把手缩在袖中?”
“木莲说过,歪脖子树的主人叫俞伯,原在怀水坊做工,后被砣机切伤手指,就回家开小作坊,每天只做十块玉石,系红绳挂在树上,夜里也不防贼,卖百钱一枚。一始也没人买,结果有天刮风,吹下来一枚,叫一个人捡去,当年那人家里就转了运,多年未孕的妻生了一对孪子,之后那人拿着钱回来谢恩,邻居见了,纷纷跟着求玉,俞伯不加价,谁知邻居一户一户也都逢着了喜事,庄稼大收成,再之后,整个蓝田的百姓都抢着要,俞伯也不多卖。”石狐子想了想,说道。
“那定都是有瑕疵的,若是上品,寻常人家谁敢卖。”秦郁笑叹口气,正说着,便被石狐子推过去,停在树下。一抬头,秦郁见五光十色在流动,绚丽极了。
这些玉即使不入王公眼,同样也水润可爱,拿手拍一拍,能听见悦耳的脆响。
一对夫妇正在取玉,女子站在斑斓树荫中,看男子往树上蹬,笑得满面绯红。
“九枚已罄。”
俞伯吆喝道。他身材瘦小,驼背,蹲坐在小木凳上,活似一只被晒干的虾米。
旁人听了,却哄闹着要第十枚,有的是将要迎娶,有的是家中老人病重……
秦郁看得出神,一个不留意没看住石狐子,就听见石狐子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俞伯!俞伯!”石狐子叫道。
俞伯摘下斗笠。
石狐子道:“我们是桃氏,树下是我家先生,就要北去商於,想求你一块玉。”
“桃氏?”俞伯摇着斗笠,说道,“可是那,教乡里制白锡的秦先生的门下?”
秦郁撇过脸,装作不认识石狐子。
“对的。”石狐子道。
“那好,你要几枚玉?”俞伯道。
“一……”石狐子抱着树枝,转念一想,改口道,“不多,我想要一十九枚。”
“这,这么多啊。”俞伯愣了一下。
“玩笑话。”石狐子笑了笑,摘下最近的那枚白玉,跳回地面,“就这个。”
没有人和他们抢玉,俞伯最终也没有收他们的钱。石狐子把玉交在秦郁手中,接着应秦郁的要求,在街市选出一家名铺子,堂堂正正给秦亚买了一枚上等玉佩。
他们带的散钱不多,幸好是石狐子顺手从姒妤那里抓了些碎黄金,才能挥霍。石狐子又买了一些南国的香料,还有许多只有荆山地区才有的绿松石和玛瑙石。
秦郁坐在木车,手臂挂着大大小小的绣囊,没行几远就疲累了。石狐子擦了擦汗,问道:“先生,饿不饿,我们找点东西吃。”秦郁笑道:“分明是你饿。”